20
兩天前,蘇喬接了家裏一個電話,讓她回去一趟。
她問怎麽了,劉梅在那頭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說奶奶前幾天身體不舒服住院了。
說到這裏,蘇喬都不必再往下問,無非就是讓她回去結醫藥費。
和秦顯分別後,她去前面路口直接打了輛車,去長途汽車站。
蘇喬十六歲從家裏出來,出來以後只頭一年回了兩次家,一次是母親生日,一次是過年。兩次回家,她都沒落得什麽好下場。
母親生日,她給了她三百塊錢,她揣兜裏,對她笑了一下,說了聲小喬長大啦,知道孝順我啦。
她笑了笑,覺得自己多少得到點肯定。然而這份不錯的心情并沒有持續多久,直到蘇揚把他準備的禮物拿出來。
是他給劉梅買的一條裙子。
劉梅開心瘋了,穿着新裙子跑到村子裏,逢人就扯着裙子給人家瞧,說是兒子買給她的,鄰居們都誇她好福氣,誇蘇揚不僅學習好還孝順。
只顧着炫耀兒子買給她的裙子,卻絲毫沒有提她半字兒。
她那三百塊錢,像扔進一個水坑裏,連個水波都不起。
她想說,蘇揚給她買裙子的錢,也是她的呢。
還有過年那次,家裏殺了兩只土雞,吃飯的時候,奶奶不停往弟弟碗裏夾肉,她稍微多動兩下筷子,奶奶看她的眼神就像要殺了她一樣。
從那以後,便徹底寒了心,之後兩年再也沒回去過。
要是可以,她真想一輩子都不回去。和她們斷絕關系,也無所謂。
回山裏的路沒有高速,都是鄉間老路,一路颠簸終于開進鎮裏。
快到醫院門口,蘇喬喊道:“師傅,前面醫院停一下。”
“前面不好停,就在這兒下吧。”
“行。”
車靠邊,蘇喬從後門下車。
剛剛車裏有人抽煙,有人脫掉鞋子,空氣糟糕到令人窒息,此刻下了車,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才覺得自己總算活過來了。
往前走了兩百米,過了人行道就是鎮上的醫院。
遠遠就瞧見劉梅在門口站着。
兩年沒回家,她似乎也沒什麽變化。
走過去,平淡地喊了一聲,“媽。”
“诶!你可算來了!”劉梅握住她的手,“你奶奶大前天晚上突然在家裏暈倒了,這不才急着送到醫院來麽。”
蘇喬将手抽回來,順手揣進風衣口袋裏,擡腳往醫院裏面走。
“沒事吧。”她随口問了句,不關心,也沒任何情感。
劉梅嘆了口氣,“年紀大了,這樣那樣的毛病就來了,這次才住了幾天院就要好幾千,以後再生個什麽大病可怎麽得了啊。”
蘇喬嘴角扯起絲嘲諷的笑,說:“怕什麽,等蘇揚讀了大學,出人頭地,還怕他沒錢孝順你們麽。”
劉梅笑了笑,“那倒也是。”
蘇喬跟着劉梅去病房瞧了一眼。
奶奶坐在床尾,東西都收好了,就等出院了。
這是就等着她來結賬呢。
蘇喬覺得諷刺,又覺得為這樣的家庭傷心都不值得。
逼着自己走過去,冷漠地喊了聲“奶”。
許是知道有求于她了,奶奶态度比平時好了不少,臉上堆着笑,兩手握住她手,“哎呀,你媽說你在上班,這大老遠還讓你回來一趟,坐車累了吧?”
蘇喬抽回手,嗯了一聲,“是挺累的,以後要錢直接說,我給轉卡上也一樣。”
劉梅道:“诶,其實這次讓你回來也不光是這事兒。”
她上前來又拉住蘇喬的手,莫名其妙的笑了笑,還拍了拍她的手背。
蘇喬直覺不是什麽好事,果然,等晚上回到村裏,快開飯的時候,一個男人拎着兩瓶茅臺酒來了。
男人是蘇喬認得的,也是村裏的人,只是老早就出去打工了。
蘇喬站在房檐下,背靠着灰色磚頭砌的牆壁,雙臂環在胸前。見他拎着兩瓶茅臺來,也沒打招呼。從衣兜裏摸出手機,給秦顯發了條短信:
剛發出去,沒兩秒鐘,手機就“嘀”的一聲響。
秦顯回短信的速度,令蘇喬懷疑他有沒有認真學習。
但想了下秦顯那種天才智商,又覺得自己想太多了。
她點開短信,隔着屏幕都能感覺到某人的自戀:
蘇喬噗地聲笑出來,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按着:
秦顯:
蘇喬情不自禁彎了下唇角,又打幾個字:
一看到楊力,再想到白天在醫院劉梅的那莫名其妙的笑,大概就猜到了。
短信發出去,不知道秦顯是不是氣到了,半天沒再給她回短信。
“诶,楊力來了,快快快,快進屋來坐,剛做好飯呢。”劉梅從竈房出來,見楊力站在門口,忙上前招呼。
楊力目光卻直直釘在蘇喬臉上,掩飾不住的驚豔。
他已經盯着她看了很久了,蘇喬有點不耐煩,擡起眼,“有這麽好看嗎?”
聲音很冷,沒半點溫度。楊力這才回神,笑着說:“小喬,幾年不見,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蘇喬懶得說什麽,轉身便去了竈房,留楊力頗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兒。
劉梅忙笑着打圓場,上前說:“诶,這丫頭臉皮薄,快來,到屋裏坐。”
蘇喬在竈房盛飯,剛盛好一碗,後腦勺突然重重挨了一下。
她吃痛,擰着眉回頭,“你幹嘛!”
劉梅壓着聲音,瞪着她,“你什麽态度?人家楊力專門來見你的,你也不說好好表現一下。”
蘇喬簡直匪夷所思,“你沒事兒吧?他是我什麽人,我幹嘛要好好表現?”
劉梅聲音壓得更低,“我跟你說,人楊力現在可不同往日,聽說他在深圳開了家服裝廠,賺了很多錢,前陣子還回來給他爹媽蓋新房子呢。”
“所以呢?”蘇喬睨着她,臉色冷得不能再冷。
“所以?你還問所以?”楊梅又是一巴掌拍她腦袋上,“我好不容易給你說門親事兒,這麽好的條件,你上哪兒找,你還不給我好好表現一下?錯過這個,以你的條件,哪還找得到比這更好的?知足吧你!”
手指在蘇喬額頭上重重戳了一下,蘇喬被她戳得頭往後仰了一下。
眼前的女人,是她的親生母親啊。說出來的話卻比刀子還要傷人。
蘇喬紅了眼眶,說:“我什麽條件?我真的就那麽糟糕嗎?糟糕到要上趕着去求男人看上我?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都是你們害的嗎?”說到最後,聲音都哽咽了,“我想讓自己這麽差勁兒嗎,我想讓別人都看不起我嗎?”
眼淚掉下來,她立刻擡手擦掉。
手機在衣兜裏振動,她摸出來,轉頭就往外走。
劉梅在身後喊,“你去哪兒?!”
蘇喬往外跑,她跑得很快很快,仿佛跑快一些就可以把不願意見到的聽到面對的全部抛在身後。
她跑了很遠很遠,手機挂斷又重新打來。
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山間小路黑漆漆的,隔很遠,路邊才挂一個昏黃的燈泡。
她跑得喘不上氣,在田坎邊蹲下來。
手機不停地震動,眼淚還沒有控制不住,洶湧地往外淌。
她不敢接電話,怕一聽見秦顯的聲音就忍不住哭出來。
秦顯不停地打電話,在第四通電話撥過去的時候,終于接了起來。
秦顯打了好幾個電話才通,下意識就問:“怎麽這麽久?”
蘇喬很努力地扯了下嘴角,很努力地想笑一笑,可是一開口,嗚咽聲就控制不住地從喉間溢出。
除了秦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在誰面前脆弱。
她哭了出來,眼淚大顆大顆從眼眶裏滾下來,“秦顯,我想回來。”
蘇喬平時總笑,好像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第一次哭成這樣,聽得秦顯皺緊了眉,他握着電話,只說了一句,“地址告訴我。”
……
秦顯到蘇喬村裏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四點。
她還坐在剛剛的田坎上,山裏夜風吹得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
村子裏烏黑一片,秦顯找不到人,給蘇喬打電話。
“你在哪兒?”
蘇喬愣了愣,“什麽?”
“你現在在哪兒?”秦顯摸黑着往前走,有點後悔沒有帶電筒來。
“我在老家啊。”蘇喬有些疑惑地回答。
“具體位置。”前面電線杆上挂了個燈泡,總算有了光線。
黃色的光照在對面的田埂上,一個消瘦的女孩兒坐在那兒。
秦顯腳步頓住,盯着蘇喬背影。
蘇喬還不知道秦顯來了,對電話裏問:“你怎麽了?我在家啊,我已經沒事了,你還不睡?”
秦顯往蘇喬的方向走過去。腳步聲在靜谧的黑夜裏格外清晰。
蘇喬吓了一跳,猛地回頭。
秦顯站在她身後,垂着眼看着她。
蘇喬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錯覺,嘴唇張了張,好半天,喉嚨才發出聲音,“……秦顯。”
秦顯在她身前蹲下。
身後的光照在蘇喬臉上。她臉上還有淚痕未幹,眼睛也腫。
秦顯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覆在她臉上,大拇指溫柔地撫摸她臉,手指又緩緩移到眼睛上,輕輕撫摸。
眼神溫柔,聲音也溫柔,“眼睛都哭腫了。”
蘇喬完全沒想到秦顯會來。
他剛剛問她地址,她也沒想到他會這麽晚跑來找她。
內心震驚、感動,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歡喜。
“你怎麽跑來了啊?這麽晚了,跑這麽遠來,你是不是傻啊?”蘇喬抓住秦顯的手,欣喜之餘又責怪他。
秦顯盯着她眼睛,低聲道:“我來接你回家。”
蘇喬怔住。
就因為她說了一句“想回來”,秦顯便真的深更半夜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找她,來接她回家。
她看着秦顯,有那麽一瞬間,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他。全部的感情,全部的愛,心給他,身體給他,命都可以給他。
從來沒有人這樣愛她,把她放在心上,放在那麽重的位置上。
蘇喬忍不住抱緊他,雙臂環住脖子,臉埋在他肩膀上。
秦顯左手摟着她腰,右手在後腦溫柔的一下又一下輕輕撫摸,“沒事了。”
聲音輕輕的,在靜谧的田埂間響起。
蘇喬從他肩膀上微微擡起頭,眼睛盯着前方電線杆上挂着的那個小小的燈泡,不知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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