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博弈(上)
陸綽聲音非常平緩,如湖波未皺,了無波瀾。
如今天下隐有四分五裂,八方割據之預兆,草寇流民四下亂竄也屬常态,只是哪個寨子草寇不長眼敢在夜路上來打劫一隊裝備精良,物資充盈的馬隊?實在是被饑荒逼到牆角,拿命一搏,也有可能。可既然是流民草寇,饑一頓飽一頓,又何來如此雄健的體魄!?
昨夜一戰,弓弩換了兩茬,內廂裏為了去味兒,可是燃過整整一個小木匣子的檀木香啊……
能與陸氏家将對峙近一個時辰,她如今才恍然大悟,她口中所謂的“賊人”絕非面黃肌瘦,手無縛雞之力的流民啊……
長亭胸口塞得慌,背往後靠了靠,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陸綽撩袍與長女并坐于軟榻之上,輕輕揉搓長女虎口,溫聲道,“若想吐就吐出來。”
是有夠惡心的,大晉庶民的命本就不值錢。在這将起未起的亂世裏,人命更不值錢。石猛并未做錯,若非昨夜那一出,陸家人連石府的門都不會進,更不可能讓他看到石家,更不可能讓他對石家改觀。
是的,經此一役,他終于把石猛看在眼裏了。石猛如今得到的,比他失去的更多。
一個合格的政客,在某種意義上來看,也是商賈。唯一不同的是商賈以物易物,賺進囊裏的是財物,而政客們賺的是人心與權勢,太多的政客希望空手套白狼,卻偏偏手段不到家,心太貪,然後把手上的好牌打爛。
至少他看到了石猛的誠意——以三百條命來獻祭,與此同時,他也看到了石猛臉上顯而易見的野心和狠勁。
能狠得下心的人多半都不會輸得很慘。
這世道比的是一個狠字兒,心狠手辣不拘道德他出身平成陸氏長房嫡枝,是累世公卿齊國公陸氏的繼承人,他可以慈和,但絕不能有婦人之仁,他可以淡然,但絕不能置身是非之外。陸家就是是非,他就是是非,他就是漩渦中心。
可現在,他首先是父親。
陸綽輕手輕腳地攏了攏長女,一下一下輕輕地拍後背,小聲安撫。
長亭氣兒漸漸舒了下去,腦袋裏的勁兒也慢慢緩了過去,揪了揪陸綽的衣角,輕聲道,“……那三百人來之前會知道他們……”話裏頓了頓,語氣向下一抖,聲音悶得更低,“會知道……他們要死了嗎?”
她問了個蠢問題,長亭心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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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綽靜靜地看向長女,父女兩的眼睛長得很像,瞳孔都為深褐色,唯一的不同,只是陸綽的眼裏像藏了一泓深泉,叫人看不清井底。而長亭的眼裏卻猶如七月雨水洗刷之後,一望便能望進心裏。
長亭想哭極了,卻死命憋住,語帶哽咽地自答自問,“肯定是知道的,可他們還是來了,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或許他們的家眷被石猛安置得很好……或許石猛向他們承諾過什麽……這東西威逼是沒用的,上場一露怯就什麽都完了……他們一定都是心甘情願的……可……可……他們就死在我身邊,血從他們身體裏流出來,沒有人去救他們……這一條命也太不值錢了!”
小姑娘神情很悲涼,可還是沒哭。
身逢亂世,大仁者必遭大罪。
陸綽嘆了口氣,心裏只有兩個字,還好。
還好還有孩子,還有孩子是善良的。
長英冷靜極了,遞了杯茶給長亭暖手,言簡意赅,“阿嬌,這世上有比性命更要緊的東西,石猛給得起,他們自然要得起。銀貨兩訖,再不相欠。”
比如尊嚴,比如諾言,比如信仰,再比如親眷真心。
長亭手接過暖茶,輕垂眸,悶悶地窩在父親的懷裏,陷入沉思,終于不再言語。
正廂靜寂,偶有流波逐痕,南風曉聲。
陸長英率先出言,聲音放得很輕,“石猛不怕您瞧出來,反而事與願違嗎?”
畢竟沒有人心甘情願被人算計。
“他就怕我看不出來。”陸綽眼神微不可見地朝窗棂一瞥,紙糊窗棂之外窸窸窣窣的聲音陡然一停,陸綽收回眼神,接着道,“是示好,也是震懾。是表誠意,也是威逼。軟硬并施,讓我看到石家的實力,也讓我看到他石猛的能力罷了。”
長英眼神跟着陸綽朝窗棂瞥去,一挑眉,撩長袍向前快走一步,一把将門推開,扭頭一看,有人從轉角竄走。
“父親,有人聽牆角。”
陸長英不以為然地将門重新掩上。
陸綽也笑。
長亭悶頭啜了口暖茶,心緒還沒緩過來,差極了,左看看右看看,嘟囔一聲,“你們甭給我打啞謎!父親将才分明就發覺了有人偷聽,可話還是沒停!”
陸綽笑起來,“阿嬌比你哥哥像你娘!”
陸綽這一句來得突兀。
長亭“啊”了一聲,睜着眼睛,等陸綽後文。
“明明很聰明,卻被慣成了腦子不動享福命!”
長亭一下子就憋不住了,咧開嘴“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積在胸口裏的郁氣騰騰地往外冒,越想越憋屈,昨夜的心有餘悸只是旁人排演的一出戲,一夜的慘叫聲和生死隔斷只是握在旁人手中的一副牌,甚至這一路走來她既沒吃好又沒睡好,晨間還得幫着她極嫌惡的符氏撐顏面裝乖巧!
小姑娘眼淚撲簌簌地向下砸,哭到一半,眯了只眼,眼淚朦胧地看着陸綽慌得手忙腳亂,心裏頭總算是舒服了點兒,邊哭邊抽泣,“父親什麽都告訴哥哥,阿嬌什麽也不知道!”
陸綽哭笑不得,袖裏掏了帕子來給幼女擦臉,一邊擦一邊拿出無限耐心親自教誨,“陸家不懼怕成為任何人的敵人,也樂意成為任何人的盟友,可陸家不接受別人将我們看做砧板上的肉。”
要博弈,可以。
可規則要陸家來定,弱者沒有資格耍心機。
長亭一下子就止住了哭,順帶打了個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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