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天上之曲

王爺上朝,所帶宦官不能随去,只能在建福門外等候。她與一衆宦官站立在門外,俯首低頭,一言不發,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所幸她是楚王帶來的,也沒人敢對她如何,到後來,便大膽地打量起從這兒經過的百官來。

寧浚來時見到她,很是欣喜,也不顧其他人的目光,飛跑過來,“紅線,是你啊。”

“王爺。”她福了福。

“不必多禮。”寧浚很是和氣,悄悄地湊到她耳邊,說道:“你上次給我開的那個方子很管用,我吃了之後覺得身體中的人肉都排幹淨了。”

她唇角抽了抽,“王爺覺得管用就好。”

其他人都恭恭敬敬地上朝,他卻似乎跟她聊得來,不想走似的,“我前些天從教坊新得了一個藝女,我待會兒帶了你看看。還有啊,我還去西市……”

“王爺,您該上朝了。”她好心提醒她。

“哦。”他有些落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又堆起笑臉,“等會兒你記得跟五哥去紫蘭殿,到時候你就可以看到她了。”

紫蘭殿不在皇宮,卻是建在離皇宮不遠處的行宮。紫蘭殿依傍皇宮而建,卻可單獨進出。且到夏日風光旖旎,清風涼爽,漸漸來人便多了。

她點點頭,寧浚依依不舍地擡腳朝着正中央那大殿走去,豔麗的衣袂在初升的晨光下十分的耀眼。

她微微垂首,突然又覺得有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又連忙擡起頭,迎面看見兩人有意無意地看着她。

一人身着武官朝服,正将佩劍自腰間取下,遞給身後的随從收好。另一人是謝家謝丞相之子,謝瑾瑜。那取佩劍的人是顧明朗,自顧家壽宴之後,她便再也沒見過他。平安候年近年近四十才得顧明朗這一子,且又是嫡子,自然會讓他放在朝中。

而謝瑾瑜……陳郡謝家世家大族,雖然自大成開始有了式微之勢,可在朝堂之中依舊有着不可撼動的地位。

腦海中突然閃過昨晚寧無憂說過的話,可未來的捕捉,便一閃而過,想不起來的。

看來,自她在平安侯府拼骨斷案之後,謝家和顧家人就盯上她了,不僅是因為她是楚王的人,更因為那人肉案子,讓她成為了謝家和顧家人的眼中釘。

看來寧無憂讓她進宮來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至少,讓她認清楚了她身處在什麽樣的局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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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東升,日光普照,巍巍宮城在陽光籠罩下熠熠生輝,聖神巍峨。

木梓衿在建福門站了許久,将腳下連綿鋪展的城磚來來回回數了不知多少遍,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片瑪瑙般的紅色,那紅色之中,有重重身影走來,個個衣袂翩然,莊容華貴。

這是下朝了。身旁靜立的小厮和宦官們立刻如活過來了一般,紛紛恭身向着自己的主子走去。她也擡頭,在人群之中逡巡了一會兒,見寧無憂款款向她走來,衆臣将他圍拱在中央,如衆星捧月。

與幾位朝臣寒暄唏噓了一番之後,寧無憂并沒有立刻出宮,而是轉身朝着中央大殿旁設立的偏殿走去。那偏殿氣象與正殿莊肅崔嵬弘大的氣勢不同,廣袤湖光粼粼潋滟,環繞中央紫蘭殿,此時正值暖春,殿外垂柳縧縧,湖面柳絮若雪。有身着錦衣軟帶的宮人捧着各色茶點來往穿梭,殿內間或傳來爽朗歡快的笑聲,以及款款的琴瑟歌舞聲。

木梓衿随寧無憂進入通往紫蘭殿的主道,穿進游廊中,一路宮人紛紛避讓恭身行禮。她一路随行,覺得那些宮人好像在向自己行禮一般,甚是恭敬,心頭悠然生出幾分高高在上之感。看着這些姿色不錯的宮娥紛紛像自己行禮,那種萬人之上的感覺和虛榮感暗自膨脹。

木梓衿覺得自己的心有些飄飄然。長這麽大,還沒有人向自己行過禮。

難怪人人都想當貴族,人人都想當皇帝。

一路之上寧無憂垂首走着,一言不發,對紛紛行禮羞澀臉色發紅的宮女視而不見,終于還是走進了紫蘭殿。

剛剛走進,一曲琵琶恰恰終了,幾位王爺正坐在位置上講話,見到寧無憂進來,想要起身,被寧無憂攔住。“不必多禮。”寧無憂走到自己位置上坐好,木梓衿微微垂首,站在他身後。熟練的為他斟茶。

在座的有端王寧濤,賢王寧浚,昭陽公主的驸馬,還有幾位宮妃模樣的人。

從着裝上看,幾個宮妃模樣的女子盛裝華服,錦繡款帶,珠圍翠繞,金玉點綴,妝容豔麗。可如今皇上年幼,少時被養在行宮,還未曾娶妻,所以這幾位女子肯定不是皇上的妃子,那麽從年紀上看,雖然保養得當,但其中一位還是看得出大約有二十七八歲的年紀了。

想必,這三名女子,便是成宗皇帝的姐妹,柔嘉公主和清平公主了。年紀稍微小一些的那位女子,雖然身着華麗,可身量嬌小,頭發盤起總角,還未及笄,應該是柔嘉公主的愛女——長樂郡主。

“五弟,三年不見,姐姐可想你想得緊。”柔嘉公主一見到寧無憂,眼眶有些泛紅,連忙起身到他身邊,帶着些責備的說道:“這三年得知你重傷,我幾次寫信給你,你都從未回過。可真是鐵石心腸。”

“長姐恕罪。”寧無憂輕嘆口氣,“只是那段時間重傷昏迷,就是真的來了信,我也沒機會看啊。”

“長姐不要擔心了。”寧濤忙着幫寧無憂打圓場,“五哥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今日我們團聚,可是高興來的,不要說那些傷感的話了。”

“就是就是。”寧浚癟了癟嘴,“長姐看見我都沒那麽熱情關心,看見五哥就那麽擔憂在意,難道我在你們的心中,就是透明的嗎?”

“就你愛吃醋。”柔嘉公主被侍女扶着坐回位置上,伸手抱住自己的愛女,低頭對她輕笑道:“你看看你八王叔,這麽大了還斤斤計較,你可別學他。”

“嗯!”長樂郡主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爹爹說,做人要學五王叔,不能像八王叔一樣。”

寧浚霎時要怄得吐血,“長樂,你過來,說幾句八叔好,八叔給你糖吃。”

長樂郡主很有節氣地搖頭,“我不吃糖,吃糖多了牙齒要壞。”她張了張嘴,指了指自己掉了的門牙。

幾人忍俊不禁,寧無憂喝了一口茶,換了個話題,問道:“今日聚在此處,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

“也沒什麽要緊的事。”寧濤說道,“便是長姐說,昭陽的生日快到了,父皇在時,最愛昭陽,她的生辰,每年都是熱熱鬧鬧的,這幾年也冷清下來的。說起來……”他臉色有些沉郁,“皇兄去世之後,宮中也許久沒喜事了,長姐想,趁着此次昭陽生辰,好好熱鬧一番。皇上那邊已經說過了,他和太後商量過,便同意了。”

“既如此,讓內服務循了以往的規矩好好辦一場。”寧無憂蹙了蹙眉,似乎對籌辦這場生辰沒什麽興趣。

“年年都是內務府來辦有什麽意思?”寧浚不滿地說道,“內務府的人,只知道唱戲喝酒吃飯,場面雖大,可多沒意思啊。”

“那你說如何?”寧無憂神色不變,淡笑道:“若是缺什麽少什麽,需要什麽,直接說一聲就好。”

“那還用你說?”寧浚來了興頭,“我已經對皇上說了,公主的生辰宴,就包在我身上啦。我讓長姐還有七姐幫我,不愁辦不下來。我還立了軍令狀,一定不要內服務幫忙,所以,我就想到,讓你們來幫忙啦。”

這個意思大家都明白了,他自己攬下一個重擔,可自己一個人辦不了,所以就來請衆人一起辦。

寧無憂臉色又是沉了幾分。早知自己辦不到,何不讓內務府的人操辦了?他放下茶盞,思索了片刻,說道:“我還是跟皇上說說,你只是攜領,但內服務不能當做擺設。”

“五哥,你最好啦。”寧浚原本還為寧無憂不提醒他人肉的事情而氣悶,聽見他這句,一下子感激涕零。

“我還從坊間找了一個琵琶女。”寧浚來了興致,“還到西市看了許多稀奇玩意兒,什麽戲蟲蟻,嘉興繩技,都挺好的,想來昭陽姐姐,一定喜歡。”

随後,他便将那位從坊間找來的琵琶女叫了進來。木梓衿一看,發現那竟然是孫婉。此時她懷抱琵琶,半遮面容,面含微笑,一步一步走進來,恭恭敬敬地行禮欠身。走得步子是宮中訓練穩健的步伐,聲音是宮人慣常用的調子,一舉一動似乎都被訓練過。想來,要在宮宴之上獻計,自然是要行動舉止毫無瑕疵才行。

“孫婉,快給大家彈一首。”寧浚十分自信地說道。

孫婉立刻走到下方專門設置的宮中教坊藝人演奏的地方坐下,抱着琵琶端坐,纖細白皙十指輕輕往琴弦中央一劃——琴聲潋滟而出,如脈脈流水款款而過。“筝”然一聲,纖細的十指在弦上翻飛如影,快得幾乎看不見影子,流暢跳躍的樂聲如珠落玉盤,大珠小珠,時輕時重,時快時慢,嘈嘈切切,錯雜缤紛。如昆山玉碎,如鳳凰低吟。快時如間關莺語、千軍萬馬,慢時如江中秋月,流雲欸乃,澎湃時如驚濤駭浪,低吟時,如海上明月。

這殿宇之中,樂音繞梁,高山流水,琴聲動人。

曲終當中一劃,四弦一聲铮然如裂錦,衆人悄然無言,猶自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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