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chapter 29

四月底,我收到了法院的傳票。因我尚在戒毒期,無法移送,所以法院派人直接在戒毒所開庭。盡管我方律師做了諸多準備,但對方的合同寫得明明白白,我就是違約方,我必須償還餘款,唯一可以argue的地方是利息。小毛合同中所提的利率遠遠超過了一般銀行的三個點,屬于非法集資借貸,法律上不存在理論落腳點。最終,法庭宣判,我方償還給原告金額十六萬以及不到一萬的附加費用。

我戴着手铐站在臨時搭起的被告席上,不遠處坐着我的父母。法官的錘子筆直敲打三次,判決即刻生效。我不敢看我爸媽,盡管我知道他們的目光一直歇在我身上。散庭後,爸媽和我簡短聊了幾句。我媽望着我,惋惜地說:“你臉上怎麽爆了那麽多痘,是吃得不好嗎?有吃蔬菜嗎?”

“吃得挺好的。”我說。

“聽說你們裏面死人了?”我爸問我。

我點點頭,“最近死了好幾個,其中一個就睡在我下鋪。”

我爸的眉毛詭異地一顫,“你哪裏來的下鋪?我讓瞿教官給你安排的單人宿舍呀。”

“有啊,我一直是和大家一起住的,我們宿舍八個人呢。”

“哪八個?”

“我,朱強,祁方,劉軍,王克,鄒弼之……”我頓了頓,“剩下的名字我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總之還有兩個人。”

“這樣不行,我得去找瞿教官,你必須一個人住。”我爸亟亟邁開步子。

我拉住他,“爸,別了,教官對我已經挺照顧了,別麻煩人家。”

我媽笑了,“你什麽時候學會替別人着想了,小京?”

我憨憨地摸下頭,“大家都對我挺好,我在裏面一點也不苦,還想清楚了很多事。”

“你能醒悟最好。”我爸說。

“你們回去吧,這裏熱,沒有空調。”我說。

“沒有空調嗎?現在的天氣還好,到了夏天怎麽辦?”我媽問。我媽最近剪了一個短發,她本來五官就俊俏,剪了短發整個人都年輕了。

“媽,你別擔心了,熱不死人的。你剪短發顯年輕,有氣質。”

“真的嗎?”我媽害羞得拿手抹了一把臉,“你爸讓我剪的。”

“我爸眼光一直不差。”我說。

“那我們走了。”我爸拉着我媽走下臺階。他們剛要鑽進我家黑色的轎車,就見瞿教官從中央操場方向過來,跑得很快。

“留步!”瞿教官的嗓門兒很大。

我媽已經坐進車裏了,我爸扒着車門扭頭。我爸塞給瞿教官一包煙,兩個人靠着車身吞雲吐霧了一會兒。我記得所裏有規定,教官工作時不能抽煙。教官和我爸的眼神時而接觸,時而又同時轉向我,朝我指指點點。我受不了這樣的尴尬,就一個人慢吞吞走回了宿舍。自從出了強哥的事,我的腦子愈加不聽我使喚了。我焊的電路板經常短路,我做的螺母總是對不上口。瞿教官給我放了一個星期的假。

我在宿舍裏沒什麽事幹,寫信也懶得寫,我看書。戒毒所裏有很多書,我都看了個遍。初中以後我就再沒認真看過書,但我可以毫不客氣的說,我初中看的書,有的人就算到了大學也未必看得下去。以前我只看哲學類,最看不上小說,尤其言情小說。不過,既然現在我閑得發慌,我還有什麽資格拒絕言情小說?我的人生早就沒了底線。我他媽無聊得連總裁小說都看下去了。這類總裁小說是專門給女毒友看的。我邊上大號,邊捧着總裁小說看,結果越看越不對付。本來還盼着狗血的劇情能暫時治療下我的便秘,可是,這越看越便秘是怎麽回事?果然,光靠作家的意淫是不能從根本上治療讀者空虛的心靈的。

我驚嘆于我腦內動畫演示的能力——整個過程完整得就像真的一樣。它們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面前,每一個動作都那麽準确和真實。我感到害怕,因為我又想起了強哥。強哥人其實不賴,怎麽就攤上了這種事?強哥厚道,安安靜靜突發心髒病暴斃而亡,這要是換了我,說不定直接拿起砍刀見人就捅了。

我伸出頭望望下鋪,一個轱辘滾進下鋪。強哥的被子還沒有撤走,只是稍微積了點灰。我一睡就睡到太陽落山,瞿教官喊了我好幾遍,我才醒。

“走,去吃飯。”教官說。

我一撩棉被,頓覺□□一涼。糟糕,我的三角內褲不見了。我紅臉着跟教官說,“等我穿下褲子,我裸着。”

瞿教官意味深長得刮了我一眼,“嗯。”教官人特別白淨,眼眶很深邃,其實人挺美。不過他特別兇,吃飯也帶着棍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狠角色。

我在棉被裏找了一通,才想起短褲應該在上鋪。剛想開口,教官已用他平常拿來訓人的警棍挑了我的內褲下來,“穿上。”

教官你這麽善解人意,你家裏人知道麽?

我迅速套上褲子,跟着教官去吃飯。吃飯的地方在二區,中間要穿過一個果園。果園裏種着很多‘香抛’樹,夏天快要到了,樹上結了許多果子。

我問教官,“老大,萬一香抛掉下來砸到我怎麽辦?”

“砸不死人。”

“萬一,萬一砸死了呢?”

“砸死了我們所裏要賠你爸媽錢。”

“教官你怎麽老是談錢,你不知道談錢傷感情嗎?”

“那我和你談感情,你爸媽就不問我們所裏要錢了嗎?”

我意味深長地笑了,“教官,我很正常的。”

教官反應過來,“媽的韓京你不老實!皮癢了吧!”

“我媽說吃飯前打人,容易動土地爺,不吉利。”

“操!韓京你他媽能不能好好說話?”教官今天火氣有點大。

“我口氣挺好的,至少比你好。”

“韓京,你給我正常點。”

“我正常着呢。”

“不,你不正常,你他媽一點都不正常。”

“你他媽再說我不正常,信不信老子現在就削了你!”我一把拎起瞿教官的衣領就将他往牆上按。他顯然沒有反應過來,雙眼瞪大地望向我。

我在他的瞳仁裏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那模樣——窮兇極惡。

教官不愧是教官,立刻反應過來上手一記重拳輕輕松松将我打得嘴口流血。

他拎起我的衣領,質問我,“韓京你他媽的,你說,你到底和幾個人住?你他媽騙誰呢,跟八個人住?住他媽個球!你知道老子給你安排單人宿舍花多大力氣麽?你他媽還在你爸那裏告我假狀,你活得不耐煩,想吃吃苦是不是?”

教官抽出腰間的警棍就我往身上抽,“媽的,老子天天把你當小菩薩一樣供着,老子憋了一肚子火沒處撒,今天就讓你好好嘗嘗厲害!”

我蜷縮成一團,棍子雨點般打落在我背脊上、肋骨上、額頭上。其實沒那麽疼,真正疼的是我的腦袋。此時我腦袋裏一定裝着一個笑臉,露出陰森森的牙齒和空洞的眼眶,恐懼正在慢慢将我吞噬。

教官抽了我一會兒就停了,畢竟無故毒打改造中的吸毒犯也是犯法的。我站起身,飯也不打算吃了,默默往回走。中間又路過那片香抛樹林,我停下,擡頭望着樹上青綠的香抛。

“有種你砸死我呀?”我對小香抛說。

小香抛咧着嘴朝我笑:“嘿韓京,韓京,韓——京——”

“嘿香抛,香抛,香——抛——”我說。

“韓京,你看誰來了?”小香抛挪騰着肥胖的身體指指樹林深處。

我望過去,吓出一聲冷汗:“我操,強哥!你怎麽又活了!”

強哥的臉還是很髒,身上有很重的廁所味。我跑過去,“強哥,你先回宿舍洗洗吧。大家都去吃飯了,肯定沒人跟你搶。”

強哥沒動彈,“韓京,你要騙自己到什麽時候?”

“你在說什麽?強哥,快去洗澡吧,我要被你臭死了。”我捂着鼻子大叫。

強哥搖搖頭,蹭地一下就從樹上摘了一顆香抛,“韓京,你接着。這香抛還沒熟,你拿回寝室捂捂,很快就會熟,味道一定很好。”

“嘭——”

小香抛急速飛來,到了眼前又變成碩大無比,我只覺腦門一震,立即暈死過去。我這一暈就暈了七天,沒日沒夜地做噩夢。場景都一樣:我在走樓梯,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直到盡頭出現一扇門,我興沖沖打開,發覺腳下便是萬丈波濤。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輕輕一推,我便堕入深淵從此萬劫不複。

這樣的噩夢不斷循環,每次醒來,我眼前全是深重的黑色。我生病了,一定是生病了,真的生病了。我對自己說。我有點害怕,又有點莫名的興奮。所裏給我安排了心理醫生,并且給我開了好多藥。我把藥偷偷塞在床板的縫隙間,不到一星期,一條縫就塞滿了。我一直拖,一直拖,只想把病拖得長一點。我把我寫的信通通寄出去,再加上我又生了病,我想,梁櫻也許就會來看我了。

我生病這段時間,周畢一得空就會來看我。

他說:“韓燐在北歐玩得很開心。”

我說:“你怎麽知道?她跟我說她想盡一切辦法躲着你,都被你逼得躲到赫爾辛基去了。我說你也太老土了。”

他說:“我不知道,總之我從來沒失過手,韓燐是第一個。”

我說:“那就對了。韓燐就這麽一個,當然不能栽在你手裏。我會幫你好好說說的,一定讓她離你遠遠的,省得你深情難抑。”

周畢聽完就笑了:“韓京,你他媽就這副操性。有什麽好東西一定藏着掖着,從來都不知道拿出來分享,一個人偷偷玩。”

我得意:“那是,那當然。”

周畢貼着玻璃,低聲說:“韓京,不知道是誰告訴你媽,說你爸在外面有女人。你媽狠得一逼,直接找人把小三脫光了猛打一頓,那小三下巴脫臼臉上劃了很長一道疤,徹底毀容了。你爸看見自己養的小三被打成那樣,心疼的不得了,當天晚上就沖回家跟你媽吵架。韓燐雖然在北歐,但她掌握的一手好動态。爸媽什麽時候吵架,小三姓誰名甚,她都清清楚楚。她還讓我去你家偷你爸媽戶口本,擔心萬一爸媽離婚就慘了。诶喲喂,我他媽從來沒幹過這檔子事啊,你爸媽的戶口本我找了半天沒找着,只找着了韓燐的戶口本。”

周畢露出一口小白牙,把深紅色的小本展開來給我看:“嗨,韓京,這是你妹妹的戶口本。”

我氣急反笑:“媽的周畢,你牛逼!”我一拳頭砸在玻璃上,“操,随便了,只要我妹幸福,我都無所謂。但你要是欺負她,等老子出來,分分鐘削了你,你給我記着。”

周畢收進笑容,認真地對我說:“其實八字還沒一撇兒。韓燐她總是罵我,我去北歐找她,她也躲得遠遠的。她聰明得一逼。你猜她怎麽說的?她說,周畢,你想跟我談戀愛是為了什麽呢?我看你純粹是覺得談戀愛好玩,能用來消磨時間吧。我說,你怎麽知道。她說,因為我也一樣,生活這麽無聊。”

我心下大驚,我到底要不該告訴周畢,韓燐會說這樣的話,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真的很喜歡周畢。韓燐什麽人?韓燐要不是真的喜歡一個人,她會願意浪費她‘寶貴’的時間來‘玩玩’?韓燐最恨的就是模糊不定的東西,她想要什麽,從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你們好好玩玩,見好就收,別弄得你死我亡。我知道你們兩個都特別擅長魚死網破。”我道。

“我知道了。”周畢點頭,進而又問我,“你在裏面有效果嗎?我覺得我都需要進來呆一段時間了。”

“吸得很厲害?”

周畢眉頭一皺,“那天去會所,着了別人的道,換了一種新的,嗨得都快瘋了,最後被人脫光了衣服吊門上。媽的,我撒了一大筆錢當封口費,他們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

“你是他們的財神爺,他們不光要順着你還要趁你不注意咬你一口。畢竟,他們也要活啊。”我道。

“你他媽到底幫誰呢?”周畢對我怒目而視,“操,老子下次不來看你了。”

“随你開心咯。不過,我勸你利索地把戶口本塞回去,要是被韓燐知道了,估計你連跟她玩玩的機會都沒了,韓燐可不喜歡別人威脅她。”我說。

“謝謝你的提醒。”周畢恨恨得敲了一下玻璃,算是跟我告別,他拿上椅背上的西裝起身。我目送他走遠。其實周畢的背影挺偉岸,就是他一開口說話我就覺得他猥瑣地緊。不過沒關系,他這樣挺可愛,他是我這麽多年最鐵的小夥伴了,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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