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大掌櫃的還要不要人活了啊!!!”

哀嚎打破了下午的寂靜,路上的行人紛紛好奇地駐足,往璟祥齋裏頭看上一眼。

“大掌櫃的非說這回的綢緞料子亮度不夠,硬度不夠,放在璟祥齋賣是砸了招牌。我看着也是好料子啊,放在別家店都是上品了好吧!放在我們家,都給算次等品折價賣,還要我去查是不是桑蠶出了問題,至于這麽大動幹戈嗎?”

“你有本事剛才就跟大掌櫃的抱怨去啊!他訓你的時候你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倒是話挺多的。要不是大掌櫃的最近有別的事要操心,鐵定要親自去尋根問底了。”

“哎,大掌櫃的在操心什麽事兒啊?”

“噓……小點聲,聽說咱們東家打了勝仗,一舉清剿了蠻子的老巢,還取了他們頭兒的項上人頭,這不就要回來了……”

“真的?!東家還真是個将……”

“噓!跟你說了要小聲點兒!你不怕大掌櫃的了?”

“……好好好……小聲……小聲……我聽店裏頭的老人說,大掌櫃的和東家是一塊長大的,可是極其要好的親兄弟呢!”

“也用不着這麽小聲……哎,我聽說可不是親兄弟,咱們大掌櫃的是……是撿來的……”

“胡說!現在璟祥齋掌權的是誰?就是咱們大掌櫃的!上上下下的事拍板兒的可都是他。要不是親兄弟,誰會心那麽大在外頭行軍打仗這麽多年,對璟祥齋不聞不問的……要是真如你所說,這不就等同于把璟祥齋拱手讓給了外人?”

“是,你說得确實在理,可我就是這麽聽的。”

“你從哪兒道聽途說的?兩年前給祁家老爺立碑,可都是咱們大掌櫃的主持的,他可是還為祁家老爺守孝三年。能做到如此地步,怎麽可能不是親子?”

“你說的倒也是……”

“更何況咱們掌櫃的又對璟祥齋那麽上心,看得是比命都重要!祁家老夫人咳了一聲,他都能四處尋醫問藥還連帶着皺了半個多月的眉頭。要是璟祥齋不是他家的,老夫人不是他親娘,他哪兒能這麽上心呢?這還能不是親子?”

“确實……哎,你怎麽回事兒?剛才還說大掌櫃的不近人情,現在又誇個沒完沒了,句句可都向着咱們大掌櫃的……”

“我這是實事求是!他臉冷又嚴厲,人人都怕他,這是不争的事實。可你說,咱們璟祥齋十六家門店裏,有哪一個人不佩服他呢?”

“借過,不好意思。”

這位被人竊竊私語定義為“臉冷嚴厲人人怕”的大掌櫃的正在人海中穿梭。他身着天青色廣袖束腰長袍,遠遠看着就是一副不茍言笑不好親近的清冷模樣,隔着好遠就能無端感到一股冷飕飕的涼氣。這種與熱鬧的人群格格不入的氣息使得人們主動為他讓路,人人敬而遠之。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麽不平靜,但他知道。他能聽見心底的聲音,像是燒水時咕嚕咕嚕冒出的氣泡。只要那個人一出現,他所有堆砌在外的铠甲就能頃刻間瓦解,連個體面的遮羞布都留不住,喜怒哀樂一覽無餘。

自祁朔接到祁衍安的來信,他就已經是神不守舍。生怕錯過了凱旋歸來的祁衍安,更是每日每日都要來長街上看上一看。

“來了!”

“來了來了!可威風啦!”

幾個孩童嗓音清脆,跑得飛快,身上挂着的鈴铛“叮叮當當”地響。祁朔的心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踮起腳尖仰着頭張望,剎那間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在牆角下等待着祁衍安歸家的日子。等待着祁衍安這件事,他做了很久,也做得得心應手。這一回有一點不同,因為分別了太久太久。望眼欲穿,生怕錯過一絲一毫。

遠遠地便聽到人聲鼎沸,得勝歸來的戰士身披銀甲,高頭大馬配銀鞍,大氣磅礴。霎時,這條能容得下四架馬車并行的街道也變得擁擠不堪。祁朔只需掃上一眼,就立刻看到了祁衍安,英姿飒爽威風凜凜,當真如他們兒時許下的心願一般……少爺真的成了大将軍了!

正在此時,卻突生變故。一個稚童“啪”地一聲撲倒在街上,眼看就要被踩在馬蹄下!他個子太過矮小看不到,只一味地向前擠,不想被擠了出去。小孩子哪裏見過這陣仗,被這架勢吓得夠嗆,張着嘴渾身哆嗦也不知道躲。人群中傳出婦人的驚呼,喚着孩子的乳名。幾匹馬因為尖利的叫喊受了驚吓,急躁地粗喘。瞬息間,祁衍安一個手勢,整個訓練有素的軍隊連人帶馬都急急剎住,立在原地一步也不再向前行進。沸騰的人潮也逐漸安靜了。

婦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一把把兒子攏在了懷裏,摸着孩子的後腦勺,又是道歉又是道謝。

如今已經是大将軍的祁衍安朝婦人略一颔首:“孩子要緊。”

突然間,有人高聲吶喊——

“大将軍威武!”

“大将軍威武!!”

“大将軍威武!!!”

歡騰聲又起,浪似的翻騰,比之前要更為熱烈。

祁衍安近了,更近了,他好像看到自己了。祁朔突然心生膽怯,自那日城門匆匆一別,已有五年都沒有見面。行軍打仗居無定所,做生意也是四處奔波,信件往來更是屈指可數,大多都是祁衍安寄信給他,問他近況如何。有時祁朔回信,祁衍安都未必能收得到。

少爺就算看見我,也認不出我了……

就算是認出我了,這麽擁擠着,衣着也不妥帖得體,不好看的。

像被迎面澆了一盆冰水似的,祁朔頓時清醒了。

能看上少爺一眼就足夠了。

他垂下頭,腳後跟也落了地,轉身就走。人人都往前擠,他卻逆着人流悄悄溜走了。

“祁朔。”

連名帶姓地如此稱呼,已經許多年不曾有過了。這麽些年沒有親耳聽到這個聲音,只有入了夢才得以反複回憶,此時聽來也一絲一毫都不覺得陌生。祁朔停了步伐,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他轉過身。

祁衍安一言未發,朝他伸出手。祁朔踩了棉花似的腳步虛浮,還有幾分近鄉情怯在踉跄的步伐中。他正欲伸出手去,祁衍安就把他提上了馬,等祁朔鎮靜下來,才發覺他們正如多年前共乘一騎時的那般,他整個人都被祁衍安圈在身前手臂間。

圍觀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也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見了我還要躲?嗯?你說說看是想躲到哪裏去?”幾分愠怒責怪,更多的是拿他別無他法的無可奈何。

“少爺……放我下去……”祁朔鬧了個大紅臉又別無他法,只得向始作俑者哀求,“這樣不妥……”

“不必管他們,”祁衍安手握缰繩,下巴輕蹭祁朔的鬓邊,又添了一句,“有我在。”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耳邊說着話,他的氣息又把祁朔包裹得嚴嚴實實。祁朔的一顆心七上八下撲通亂跳,除了偷瞄身後的祁衍安,也就想不起別的了。哪怕心知不妥當,在眼下已經無關緊要。畢竟心無旁骛只想着祁衍安這件事,祁朔最為拿手擅長。

“這人不是璟祥齋的大掌櫃的嗎?”

“啊!我想起來了!聽說好像是将軍的弟弟……”

“原來如此……”

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再度歡騰熱鬧了起來。

可不管是他人的私語還是熱鬧都與祁朔無關。一張張或匪夷所思或興高采烈的面孔掠過眼前,可他心中所想樁樁件件都與少爺相關。他想起幼年時他們在爬滿藤蔓的牆角下對的暗號,“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他記起了他們在馬背上的初吻,那時他還懵懂而天真,不知道折磨人的“情”究竟是什麽。他記得他多少次被祁衍安困在這雙臂間的一隅。

兜兜轉轉,輾轉多年,這一隅還是回到了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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