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跳着腳擦凍瘡膏的小姑娘
袁朗做好粥端上來的時候,沈黎已經睡着了。
戚嘉拿了醫生送來的藥給他,又交代了幾句,才上了樓。
路過寧斐的書房,戚嘉再三猶豫,敲門走了進去。
“有事?”寧斐點着一支煙,夾在手裏,好半天,才吸上一口。
“先生”戚嘉坐在寧斐對面的椅子裏“老太太在意沈小姐。”
寧斐不語,側着頭看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這兩天沈小姐陪着,老太太精神好了很多。也十分的開心,您是知道的”
“所以?”
“沈家産業的剝離,已經沒有了轉還的餘地。對于寧氏而言,這點東西,真的不算太多。”
“的确”寧斐靠進椅背,不算太多,三分之一而已。
戚嘉的臉白了又白,艱難的說了出來:“沈家就剩下她一個人,産業大多在國內,她掀不起什麽風浪。而寧氏的産業,全在國外,可以說和沈家不太可能會有交集。她...她活下來不容易,如果可能,希望您放過她,讓她安全回到國內。”
“你以為,我會反悔?”寧斐看着眼前這個跟了自己十五年的人。
“您已經反悔了”戚嘉輕嘆一聲,靠在椅背上。
十五年的親密無間,如果說這世上只剩下一個人不會背叛自己,那一定是戚嘉。很多時候,寧斐更相信戚嘉的判斷。戚嘉說有,那他一定是有所表現。
寧斐道:“我沒有任何計劃,也沒有下達任何命令。你為什麽替她求情?”
“她是我見過的,最愚蠢最執拗的女人,她愛你,愛的幹淨”戚嘉平靜的陳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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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晴呢?”寧斐問。周晴是他的女朋友。
“識時務,懂進退。她是合适的人。”
“合适?”他問。
“是的,合适。有真心,有能力,做您的太太。”
寧斐思慮着戚嘉的幾句話。
戚嘉起身走到酒櫃前,開了瓶紅酒,倒了兩杯:“十年前,她出現在我們教室外的時候,我也以為她堅持不了多久。”
仰頭幹了,他又添了一杯,繼續說:“那天的風雪格外的大,她在教室外面拎着給你的外套等了四個小時。
你見過她往凍傷的手腳上擦藥膏嗎?你沒見過,我見過。她求我,別和你說。因為你會趕她走。明明凍瘡都變成了潰瘍,還一邊擦着藥膏一邊蹲在雪地裏等,我真沒見過那麽傻的人。”
寧斐晃着手中的紅酒,看着坐在自己桌角的戚嘉。很多年,他不曾這樣同他自在的說過話了。公司一點點做大,他隐去了一身光芒,明明是那麽耀眼的一個人,卻肯為了他曾經對他的救助,一直站在他的身後。
戚嘉微微仰着頭,不知為什麽,想起多年前的事情,嘴角總會浮現出一絲笑容,連他自己都不懂的笑容:“她打工的那家咖啡館,後巷特別的黑。每次她從那走,那表情,好像立刻就要哭出來似的。那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每天都那麽走,每次走都是那個表情,可她卻從沒真的哭過。
第一次去你們家吃飯,房子是真破,可收拾的,真像個家。我去廚房拿碗筷,她撐着鍋蓋炒菜,熱油濺在胳膊上,燙出一片片的紅點子,也不出聲,堅強的,一點也不像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還有一次,你家水管爆了,她打電話給你,你懶得聽,扔給了我。我拎着工具箱到你家的時候,她濕透了。擰不動螺絲,她就站在椅子上,用腳踹扳手,擰緊螺絲。我沒進去,隔着窗戶想看她會不會哭。她沒有。她扁着嘴,踹着扳手,擰緊最後一顆螺絲。然後跪在地上,用抹布,一點點把地上水擦了,擰在盆裏。
她是沈家的大小姐,只要打個電話,什麽事情都可以解決。可她寧願自己受着,因為她不想讓你覺得,她就是個大小姐,是個什麽都不會的人。她很堅強,太堅強了。我想,她是太愛你了,所以才會願意忍着,受着。”
兩人各自飲盡杯中酒,再次倒入。
“她成人禮那天,我離得近,聽了一耳朵。頭一回聽她那麽哭,我二十六,你二十四,而她才十八,還是個孩子。她哭的,我都聽不下去了,在院裏待了一夜。
後來,你打她那次。你走了,傭人電話打到我手機上,她發了高燒,四十度。我怕出事,開車過去看。她燒的迷迷糊糊的,小聲嗚咽,連哭都不敢了。
知道為什麽你喝咖啡只用半包糖,而傭人每次都會放兩包給你嗎?他們怕她餓死。你的話,莫說是傭人,連我也不敢不聽。你說餓着她,他們就得餓着她,好好的一個姑娘,瘦的只有一把骨頭。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習慣喝咖啡不加奶不加糖,給她留一點,她或許就能好受些,不至于餓死。”
戚嘉按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覺的攥了起來。
“八年,她進了多少次醫院我都不記得了。傭人們不敢打給你,所以都是打給我。如果醫院不是寧氏合作的,估計我去送診的時候,他們就會打電話報警告我虐待了。
醫生說過,圖片你我也在法庭上看過,一塊好的皮肉都沒了。十年前,她在學校角落裏跳着腳擦凍瘡膏的時候,那只小腳沒凍傷的地方都嫩的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這才幾年?
我不算太清楚你為什麽恨她,可是你恨,就有你恨的理由。所以,我相信,你這樣對她,一定是有原因。
我想,再多的怨恨,你也該發洩的差不多了。可是你前腳摸着手上的戒指印,後腳就拿了匕首捅進了她後腰。我不是在救她,我是在救你”
“我知道”一直安靜聽着戚嘉說話的寧斐,緩慢起身,和他并排靠在桌子上“我和她是合法夫妻,她如果死了,我脫不了幹系。如果你沒有阻止我,恐怕這酒,我得蹲在監獄裏喝了。”
“我簽了一沓子的病危通知”戚嘉低下頭,杯子裏的酒在亮如白晝的書房裏,紅的像血“那天,她剛好一點,你就進了病房。你出來了,我去善後,她對我說,她說戚嘉,我會死嗎?我很怕。明明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眼睛裏卻充滿了絕望。那一刻,我心裏忽然冒出來一個極其奇怪的想法,我想,她這輩子可能再也不能跳着一只腳,往另外一只上擦凍瘡膏了。”
戚嘉猛的仰頭,喝光了杯子裏的酒“真的,不能給她一條生路?”
寧斐不回答,伸手摟住了戚嘉的肩膀“為了她,你肯再陪我喝上一回酒,也是難得。”
戚嘉謹慎,公司從一家開到五六家的時候,他就開始小心翼翼處理他和寧斐的關系,不似從前的兄弟般的親密。而後組成集團,他更是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句先生,從不越矩,任何事情,他都是從寧斐的利益來考慮。
這也是十五年,多少人事變換,他依舊站寧斐身後最近位置的原因。寧斐持着全部股份,他不是股東,卻享受着寧氏每年純利百分之二十的巨額福利。
戚嘉拎着酒瓶給自己和寧斐倒酒:“我沒見過任何人,像沈黎,愛的那麽幹幹淨淨、轟轟烈烈,我很羨慕她,我希望她可以讓我繼續羨慕下去”
寧斐碰了碰他的杯子,又喝光一杯:“我可能真的起了殺心,連我自己都沒察覺,畢竟沈家産業确實很豐厚。可我沒動,也暫時沒有計劃動沈黎。交易達成,你親自送她回去,讓她好好活着,讓你羨慕。”
“謝謝”戚嘉神色微動,一飲而盡。
“希望以後,沒什麽事,你也能并肩和我坐着,喝上一杯。”寧斐挑着一絲笑對戚嘉說。
戚嘉萬年不變堪稱教科書的笑容裏,難得的,有了不一樣的情緒。
倆人從桌邊走到陽臺,坐在陽臺的地毯上,又開了瓶酒。
“1992年的嘯鷹”寧斐品着杯子裏的紅酒“我本來打算婚前單身夜跟你一起喝的。”
“你愛周晴嗎?”戚嘉擡頭,目光穿過穹頂,往着星光。
“愛?”寧斐似乎是在品酒,半合着眼睛,嘴角挑起一絲諷刺的笑“你我這個年紀,這個身家,說愛情,太幼稚了。”
“也對”戚嘉幹脆躺在地毯上,視線更開闊了。
“寧氏在同行業裏已經處于壟斷地位,我目前也沒有拓展其他行業的打算。所以,你趁這段時間,該休假休假,順便找個人,成個家。”寧斐也躺在了地毯上。
“我怎麽覺得,我還能愛一回呢?”戚嘉讪讪的笑了。
“這話,得加上一句”寧斐枕着胳膊,晃着杯子裏的酒。
“什麽?”戚嘉頗為認真的問。
“十年前”三個字從寧斐口中說出,似輕嘆一般。
戚嘉目光深沉,穿過酒杯,落在寧斐身側:“你娶了周晴,皓軒接回來嗎?”
“皓軒...”寧斐遲疑“他今年八歲了吧,一年級?”
“三年級了,學上的早。周媽前幾天打電話,說他想學鋼琴”戚嘉不得不提一提這個孩子,孩子的身份尴尬。一個代孕出來的,沒有享受過一天父母之愛的孩子,從出生起,就打發給了保姆保镖。
寧斐極少去看他,八年,去過的次數一個手掌能數的過來,有任何的事情,保姆的電話也都是打給他。
那孩子的眉眼,像極了寧斐,每次他去看他,他都懂事的讓他照顧父母親的身體,也都不會刻意打聽,父親和母親的近況。
“是嗎,請老師了沒?”寧斐不自然的問了一句。
“請了”戚嘉需要知道寧斐如何對待這件事,以便于他處理之後的事情。
寧斐很長一段時間沒開口,屈着一條腿,靠着軟墊半躺着,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
“你娶了周晴,會有你們自己的孩子。”戚嘉也靠着軟墊半躺起來,陪着他喝“我之前試探過,她表現的,并不像說的那麽不在意。”
“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處理?”寧斐反問。
“你不接受這個孩子,沈黎更加不會接受。接回來,徒增不必要的煩惱。不如像沈黎一樣,剝奪他的繼承權,改為贈與部分資産。贈與的資産,從現有資産中剝離,交由第三方公司打理,等他成年後,再交還他管理。”戚嘉回答。
寧斐點了點頭,覺得這樣可行:“沈黎給了他什麽?”
戚嘉道:“沈家在紐約的一棟寫字樓,一間酒店,還有十七間商鋪,交給了韓其東介紹的第三方公司管理。今天審閱的文件裏,我發現,沈黎并沒有如卓曦當時提過的,直接簽署放棄紐約所有資産的文件,而是改變了放棄的方式,轉到了寧皓軒名下。”
“是沈家的風格,拿不動産說話”寧斐若有所思。“既然她給了不動産,我給信托基金”
“剝奪繼承權的文件我會讓律師準備好,婚前協議的文件,是不是也要一起準備好?”戚嘉松了一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一起準備好。”寧斐也覺得好像卸去了一些如影随形的事情,卻沒有任何的輕松感,只覺得疲憊。
酒,喝的一滴不剩。戚嘉微醺離開書房時,寧斐還坐在那,閉着眼睛,摩挲着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戚嘉知道,他此刻考慮的事情,即便是關乎沈黎,也不會違背他對他的承諾。她安全了,那個跳着腳擦凍瘡膏的小姑娘,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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