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

領期末成績通知書的時候，甄薇簡直沒有把煥隐認出來，頭腫得跟個“豬頭”似的，并且附着了大大小小的劃痕傷疤，煥隐故意大聲跟貓頭鷹們說笑，稱自己掏馬蜂窩被群蜂追逐而滾摔下山崖。

甄薇還沉浸在第一眼的驚訝中沒回過神來，張紫嫣卻已經不像最初在教室裏面有所顧忌的樣子，而是直接跑上前去查視着煥隐的傷痕，然後便聽到她哭出了聲音，這一着倒是驚動了不少正在探讨寒假的同學。

甄薇本來也想上前去，但是自己以怎樣的身份去呢，又該以怎樣的口吻去問候呢，再說了，現在甄薇的眼眶裏噙滿了淚水，該怎麽解釋自己的悲傷呢？想到這些，甄薇無奈地坐下來，假裝撿落地的筆杆，彎着腰把頭埋得低低的。

“诶，我說李煥隐家也怪事多，前天我才聽說他家造假‘低保戶’的事情被派出所弄去了，他奶奶撒潑打诨地滾在地上起不來……”大姐大在賣力宣傳。

“原來今天派出所外面圍了一圈人，才是他們家在鬧事啊……你看李煥隐也不說話，成天陰沉着臉，像誰欠了他錢似的……”

“可不是嘛，我跟你們講啊，他還有個酒鬼老爸，成天無所事事……”

“我聽說啊，他家上次還偷了東鐵路的很多鐵材，簡直不要臉，人窮志短，還有啊，你們別看他人模人樣的，張紫嫣是他倒貼着勾引的……”七嘴八舌的竊竊私語成一團

“你們鬧夠了沒，神經病啊！”甄薇突然抹掉眼淚，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正在強烈探讨八卦的幾個人突然住口了，但是大姐大覺得自己面子被損了，“你誰啊，關你屁……”

話才到一半兒，就遭到了甄薇再度強烈的一句：“你再說！”甄薇的語氣非常的強烈，同時手指指着大姐大的鼻尖兒，那布滿淚水，紅脹的瞪眼氣勢強烈，不僅這幾人被震懾住，其他的人也紛紛轉過頭來看熱鬧。

大姐大灰溜溜地坐下，嘴裏輕聲嘟囔着怨詞。甄薇突然關切地看向煥隐的方向，發現張紫嫣毫不避嫌地給他的嘴角貼着創口貼，而煥隐卻看向了甄薇。

他眉間的擔憂是顯而易見的，甄薇有一種錯覺，煥隐是在擔憂此刻噙着眼淚的自己，不過下一秒，甄薇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不過此刻甄薇真的非常的擔憂，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那麽他奶奶怎麽樣了？煥隐的傷勢也是那裏帶來的吧，疼嗎？他家的低保遭舉報了？……“舉報”甄薇在嘴裏念叨着，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但是随即又自己否定了，應該不是的。

以前就知道煥隐家因為他爸爸的關系，跟鄰居處得都不好，說不定哪個壞心眼兒的去搗的鬼。可是他家那麽慘了，外人何必做的那麽絕呢……甄薇瞬間對那個檢舉者感到厭惡。

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結束了上午的成績領取結果，甄薇故技重施地在宣布大掃除人員名單時加入了李煥隐。

“憑什麽又有李煥隐呢？”張紫嫣突然在衆人的一片異議聲中站了起來，聲音很大地質疑道，女生們更加地崇拜張紫嫣的勇敢了，而男生們也幾乎尖叫了起來，完全符合此刻的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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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級內部正常的安排。”甄薇沉穩地回答，她內心覺得自己的“關切”不比張紫嫣少，雖然張紫嫣對煥隐是關切的，但自己也有權利去關心他。

“別拿班級做擋箭牌，你沒看到他受傷了嗎？”張紫嫣幾乎是吼了起來，可是這時候卻聽到朱老師的一聲呵斥，“張紫嫣你這是幹嘛？你要造反了嗎？”

因為把柄在朱老師的手裏，即便是張紫嫣正欲辯解，但是還是收住了口，只是恨恨地盯着甄薇，然後不服氣地坐下了，“我替他掃！”就在大家以為小波折告一段落時，突然張紫嫣又站了起來，“如果真的缺一個人，我替他。”

“張紫嫣，你膽子太大了，你憑什麽替他？你是他的誰？”朱老師再次眼裏呵斥道，“你父母也批準？”這一句朱老師說出來，語調裏都冒着陰險的寒氣。張紫嫣只好再次坐下，而甄薇內心很歉疚，但是也只能看着她埋着頭。

“張紫嫣你待會兒來我辦公室。”朱老師再次發話。

終于挨到大掃除結束了，甄薇滿心的煎熬。

甄薇和煥隐躲在銀杏樹下目送着張紫嫣哭得梨花帶雨地被她父母呵斥着趕上車子。

“對不起啊，煥隐。我……”甄薇對張紫嫣的歉疚全都給了李煥隐。

“沒事兒，我相信豬大腸不會說什麽的，要說早說了。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李煥隐突然轉身對着甄薇道，他現在一笑起來，就跟“苦情”的戲劇演員沒什麽兩樣了，滿臉的肌肉不協調在作祟，讓煥隐的每一次微笑都像在訴苦。

兩人走在銀杏遍地的南郊小路上，不時的有銀杏樹葉飄落下來，甄薇總是在眼前有銀杏葉子紛飛的時候立馬跑上前去接住，其實她也是故作輕松，想把氣氛調節好了，再追問煥隐的傷勢，可是每次想繞着彎兒開口抛磚引玉了，卻遭到煥隐自然的話題轉換。

半晌，煥隐伸手接住眼前同樣紛飛，甄薇沒接住的一片銀杏，“你想問我怎麽了。”同樣是陳述句，他總是能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就像蔣川咚總是能知道自己的近況一樣，甄薇對她倆殊途同歸的“未蔔先知”已經不好奇了。

“嗯。”甄薇抛飛掉自己手中的一片小銀杏葉。

“我爸打的。”煥隐頓了頓，突然說了出來，“他喝了酒回來，又要砸仙人掌，我和他對打了起來，他就用凳子砸了我的頭。”煥隐說得簡潔淡然，甄薇卻聽進了心裏，煥隐說的是“又”，這不僅讓甄薇想起了那天看到的那些殘敗的仙人掌，看來不是一次兩次了。

“那……你爸爸會不會經常打你啊？”甄薇問得很小聲，這是她關心的問題，卻又害怕這樣的問題傷害到了煥隐，盡量以小聲來“小心翼翼”。

“我習慣了。”煥隐并沒有直接回答，但是甄薇卻感覺那些痛瞬間傳到了自己身上一般，身子一震。

“那麽……”甄薇還想再問，煥隐卻提前公布了出來，“我家的低保被人舉報了，我爸很生氣，所以那天才下手那麽重。”

“那不是你的錯啊。”甄薇想問出的問題很多，但是她更在乎的是煥隐的處境。

沉默，兩人都沉默了。

“奶奶還好嗎？”甄薇繼續輕聲道。

這下輪到煥隐驚訝了，但是随即想到甄薇剛才噙着眼淚的畫面，一下又猜到了幾分，“你也聽說了啊，嗯，我爸硬要我奶奶去哭去鬧，想這樣贏得低保權限，我是反抗的，卻被我爸用鋤頭棒子給打暈了，然後他強行拖着我奶奶去了派出所門口，我奶奶雖然身體還好，但是受了這麽大的刺激和我爸連拖帶拽的拉扯，又走了那麽遠，到了派出所就休克過去了。我爸……我爸現在還在關着的。”煥隐敘述起這一切，甄薇不敢哭，因為驚訝得回不過神來，他的淡然正是因為他的“習慣成自然”，甄薇不敢想象他這些年的日子怎麽過來的。

一直出現在自己夢中的煥隐的人生就像奶奶手藝下的紅苕一樣，甜蜜又溫暖，還有附着的苕糖，也是甜的。但是今天這樣的故事被這樣平淡地簡潔地敘述起來，甄薇心裏一片空白，只覺得跟在煥隐身邊行走都木讷了，感覺不到自己腳的存在。

銀杏樹的葉子紛紛揚揚，看似美麗的畫面其實代表更多的是衰敗，甄薇看到的只是光禿禿的樹幹和不能抑制的飄落，而煥隐的樂觀告訴甄薇，他能看到的是由殘敗結出的夢幻和美。甄薇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麽煥隐不跟自己一樣對星空許願，因為甄薇的心願多而渺小，繁多卻能實現，而煥隐的願望可能只是安穩地過每一天，這一刻，甄薇覺得自己懂煥隐。

“你難過嗎？”甄薇突然問了一句。

“該怎麽說呢……”煥隐突然閉上了眼睛，然後繼續在他的世界裏行走，“說不難過也不切實際，可是我更多的是後怕，怕這樣的日子會長久地持續，不過在這樣的擔憂裏久了，也就習慣了。”

“好了，不提這個了，我們去哪裏呢？”甄薇不想看到煥隐因為生活的不如意而失去了本該屬于他的光芒萬丈。

就在寒風中行走了很久，兩人都各自想着心事，甄薇偶爾轉身去關切那枚創口貼是否被寒風刮掉，但是随即又在心裏面嘲笑自己，張紫嫣那麽心思細膩的人，怎麽會粘不牢靠呢，更何況還是對煥隐。

“你最近還熱衷于向繁星許願嗎？”煥隐轉向甄薇。

“許！”甄薇興高采烈地回答，因為恰好這個話題扯到了他的心坎上，“光是從考試前到現在可能大大小小的就十來個！”

甄薇說得鄭重其事，卻讓煥隐驚訝無比，沒料想到這個“走火入魔”的家夥如此“執着”。不僅好奇道：“那麽實現了多少呢？！”

“也沒統計過，許了就算了，也就忘記了！”甄薇說得自己都笑了起來，因為覺得可能沒有誰的願望如自己這般渺小吧。

“也不全是，至少有個情緒寄托啊！”煥隐再次笑了笑，可能是今天表情多了些，肌肉也不那麽緊繃了，笑起來還是挺好看的。

“你都成包子了，還反過來安慰我！”甄薇笑了起來。

“快到了，你看前面！”煥隐指了指前面，甄薇望過去卻看不到什麽東西，眼前被一片密林擋住了視線，只有聽覺依舊敏銳，聽到了流水的嘩啦啦的聲響。突然間，想起自己和煥隐的高度差，立馬明白了自己看不到的原因，不禁臊紅了臉，尴尬地快步走向前去，撥開密林植株，眼前瞬間一片開闊。

煥隐也不說話，只是站在甄薇的身後看着她巍然不動的樣子，像是歡唱般的流水聲像極了動聽的音樂，煥隐閉上了眼睛，很是享受此刻的感覺，那種與大自然融入一體的感覺。站在高山峰時，感受更多的是背脊發涼的雄心壯志勃發，“你感受到了什麽？”煥隐不想回味自己的感受，迫切地想要追溯甄薇的思緒。

呆住的甄薇突然轉過頭來，滿臉都是驚嘆和喜悅：“我感受到了生活！靜水流深，上善若水！”

煥隐也笑了起來，跟上前去，撥開密林。

很久沒來，寒水顯得更清澈了，是一個潭，彙流而來的是無數的小瀑布，孜孜不倦地嘩啦唱響，像是一首首生命的贊歌，正如甄薇說的那樣，煥隐也感受到了生活的本真。偶有一兩篇枯葉像扁舟一樣漩渦在水面上搖晃，惬意而悠然。

潭水澄澈見底，不見魚的蹤影，但是卻引人四處尋覓它們的蹤影，心裏會覺得這樣美妙的生态天地怎能沒有顯而易見的生命。四周團抱的樹木蒼翠欲滴，若不是冷空氣的提醒，讓人自然會引以為這是盛夏，正因為如此寂靜，要不是那幾片沒了生命的枯葉的成全，竟然發現不了小潭的生命不息，靜默卻不死寂沉沉，只有走近了細細體味，才能發現它的美好，甄薇覺得這個小潭正如煥隐的品性一樣。

“你往右看！”煥隐輕聲提醒，“最右邊！”

順着煥隐的提示，甄薇向右看去，一座木制的簡易渡橋。枯藤新蔓交相纏繞在上面，竟然還有一種藤蔓開出的是粉色的小花，星星點點地被神來之手随性灑落在上面，風過，片片葉兒舞動起來，跟小潭的沉靜比起來顯得更為靈動了。

“一動一靜！卻很和諧呢！”甄薇不經意的感嘆道，卻是因為內心巨大的興奮，因為這裏是煥隐跟他分享的又一個記憶。同時，甄薇以前就看到“小橋流水”的地方許願最靈，因為水有靈性，而橋也是承載無數人足跡的靈性之地，以前聽過一首詩，現在竟然忘記是怎樣的內容了。

“就像一個沉穩的小夥子身邊有一個跳動的丫頭！”甄薇再次發出感慨，卻瞬間意識到自己的言語有些歧義，立馬就閉嘴不說話了。

冷場了半晌又覺得不說話多少有些不禮貌，便又補充道：“我以前聽過一首詩，關于‘橋’的，很凄美的感覺。”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但求你從橋上走過…… ”煥隐沉靜地說着，卻像是在敘述一個真實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麽，煥隐的魔力就是這樣的強大，他總能夠說出她心中的想法。

“你不是說‘小橋流水’的地方能夠許願靈驗嗎？那咱們去呗！”煥隐簡單的一句話，引出甄薇別樣動容的情緒，她實在沒想到煥隐還能記住自己的話，當時也只是說說而已。本來今天能跟煥隐出來走走自己已經很是開心了，沒想到幸福還能這麽的“鋒芒畢露”，甄薇感覺到自己真的很幸運。

木橋上搖搖晃晃的，弄得甄薇有點兒頭暈，看着美好如斯的景致，真的置身之上，甄薇卻只剩下害怕自己掉進寒冷的潭水裏的擔憂。小橋上的扶欄木上被不同的人刻上了“到此一游”之類的言語，但是多數被風雨交加給磨得不見了蹤影兒，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看來還是有很多的也喜歡這個地方啊！”甄薇仔細去辨認那些刻畫在木頭上的文字都是些什麽東西。什麽“王剛愛許青青”“BYloveGHH”的不勝枚舉，這座橋俨然成了見證情侶們美好愛戀的地方了。

“以前來的人很多，我也是跟着一些好朋友一起發現的。雖然這裏距離學校不遠，但是畢竟還是要翻山進農戶區的原因，很多人不願意走這麽一大長段的土路，所以就放棄了。”

“不過這樣也好，這裏反而更适合那些真的喜歡它的人了！”甄薇适應了搖晃，墊着腳尖兒去夠石壁上的一朵紫色的花兒，有點兒像鳶尾，但是鳶尾不是這個季節的，因此也不知道名字。費了半天功夫，終于夠着了，卻在采摘的瞬間，自己的手背被一團溫暖給覆蓋了，是煥隐的幫助，是他的手覆蓋了自己的手，這個自然的不經意的動作卻讓甄薇呈現了今天已經好幾輪的臉紅了。

“我們也來刻字吧！”甄薇接過煥隐遞來的花兒，也逃避了“謝謝”，直接跳轉了話題。

“刻上你的心願吧！”

“嗯，我還要找一處別人看不見的，用藤蔓覆蓋住。”甄薇總是喜歡向別人看不見的星星許願，這時候也一樣，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刻下自己的小願望，然後悄悄實現它。

甄薇小心翼翼地刻着，煥隐準備了刀具，看來他本來就打算同自己來了，這個小細節很是感動甄薇，但是突然間，甄薇的心裏面又犯猜疑了，會不會煥隐的本意是帶張紫嫣來的呢。一想到這個層面，心裏就不開心了，索性不去想了，越想心情越不好。

“你以後可以來看看，是你的願望先實現，還是刻畫的字跡先消失，對了，你別刻太深了，因為字跡消失的時候就是願望實現的時候！”李煥隐看甄薇刻得“辛苦”，不免打趣道。

“哎呀，你怎麽不早說！”甄薇發現自己走神的關系，第一個字刻得太深了，“這要等字跡消失的話，得等多久啊。”甄薇糾結無比。

“騙你的，我又不看那些星座運勢的書，怎麽可能知道刻字許願之類的嘛，我瞎編的……”煥隐很少笑，笑起來卻那麽好看，很陽光，雖然腫腫的。有的時候在班上，甄薇也會看到煥隐的微笑，但是那些微笑裏面，總是飽含了一抹兒憂郁的色澤，仿佛與生俱來那般頑固。

甄薇突然聽到天空的一聲嘯叫，煥隐也聽到了，兩人齊齊地看向天空，通過茂密樹林層層疊疊中的唯一空白望向巴掌大的天空。一群後知後覺才遷徙的鳥自由地飛舞在背景深藍的天空中，煥隐看着甄薇：“你刻的什麽？”

“陪伴。”

“為什麽是‘陪伴’？”

“因為我總是‘遭遇’分別！”甄薇在陳述的時候想到了自己從小與父母分別，與外公分別，與弟弟分別，很少相聚……但是随即又掩飾掉陰郁道，“我又在假裝哲學家了啊！”說着自己先笑了起來，混合了空谷溪流的聲響，竟然有些輕快的靈動感。

煥隐也不答話，似乎是在回味甄薇剛才的言語，也像是在看着其他什麽出了神。

甄薇假裝不經意地瞟眼看向煥隐的身旁，竟然無意間瞄到了刻痕很深的五個字——索取你的好。

甄薇的心裏一陣悸動，因為煥隐今天根本沒有刻什麽，況且那隽秀的字跡甄薇再清楚不過了，肯定是煥隐刻的，什麽時候刻的啊？和誰來的呢？

甄薇的心中突然泛起小失落。

甄薇記得自己以前就跟煥隐講過，在小橋流水的地方刻心願最靈驗，因為水和橋都有靈性。不過，“索取你的好”這五個字是對誰說的呢？

離開時，甄薇不忍回頭再去看那隽秀的字跡——索取你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