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番外-你的視線

莫貍在心裏默念幾遍,就聽到了門開的聲音。

來了!她給自己默默打氣。

“你好,我是趙醫生。”公式化的介紹。

莫貍撇撇嘴,這次是古板型啊,應對這種人,只能盡力表現自己的聽話了。

她從懂事後就一直開始見各類醫生。因為身體她幾乎沒有接觸過社交場合,因而不會與別人交流,那些醫生看到她,都一臉冷淡。

莫貍,啊,那個不會說話的,這種啞巴讓我怎麽治?

所以她不得不讓自己和那些各懷鬼胎的大人交流。次數多了,多少有些訣竅,莫貍就用小紙條,把經常會用到的對話寫下來。

九歲時她轉到了國內治療這種病最權威的醫院。

媽媽說,最好的醫生會來治療她。

最好的醫生?她見過很多不可一世的醫生,可他們都治不好她。有時候她會想,如果真的治不好,會死掉,死掉——

她把小紙條藏在手心,等着醫生來。

“莫貍小朋友,你好,我是你的主治醫……生,周醫生。”

這停頓,別以為她沒注意到。

那個人個子不高,長相普通,還真是一點精英樣子都沒有。原來最好的醫生,是這樣平易近人——的啊。

她還是打起精神和這位周醫生說話。他很健談,是很容易相處的那種。

莫貍注意到,一同來的另外一個人,似乎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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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大人也會不安。

那個人穿着醫生的大褂,顯然也是醫生,周醫生說他是“秦叔叔”,所以是秦醫生。

秦醫生個子很高,莫貍覺得盡管她才九歲,但還是明白的,他長得挺符合時代潮流,而且不怎麽笑,挺沉穩的。

看起來就讓人很安心。莫貍給他貼了标簽。

然後——然後——

“我姓秦,二十七歲,今後将會是你的主治醫生。”

被她很喜歡的但有些怕的沉穩的醫生,這般說了。

莫貍皺着小小的眉頭,她有說什麽啦?怎麽大人們都這麽善變?雖然她挺喜歡秦醫生,但秦醫生看起來那麽嚴肅,之後肯定會兇她。

她不喜歡那樣。

提心吊膽一直到兩個人都走了,莫貍感到一陣惡心——用力過猛,她現在頭要炸掉了!

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卻看到那個秦醫生再次進來了。

“你不擅長與大人打交道是吧。”

莫貍有些懵,第一次,有人看得出她其實是在硬撐着。

秦醫生說話時語氣很溫柔。雖然他沒有向之前那些醫生一樣故意細着嗓子說話,可就是很溫柔,他是真正在關心自己。

她不自覺地想要去依賴這個漂亮的秦叔叔。如果是他……如果是他的話,死亡,也許就沒那麽可怕了。長長的睡一覺,她就會發現自己躺在天堂的草地上。

這樣也不錯是吧?

——

秦醫生給她帶了點心。

秦醫生說她可以多吃點不用怕。

秦醫生教她玩跳棋和五子棋。

秦醫生……

媽媽說,小貍真喜歡秦醫生。

因為秦醫生真的很好啊!

她就像是有了一個哥哥一樣,有時候偷吃了東西,秦醫生還會幫她說謊呢。當然,這個不能告訴媽媽。

——

與秦醫生一直度過了三年,莫貍發現其實他不過是看起來很可怕而已。

不再怕他之後,莫貍發現這人還挺好玩兒的。

她把自己喜歡的小說推薦給他,他一本本都看了,還會一本正經地來讨論情節。

“所以,人實際上是那個男人殺的。”他拿着病歷本和她讨論。

莫貍點頭:其實她沒看懂!

但秦醫生檢查時,她還是會不自覺地緊張。或許,普通的孩子上學也會有這種緊張感吧。

然後秦醫生就會皺眉,讓她放輕松。

不過看着他面無表情的臉,很難啊!

之後莫貍找到了一個方法,把秦醫生的臉替換成他做的點心,就好了。莫貍覺得她現在簡直能愛上秦醫生!

——

莫貍十三歲了。

這時她的情況稍有好轉,最後只是在暑假住了一個月的院。

很久沒見到秦醫生。他穿着标志性的白大褂,胸前的口袋放着一只鋼筆,幹淨而清爽。

秦醫生和那些男醫生天差地別,他的桌子永遠整整齊齊,而且穿着永遠賞心悅目。每次莫貍對那些臭男人心生反感時都會更加喜歡秦醫生。

秦醫生簡直就像是落入凡塵的谪仙,不食人間煙火。

莫貍也沒見過他吃飯,他會吃辟谷丹嗎?

莫貍在暑假還聽到了他吹口哨。那是他為了哄她吹的一段,莫貍原本到處是酸痛,聽到他的口哨,就被轉移了注意力。

為了以後多一個緩解疼痛的辦法,莫貍纏着秦醫生教她吹口哨。

“好吧。”

秦醫生最後答應了,他還是那麽寬容。

他吹了骊歌。

莫貍很喜歡這首曲子,不僅是蘇格蘭民歌悠揚的小調,還有略帶傷感的填詞。

如果她走了,有人為她唱這個曲子,就好了。

莫貍自己練習着。可她失望的發現,她無論如何,都吹不出想要的那種。

一定是秦醫生吹得太好聽了。他的聲音是有些低沉的,但很清澈,很好聽。莫貍吹着吹着,想起秦醫生的聲線,不禁想,如果醫生唱歌……

肯定很好聽。

不過他從沒有唱過,可能是跑調吧。

仙風道骨的秦大師跑調——噗!

——

莫貍終于可以上學,上次坐在學校還是小學時,不過多虧她一直在自學,不會跟不上。

可學校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熱鬧。

同學避着她,老師對她也小心翼翼的,這種冷暴力甚至還不如明目張膽的欺負。

不過莫貍總會找到樂趣。她的生活孤寂了十四年,兔子會因為寂寞而死掉,她不會。

下課她在座位上不停看書,看推理小說,看散文,看詩詞……

因為書,她交到了第一個朋友。

“這是什麽書?”

“陶庵夢憶。”

“哇——”

青春期的少年們在高中總免不了各種悸動,莫貍在學校的那段時間,班上有很多對情侶分分合合,青澀的感情,不過是拉拉手這種程度,就可以引發一片哄鬧。

她冷靜得像個局外人。她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很清楚,盡管父母一直繞過那句話,可她知道。

很多人說她活不過十六歲。

所以戀愛簡直是奢侈品,是鏡中花水中月,虛幻而缥缈。

她輸不起的東西太多了。比如友情,比如親情,比如愛情。對于将死之人,這些都是她遲早要割舍的。

父親母親為了她已經心力交瘁,她知道。她一直浸潤在細膩的愛之中,這種感情,她無以回報,只能盡力讓他們省心一些。

親情如此,那友情與愛情,想必也是如此?她身上只背負一種,就夠了。

回院複查,她見到了久別的秦醫生。他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她離開了他的生活,就像沒有任何痕跡一樣。

莫貍不知為何,有些氣悶和失落。

——秦醫生也有其他的病人啊!又不是只對你那樣。莫貍,你腦子清楚些!

可還是不甘。她希望……希望在秦醫生心裏留下印象。她不自覺地想要和他說話,想要告訴他自己的煩惱和不安。

她拉着秦醫生,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話到嘴邊,一切的抱怨都變成了細小的喜悅。

面對溫柔的秦醫生,她總是想要說出一切美好的東西。

他很耐心,即便是聽她說着無關緊要的小事,也沒有絲毫不耐煩。她曾認為這是所有醫生都有的習慣,可是不是。聽她說話的護士,少之又少,不提醫生。

這是只有秦醫生才有的特質。

她第一次感覺秦醫生的眼睫很長,微垂時,會讓他看起來更加柔和。恍然驚覺,大部分時間,他都是這樣看着她的,溫和地斂去一切鋒芒。

如果秦醫生屬于她,多好。

——

莫貍發現,她對于秦醫生的事情越來越在意。

選禮物時,她輕易選好了所有人的,卻遲遲決定不了那一份。

送他什麽好呢?

他和自己一樣是實用主義者,所以華而不實的裝飾品pass。雖然很想送手織圍巾一類的,但太顯眼了,秦醫生不會喜歡,所以pass。

最後,她選了收納箱和一盆可愛的多肉。

是存了私心的。收納箱是需要用的,而多肉……大概,有點像是代表自己吧。

她到秦醫生的辦公室。進去時,有些緊張,就像是闖入了秦醫生的生活。

一直以來她都是秦醫生的病人,他們之間的交流很多,可從不是現在這樣。

秦醫生叫住了她。低沉悅耳的聲音叫着她的名字。多麽美好。

莫貍跟着他向天臺走去時,一直像是浮在軟綿綿的雲朵中,天空是糖果的味道。

“這個。”

是她曾見過的原版推理小說!

莫貍興奮得臉頰通紅。或許是因為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可她知道,還有一部分是因為秦醫生。原來秦醫生知道她的喜好啊!

對面的秦央笑了,淺淺的笑,露出一邊酒窩。很幹淨的笑容,沒有大人應有的算計,很純粹,只有很純粹的喜悅。

她的手垂了下來,原來,她是被這種幹淨所吸引了啊。

——

十六歲的莫貍生活中闖入了陌生人。

秦醫生帶來了她的同學——秦醫生總能感到她細小的變化——周悅,她不太記得他。

她更在意自己的病情。病入膏肓,這是她的狀态,距離預判的死期已經不遠了。她發現自己果然還沒有那麽坦然,笑容也只能勉強為之。

她太害怕了。她在這七年中,得到的太多太多,她現在不舍得放手了。

十六歲的生日,她卻是真的高興。為了同學溫暖的心思,和秦醫生無言的關心。

這世上,有人念着她。

曲終人散,她真的到了心裏極限。在一周後的手術後,她甚至想就這樣死了算了,也省的再每日提心吊膽。

可想起父母,她終究不忍。

在恢複階段,周醫生走進來,交給她一封信。

“周悅的,還有這是她的禮物。”他說。

莫貍提起最後的力氣送走周醫生,然後用牙齒一點點撕開信封。

一封情書,草草讀完,她內心極度煩躁。

周悅?喜歡?

她覺得腦海一片亂麻。

這封信像是戳中了她一直未敢觸碰的心事。她沒有喜歡上別人的機會!沒有任何戀愛的機會!她很快就會死,或許就是下一次手術。愛情?笑話!

可她無法袖手旁觀。不僅是因為這是直接與她相關的,還有……

她似乎知道了,愛情是什麽。

莫貍陷入了痛苦的糾結。明知道不可能有結果,可卻義無反顧,這種情感,可以像割掉身體的那塊腐肉一樣嗎?

她知道,不能。身體的腫瘤,甚至不可能割掉,遑論刻入心底的悸動。

在她最動搖的時候,莫貍看到了秦醫生。

如同潺潺清泉,他的出現,總能令她安心。

莫貍自嘲笑笑,曾想讓秦醫生做自己的哥哥,那是還幼稚時她的美妙幻想。如果秦醫生是她的哥哥,那麽,他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多麽單純的占有欲。

可秦醫生有他的生活,多一個絕症的義妹只可能徒增壓力,她真是自私又幼稚。

她慢慢地說着,像是說服自己。周悅很好,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是的,她不需要這種情感來折磨她的神經。她閉上眼睛,就這樣就好。

“最好的緣分,就在身邊。”

他站在月光下,眉梢浸潤溫情,輕輕地,輕輕地露出微笑,幹淨美好。像是大哥哥那樣。

“我愛你。”

——

為什麽當我準備放棄時,你會這樣告訴我?

那樣我怎麽可能放手了啊!

——

莫貍不想見到秦央。盡管潛意識中,她并不喜歡現在的狀态。

小莫貍是不怕寂寞的,可有了秦醫生,突然,小莫貍害怕起一個人了。

她對自己輕聲念道。

他沒有用喜歡。愛這個字,嚴肅莊重。

秦醫生是有責任感的,無論是對工作還是私事。這樣的秦醫生不可能拿這件事開玩笑。

可莫貍希望,他是在開玩笑。

她已經很虛弱了,但她還是選擇,每天在清晨偷偷溜進辦公室。秦醫生的桌子很亂,她就幫他收拾;那盆多肉長勢不好,她就澆水施肥。

似乎不是想要得到什麽,只是為了這裏她所熟悉的氣息,讓她心安。

周悅突然找到了她,說了許多意味不明的指責的話。她站在那裏,微微皺眉。

心口很疼。她深呼吸,努力排解那一份痛苦。

“我沒有說過類似的話。”

她試圖去解釋,去說服那個瘋狂的男孩。

“你喜歡那個醫生?”

你說中了。

莫貍再次深吸一口氣,露出微笑:“我喜歡他。”

說出來了。

如此容易。嘴唇開合,吐出那兩個音節,原來如此容易。

可她用了這麽久,才發現。

兒時的眷戀和依賴,是她對秦央毫無保留的信任。這種感情并不是親情,因為,他沒有義務,對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付出如此之多。

他的溫柔,換來她的心動,這是等價交換。他們是平等的。

天很藍,太陽暖洋洋的。

——

“秦央!”

白袍男子轉過椅子,對她挑眉:“莫貍,你需要穿拖鞋。”

她無辜地擡起髒兮兮的腳:“拖鞋沒了!”

秦央瞥她一眼,俯身,把她抱起來放在膝蓋上。

“坐好,別亂動。”他語氣淡淡地叮囑。

莫貍點頭。

“可以去吃甜甜圈嗎?”

她仰起臉去看秦央漂亮流暢的下颔線條。

“周應該告訴過你,不行。”

“可是我真的想念甜食了。”莫貍嘆氣。

秦央從筆筒中倒出一把糖果。抓了一些,伸手讓她挑。

莫貍想了很久,撿了粉色的那顆。

撕開糖紙,把糖丢進嘴巴裏。莫貍感到久違的活過來了。

他偏頭問:“什麽味道?”

“嗯,我也不知道……”粉色的一般是草莓味的,可這個嘗起來又不像。

輕如細羽的呼吸,突然近在鼻端。

秦央恍若無事地寫着單子,很有力量的行書,卻不潦草,一筆一劃,力道中肯。

“桃花味。”他道,黑色的瞳孔,一抹微光閃過。

莫貍捂着嘴巴,已經數不過來自己的心跳數了。蔓延街道的粉色,爬上少女的臉頰。

春天了,桃花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阿貍視角~不多,一些小片段,最後加了一點糖~

還有一個番外,但還沒寫完……最近在檢查古言的大綱……沒問題的話很快就會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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