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煥隐愛過她嗎？

甄薇走出了房門，蔣川咚還留在屋子裏。李煥隐頓了頓，然後看向蔣川咚面無表情地說道：“以後你們倆還是別來了。”

蔣川咚本不是個脾氣急躁的人，可因為甄薇的原因，今天一直都對煥隐不是很客氣。此刻他又情緒上湧，“鬼才不想來！”不過，既然李煥隐單獨留下了他，肯定還是有什麽話要跟他交代，蔣川咚又把委屈和抱怨的話吞回了肚子。

李煥隐微微側着頭，然後看向蔣川咚，表情嚴肅地說道，“我說的是真的，你們以後別來了。”

蔣川咚點點頭，又搖搖頭，“你讓我們不來，我可以做到，可甄薇怎麽做得到，她對你……那麽好。”

雖然蔣川咚一百個不願意承認這個事，更不願意在李煥隐面前低頭，可又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那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你讓我們不要再來了嗎？”

“我剛才說了，去華西這次我看到很多人都沒治好，我不可能是那個幸運兒，而且，以後的治療肯定會反反複複很多次，一直到生命走到盡頭，我不想甄薇一直來看我，見證我死亡的過程，那樣的話，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撒手走了，她一定會傷心欲絕。而且治療的時候，我會變得越來越醜陋，會脫發，會形容枯槁，我不想甄薇看到那些。”

蔣川咚的內心猛然一驚，以前他只覺得是甄薇單方面喜歡李煥隐，而李煥隐喜歡的是張紫嫣，然而此刻蔣川咚才恍然明白李煥隐對甄薇也是有感情的，就憑他那句“他不希望甄薇看到他面目醜陋的樣子。”

戀人之間難道不正是這樣嗎？為了讓對方記得自己最美好的樣子，寧願孤獨地忍受病痛的折磨，甚至彌留之際也不願見對方，不是心狠，而是愛得太深。悅己者容，也是同樣的道理吧。

蔣川咚突然問道，“你喜歡甄薇嗎？”

李煥隐也沒有料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愣了一下神，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蔣川咚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向門口，想看看甄薇是否有聽到這一切。李煥隐知道蔣川咚擔心被甄薇知道，于是在蔣川咚回過頭去的同時，淡淡地說了句：“甄薇沒有看到。”

蔣川咚回過頭來，李煥隐繼續說道，“你放心，我遲早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即便治好了也有複發的可能，所以我根本不可能把甄薇留在身邊，以前沒有留，現在就更不會了。”

可你不是喜歡張紫嫣嗎？

煥隐淺笑一下，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煥隐其實沒有必要告訴蔣川咚——他只是為了給張紫嫣圓一個夢。

蔣川咚徹底迷糊了，因為李煥隐居然也喜歡甄薇而不喜歡張紫嫣，鑒于這件事，蔣川咚就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可憋了半天，到最後也只說出了一句：“你喜歡甄薇，為什麽不告訴她呢？”

“甄薇那麽好的女孩，我配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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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簡潔明了。

李煥隐的心中，甄薇只能用一個“好”字來形容，因為這個“好”的範圍太大了，即便長篇大論都不足以說完。李煥隐記得甄薇某次跟自己的奶奶一邊說笑一邊聊天，把自己的奶奶逗得哈哈大笑。那天，李煥隐去廚房裏弄些臘肉出來，然而時間挨得有點久，甄薇最後竟幫着他奶奶剪起腳趾甲，等煥隐走進房間的那一瞬間突然覺得很動容，因為自己給自己的父親剪腳趾甲都覺得惡心，當然這也與他父親平時的行徑有關，然而甄薇卻對一個毫無親緣的老太太這麽好，不嫌棄她髒，不嫌棄她邋遢，還給她剪腳趾甲。平日裏，李煥隐看到甄薇的所言所行，他打心裏覺得甄薇是個極好的人。他覺得甄薇的好，一般人配不上，自己不僅貧困、家庭環境也不好，更是不值得擁有如此好的她。

蔣川咚點點頭，他很贊同李煥隐那句話。雖然甄薇很多事沒有告訴他，可通過甄薇對別人的關切，從她的一言一行中，蔣川咚也越發覺得甄薇是個極好的姑娘，這種好，蔣川咚想擁有，而李煥隐卻覺得他不值得，蔣川咚不明白愛一個人有什麽好計較值不值得的，不知道李煥隐的愛為什麽會滋生出那麽多的顧慮。

李煥隐轉過身，拿出一個小本子，然後翻開給蔣川咚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五個字：索取你的好。

這五個字，觸目驚心！蔣川咚當然知道，可他不明白，為什麽要用“索取”這個如此生硬的詞。

李煥隐聞言笑笑，“索取是不用還的，因為還不起！甄薇的好值得所有人去守候，但我不配擁有。甄薇的好，我還不起，索取了就已足夠幸運。”

“盡管還不起，很多時候甄薇來找我，或者我去找甄薇的時候，我都貪婪地想留住那些和甄薇一起相處的時光。是我太自私了，給甄薇創造了太多關于我們倆的回憶，所以現在我才決定，要在這段時間甚至更長一段時間裏斷絕和甄薇的來往，那樣的話，希望時間可以把我從甄薇心中剔除。以免相處得越久，分別那天，甄薇恐怕更加心痛，我不想她整日郁郁寡歡，我不希望甄薇難過。”

蔣川咚聽到這一切，心裏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在煥隐肩頭拍了拍。男生不會安慰男生，想表達自己的感情也是一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姿态。不過，他們彼此想說的，對方都懂得。畢竟愛一個人，有些情由是相通的。兩個男孩子就這樣交鋒，然後又這樣錯身而過。

甄薇還立在門口，寒風中蔣川咚走過去，解開自己的衣服披在甄薇身上，甄薇像木頭一般任由蔣川咚牽着離開。待他們走遠，李煥隐趕緊追了出來，站在院壩邊目送着兩人的背影，沒入黑暗中漸漸消失。他擡頭望向天空，璀璨的星子似乎不懂得此時站在天底下獨自悲傷的人，自顧自地閃爍着。煥隐以前很想和甄薇坐上飛機，一起近距離地欣賞那些星星，然而現在，一切都不能實現了，煥隐覺得有些遺憾，可遺憾的事終歸要面對，只希望面對的時候，甄薇不要太難過。

兩人坐在返程公交車上，甄薇呆望着窗外，夜幕籠罩了一切，全都是漆黑一片。就像煥隐的病，罩住了他生命的顏色。蔣川咚看着甄薇的側顏，知道她心裏一定很難過，蔣川咚想去安慰她，可心裏卻明白甄薇的這份難過是源于另一個人。即便別人怎麽說，都抵不上那人的一句話。

蔣川咚就這樣一直看着甄薇，甄薇突然轉過來對蔣川咚說道，“煥隐一定不想再見到我，我大概猜到了他心裏的想法，所以以後要是有什麽情況或者我想轉達什麽內容，都要拜托下你。”說這句話的時候，甄薇擡眼看向蔣川咚，撞上了蔣川咚正看自己的眼睛。

蔣川咚第一次發現，一個姑娘的眼睛裏有星空。

蔣川咚點點頭，甄薇又說，“以後無論煥隐發什麽脾氣，都希望因為看在我的情面上，你不要跟他動手。如果今天是煥隐打了你，我同樣會站在你這邊，因為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幸就把氣撒在別人身上，每個人都不容易，在這世間行走，沒有哪個人是容易的。”

這是第一次，甄薇在蔣川咚面前表露心跡。

甄薇只是書看得比較多，以前跟煥隐說出很多帶有哲理的話的時候，只是想讓煥隐覺得自己談吐有深度，讓煥隐覺得甄薇是個很懂事的姑娘，因此甄薇要看很多書死撐着，然後再煥隐面前裝出一副懂很多道理的樣子。然而在蔣川咚面前，甄薇完全不需要這麽做，只是因為，甄薇不喜歡蔣川咚。

可是當一個人看太多的書，她的言行舉止就是她讀過的段落。

男孩和女孩，無非是愛或不愛，只是感情的事很難不糾結，這愛與不愛之間的九曲十八彎，曲曲折折，反反複複，如果不是當事人，恐怕這個中滋味很難了解完全。

“薇薇，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也許是受了李煥隐的啓發，蔣川咚覺得自己有必要把自己的心思告訴甄薇。盡管以前也說過千萬遍，可今晚此情此景，蔣川咚突然很受鼓舞，內心有一股強烈的欲望想把自己的心聲再說出來。有些話，甚至不期待對方回應，只希望對方聽到便似乎不算辜負自己。蔣川咚突然想到徐志摩的那首詩：

“一生至少有一次/為了某個人忘了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好的年華遇見你。”

“你是想說你喜歡我這件事嗎？”甄薇直截了當.

她之所以把這個話題挑明，源于此刻她完全沒有心情聽這些情情愛愛，更不想接受一個男孩子的表白，雖然蔣川咚此前也做過，可甄薇今晚實在沒有心情，因為蔣川咚幫了自己很多，自己對他很感激，因而不希望自己的拒絕傷了他的感情，可甄薇也不是個會耍暧昧的人，所以他表白自己，自己只會斷然拒絕。

然而蔣川咚卻搖搖頭，然後告訴甄薇，“薇薇，那些話我說過，在将來的某天我還會再說，可我今晚只想告訴你，我覺得你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好的姑娘，之一都不是！”

甄薇覺得聽上去怪怪的，可是還是聽蔣川咚繼續講下去，畢竟甄薇懂得自己喜歡李煥隐的那份煎熬，自然也就能夠明白蔣川咚喜歡自己所受的煎熬不會少。

“甄薇你很好，真的很好，我以前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對你的形容就只有這一個“好”字，如今我終于明白了，或者說最近我逐漸更加明白了這個字的深層次含義，絕非字面上簡單的意義，而是縱有千萬般言語也形容不清，懂的人，懂很多，不懂的人，也無需懂得。”

甄薇沒有什麽表示，只是盯着蔣川咚，眼睛裏流露出對蔣川咚這一番言辭的感謝。蔣川咚沒有說煥隐對甄薇也有同樣的感情，在這件事上，蔣川咚還是自私了一回，自私就自私吧，就自私這一回，況且李煥隐自己都沒有親自說，自己又何必給甄薇或是煥隐任何一方帶來困擾呢？

車繼續颠簸着，兩個人沒入夜色之中，司機為了省錢又沒有開燈。有一次沒有開燈，甄薇看到黑色的車廂裏有流螢飛舞，今天卻不湊巧，并沒有那些小精靈的出現，甄薇突然想哈一口氣，寫上“索取你的好”，然而旋即又發現，時值春天，在窗上哈氣已經不起霧了。

人世間似乎很多事都是這樣，當你想表達的時候，卻只能慨嘆再沒有那樣的機會。

甄薇突然轉過頭，問蔣川咚道：“你知道‘索取’是什麽意思嗎？”

蔣川咚聞言一震。他怎會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然而甄薇突然問他，不免讓他有些吃驚，難道甄薇和李煥隐之間有心靈感應嗎？剛剛李煥隐才說了這個詞，現在甄薇又問自己。蔣川咚并不打算把這個詞的含義解釋給甄薇。李煥隐給了自己合理的解釋，他想留在自己心中就可以了。

“我知道呀，就是超市的小票上面寫着，請索取發票。”

“對呀，我知道的也是這樣一個意思，不過聽上去總有些冷冰冰的。”

甄薇嘆息着語氣自言自語道。

蔣川咚突然想起那一次，悄悄地尾随李煥隐和甄薇走進了學校後山的一座吊橋，在那裏李煥隐和甄薇玩着刻字游戲，等他們走了後，蔣川咚過去查看，便發現了橋壁上刻着很深的五個字——索取你的好。

當時蔣川咚不以為意，可是那次之後，他總遠遠地看到留下來檢查清潔的甄薇會在玻璃上哈口氣，寫上：索取你的好。

因為這五個字關聯了李煥隐和甄薇之間的情誼，所以蔣川咚之前是不喜歡這幾個字的。然而現在他卻很喜歡這五個字，因為無論如何，“它們”是真實的。

這個世界上的好人很多，每個人身上都能細數出很多的好，可甄薇的好，專屬于甄薇，獨一無二。

夜色很差，車繼續颠簸着，甄薇和蔣川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氣氛融洽。蔣川咚心想，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呢？此刻無盡美好，就此永恒吧。

可能是氣氛使然，蔣川咚告訴甄薇，其實他很早就懷疑那次把姑媽家的內衣內褲晾曬到高壓電線上的人是他們兩個，可當時他什麽也沒有說，因為沒有證據，後來卻因為嫉妒李煥隐，因此又親自動手把內衣內褲挂在了高壓電線上，以此來旁敲側擊地告訴姑媽，是李煥隐所為，想到這些事，蔣川咚覺得非常愧疚。

甄薇聽了後自然是非常生氣的，可随即又突然撲哧一口笑了出來，沒想到學霸蔣川咚也有這麽白癡的一面。

看到甄薇笑起來，蔣川咚也覺得很高興。前塵往事不可追，就此算了吧。

這次回家後，不管是外婆還是在外面打工的爸爸媽媽都希望甄薇可以去綿陽讀書，而舅舅雖然不太情願，可還是沒有表現出來，因此全家一致通過甄薇去綿陽南山中學就讀，甄薇覺得能掙得一個好前程也不錯，聽說那裏重本率非常高，就算全年級排名兩三千甚至四千名左右的人都能順順利利上到一本。

甄薇對南山中學的衆多殊榮并不上心，只是知道綿陽距離成都非常近，而煥隐在成都接受化療，自己可以在周末的時候或是放月假的時候去看望他，想想就覺得值了。

當然，甄薇也明白，一個好的前程就等于可以掙很多錢。錢，聽上去很世俗，可又不得不承認錢很重要。試想……如果自己生在富庶家庭，又何必苦心求得他人的捐助呢？自己就可以為煥隐出一份力。想到這裏，甄薇不禁慨嘆，落魄的時候愛上一個人，想給他又給不了的那種心酸，真的很折磨人。那種痛就像被束縛，卻不知何以解脫。

甄薇讓蔣川咚把自己要去綿陽讀書的消息帶給煥隐，雖然很不情願，可他還是照做了。

明知道煥隐不會有答複，可甄薇還是癡癡地等着。這樣等着等着，一個學期就過去了，甄薇只知道煥隐又去接受了一次治療，不過效果不太明顯，可上次和蔣川咚在網吧裏也看到了，治療這種病是持久戰，所以甄薇每時每刻只要想起了，就不停地許願。這些年，可能許的願都奉獻給了煥隐，都是祈願他早日康複。

蔣川咚有天開玩笑地問甄薇：“如果老天爺說，甄薇，你要和李煥隐分開，那麽他就讓李煥隐康複，你願意嗎？”

甄薇的眼圈突然就紅了，蔣川咚很後悔自己問出這個問題，然而甄薇還是回答了：“只要他康複，我躲開他遠遠的，逃離到天涯海角也沒關系。”

當時無心的一句話，沒想到一語成谶，雖然事件的發生和結果颠倒了順序，可也難免讓當事人在每每念及時倍感唏噓。

高一結束的時候，甄薇順利轉入南山中學。

到了新學校之後，甄薇嘗試着跟李煥隐聯系，因為他家沒有安裝座機，所以甄薇只得給他寫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各種各樣的曲子，各種各樣的摘抄，很多都是甄薇的思想感悟，甚至是日常動态，相當于每天一篇日記集結在一起，全部打包整理了之後給煥隐，甚至有段時間，甄薇去學校的微機室查了更多的治療骨癌的方案和藥物以及鍛煉方法，也不知道有沒有用，或者說根本是無效的，可甄薇還是希望即便自己遠離了煥隐，也希望可以幫到他。

之所以選擇寫信這樣的方法，還有一個原因是南山中學的管理制度非常嚴格，甄薇幾乎沒有辦法趁着周末或者是月假的時候去看望煥隐，當然煥隐治療的時候也并不一定趕上甄薇放假，而甄薇在南山中學上學的半學期內，李煥隐又去化療了四次。

終于，在甄薇都沒有抱等待的希望時，竟收到了李煥隐的回信。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告訴甄薇他一切都好，還叮囑甄薇一定要好好學習，将來實現她的夢想，李煥隐向來話不多，可長長的信紙實在不知道怎麽處理，竟然還在下面抄寫了一大段課文的內容，課文的來源是高一的語文書。甄薇覺得很傻氣很笨，可當她看到那些隽秀的字跡時，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

不久後，甄薇又收到了煥隐的第二封信，信的內容更簡潔，還是說他身體康複了，希望甄薇努力學習，保重身體，雖然跟上次的內容并無二致，可甄薇回去在反複咀嚼之中，竟感到幾絲情意在裏面。煥隐照樣謄抄了一首詩歌，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材，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将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超大海，春暖花開

煥隐的謄抄啊，只是因為甄薇每次都是整頁整頁的寫，他的“身體很好”那些內容可是只有兩排啊。如果有局外人知道這一切的發生，會不會質疑——愛一個人不是擁有千言萬語嗎？

有沒有人替我回答他——愛你在心口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