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有點熟
書房很新,有一張帶書架的桌子,大概放進來就沒用過。玻璃花瓶積了灰。林榛小心挪開花瓶,從書包裏掏出卷子和地理書,坐下了認認真真修改錯的地方。
第五題選擇題,問為什麽兩個綠化帶種的植物不同?
林榛轉着鉛筆,從光照角度考慮到人流原因最後糾結植被成本問題。
顧沨抱着手在他邊上看着,俯下身一只胳膊杵着桌面,指尖點着最不靠譜那個答案,“C,兩片綠化帶分管領導不同。”
“?”林榛蹙眉。
“全國一卷有,這題我刷到過。”
顧沨挪凳子過來坐他旁邊,校服外套脫了撣在椅背上,林榛想問具體哪套卷子還能刷到原題,擡臉正好撞上顧沨迎過來的視線。
夕陽的餘晖灑進來,林榛甚至能看清顧沨面頰上的小絨毛度了一層金光。沒有緣由和任何征兆,林榛的心跳得很快,轉筆的手沒拿穩,鉛筆‘啪嗒’落回桌面順着滾到地上。
兩人不約而同彎腰去撿,手背短暫碰了一下,林榛心裏有鬼別扭得不行,但大家都是男生,他強壯淡定從顧沨手裏接過筆,對不起和謝謝不離口的人竟然忘了說謝謝,眼神都不敢有多餘的碰撞,埋頭看卷子。
顧沨唇角一抹稍縱即逝的笑,面前雖攤着一本書,他單手撐下巴,視線始終落在林榛緊緊捏着筆的右手上。
捕捉到了什麽。
月牙形狀的疤痕印在他右手無名指上,不知是燙傷還是割傷亦或是別的,總之有些年歲了,圍着骨節一圈反光泛白,就像戴了一枚半隐形的戒指。
林榛的手很漂亮,白皙細長,剛才他轉筆的時候顧沨就注意到了,還有一個優點——靈活。
林榛餘光能看到他,忍着這道目光改完第七題,本想問他是不是在看手,出口卻委婉問:“在走神嗎?”
“沒,”顧沨視線上移,“你手怎麽弄的?”說着他還在自己右手無名指相同的位置比了比。
林榛幾乎條件反射般藏起來,他不喜歡這道傷痕,習慣成自然,平時會有意識捏拳擋着。今天的自己有點邪門,心思到了別的地方忘了這一茬。
“是不是學別人文身了?”顧沨挨近他,直直望着林榛的眼睛,說:“不提倡,但挺好看的。”
“我沒有。”林榛眉頭微蹙,不确定地擡手看。
醜陋的疤痕如同一條沒長刺的荊棘纏繞在手指上,長錯了位置顯得不倫不類。太醜了,怎麽也不該像文身。他身上藏不住的傷有好幾處,每一處林榛都印象深刻。
原生家庭帶來的不幸,即便他已經逃離了,佯裝十幾年的陽光開朗也改不掉骨子裏的卑微敏感。
因為每一處傷都有一個讓林榛冒冷汗的夢魇。
不分時間地點,霸道将他吞沒。
…
黃昏已盡,餘晖在撬開的鎖孔裏悄然逝去,帶走飄飛的木屑和煙塵。四五歲的孩童蹲在泥土夯平的土地板上盯着一處不動。
原來是一個土坑。
裏面蓄滿了雨夜的水。林榛聽人說有水的地方能生魚,可家裏的土坑沒有,也或許本應該有,因這土坑在他家所以沒有。
他有些氣餒,伸手去水坑裏霍霍,蕩漾起一圈更比一圈渾濁的水波。
熟悉的金屬聲碰撞,鑰匙進了鎖孔,身後的門就要開了。林榛踉跄站起來,身上的衣服髒得看不出原色,泥灰在他臉上附着一層,唯有潤白的小下巴能分辨他的膚色。
‘滋啦’一聲響起,林榛已經娴熟裹進黴味兒濃郁的棉被中,頭發絲都沒敢露出來。他豎起耳朵聽,聽膠鞋踩在泥地上的沉悶,以及進來的人反手砸上門驚心的巨響,還有液體灌進喉嚨的‘咕嚕’聲。
天塌了。王建伍又喝酒了。
林榛幾乎屏住了呼吸,想象進來男人,負責撫養他的爸爸忘記他的存在。
這個二流子高興要喝酒,不高興也要喝,唯有沒錢了才肯放下深綠色的酒瓶子。而林榛所要遭受的是王建伍醉前的咒罵,以及醉後的咒罵加毒打。
林榛開始還會找自己的原因,是不是自己吃飯吃多了或者貪玩不懂事,他嘗試着吃半飽或者幹脆忍着不吃,幫忙做家務……都無濟于事。
林榛在一次次虐待中恍惚明白了,他錯在活着。
王建伍曾有過兩個老婆,第一個生孩子大出血走了,兒子還在。另一個就是生下林榛的女人,聽說是又窮又沒本事的王建伍存錢買來傳宗接代的漂亮老婆。
卻也不像道聽途說,否則一個有文化有知識又漂亮的女孩怎麽能跟王建伍窩囊廢。
王建伍才從超市回來,透明塑料袋裏放着一包泡面,再就是手上高度數劣質的白酒,沒剩幾口了。
他只是打了一個嗝兒,潮濕的空氣中仿佛立刻有了一股刺鼻的腥酒氣。
随意架在板床上用幾根細竹竿支撐的蚊帳已經變得油黃會粘手,被撕得亂七八糟失了原本的用途。
輕輕晃着。
因為被窩裏的林榛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緊張得發抖。
王建伍并沒有忘記這個拖油瓶,家徒四壁的屋裏林榛比蚊帳稍有些用處,怎麽打也不肯出聲的出氣筒。
林榛恍惚記得他是被扯下床的。
皮開肉綻的腳背沾到了土坑裏的水,不知哪根指頭在這一次的教訓中遭了殃,疼得他的臉發紅緊皺。
縮成一團也不頂用,王建伍把他最愛的酒瓶,咬緊了牙關砸在林榛灰撲撲的額角。
每一次林榛都覺得自己會死,每一次都能再醒來。
他的右手無名指骨折了,王建伍倒床呼呼大睡,鼾聲四起。林榛從地上爬起來,不知道第一次出家門,蹲在鎮上的垃圾桶前,等待明天早上六點半準時收垃圾的大卡車。
鎮上種植古茶樹,盛産青茶鐵觀音,不知怎麽和送子觀音扯上了關系,傳得神乎其神,小鎮也成了小衆旅游地。
有個叫鐘穎芳的游客和老公四處游玩,順便來鎮上求子。待了三天求完子準備回去了,半路扔垃圾赫然看到個奶娃娃。
剛求完子就碰見,她總覺得有緣分。嚴格來說王建伍虐待兒童且沒有能力撫養林榛,過程雖麻煩了點,鐘穎芳回珒城那天帶上了林榛。
……
顧沨看他表情苦兮兮的,連忙改口說:“逗你玩的,我身上也有疤,一年級學自行車摔的。”他拉下點褲頭,盆骨有一塊淡粉疤痕,拇指大小,像一朵厚實的雲。
“還有這,”顧沨露出右耳,脆骨有一條明顯的傷口,“四年級在公園玩秋千,那種鐵的,推別人的時候沒躲開,蕩回來砸耳朵上了,當時流了好多血,給我朋友吓哭了。”
“你呢,”林榛哪兒也沒看,連餘光都看着顧沨的臉,“你哭了嗎?四年級也才九歲,怎麽忍得住。”
“事發突然,根本來不及哭,而且我覺得也沒多疼。”顧沨放下捏耳朵的手,問他:“你怕疼啊?所以也會哭?”
“很怕疼,也很會哭。”林榛邊說邊笑:“我小時候幾乎每天都要哭。”
“你都說是小時候了。”轉念一想,顧沨看着林榛的臉描述,“我只說長相啊,嗯…你看着輕輕碰一下就會哭。”
林榛沒反駁,也不贊成這種說法,把右手伸出來擺在桌上,“不是文身,是骨折。”他遲疑幾秒,還是決定不說實話,“害怕被罵,單純地想讓骨頭歸位,用石頭砸才留了疤。”
誰也沒說話,林榛繼續動動手指頭,“是不是挺蠢的?”
“很怕疼又敢用石頭砸,單用一個‘蠢’不足以形容。”
“那再加一個猛。”
“又蠢又猛?”
兩人相視笑出聲,林榛忽然覺得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也不是那麽難。他把顧沨從同班同學歸結到‘有點熟’的行列,期待和這個人稱兄道弟的一天,那種感覺一定很不錯。
顧沨把書包裏的幾本書都拿出來,堆在桌上,“明天估計講月考卷子,其實沒什麽可複習的。”
“嗯。”
每個月都這麽個模式,講完卷子學新知識然後接着月考。
書桌正對着窗,傍晚的風陣陣拂面,林榛面前放着三十二分的地理卷子,改得差不多了。道理說卷子明天才發,他的已經在手上了。第一次可能比較認生,他沒主動問顧沨任何問題,偶爾翻書翻累了瞄一眼他在幹什麽。
七點臨近八點,林榛把錯題整理完準備回家,顧沨半小時前起身,這會兒剛回來,防盜門應聲關上。
“打包了樓下的快餐,一起吃點嗎?”
顧沨手裏一個三層的保溫食盒,林榛看了一眼不好意思擺手,“我回家吃。”
“那我送你。”顧沨沒強求,放下食盒拿上門鑰匙。林榛愣着不動,無論如何顧沨這個人太好了點。
“不用麻煩,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去。”林榛往門口走,轉身關門之際送給顧沨一個笑臉,“今天謝謝你,明天體育課我請你喝水。”
“好。”顧沨擡手和他再見。
程耀家就在紅房子這一片小區,正好是顧沨租房子這一排的對面,看見燈亮,他拉着唐景初一起來串門。
事先在微信上知會了,顧沨重新打電話給樓下餐館老板多送了幾樣菜上來。
程耀進門有意無意往房間裏瞟,被顧沨一巴掌拍在肩上,拉到餐桌前坐下,“這裏除了我就沒有第二個人,你在找誰?”
唐景初在他二人對面坐下,整個人就跟沒睡醒一樣,懶洋洋地說:“找林榛。”
“林榛回去了,”顧沨沒覺得有什麽,一人甩給他們雙一次性筷子,“周末去三稻山露營的事定下了沒?”
程耀夾了一塊青椒肉塞嘴裏,味道和平時在館子裏吃的不太一樣,又夾了一筷子還是不一樣!
“咱仨,加上景初的妹妹和樂梨,五個人。”
顧沨說:“再加一個林榛吧。”說完又立刻猶豫了,謹慎道:“不然過段時間再去?等我和林榛再熟點才好邀請。”
“都帶回這兒了還不熟?”唐景初翻了個白眼,“效率太低,抓緊找找自己的問題。”
作者有話說:
林榛:好棒好棒,我和顧沨有點熟了!!
顧沨:進度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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