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各懷鬼胎

沈隽想試探沈鳳璋的真實想法,一時間卻找不到好機會。沈鳳璋這些日子都早出晚歸,見不到人影。

沈鳳璋這幾天都在忙同一件事——想辦法和父親、祖父留下來的人脈重新搭上線。這幾天她把在京城的官員差不多都拜訪了一遍,如今只剩下分量最重、在外為官的徐刺史,以及在京的庾中丞。

沈鳳璋坐在庾府大堂中,邊喝茶邊等庾思忠出來。站在一角裏的庾府侍女偷偷用餘光去瞧上門的小郎君,只覺得她容色驚人,神情平和,如山中清澗,令人望之心曠神怡。

事實上,沈鳳璋的內心遠沒有她表現的那般冷靜淡定。七八年不曾聯系,她這幾天上門,還能記得父親和祖父當年情誼的,沒幾個,大多都是面上和煦而已。也不知道庾思忠會怎樣。

思忖之間,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逐漸清晰。

沈鳳璋急忙放下茶盞,起身朝從偏廳裏走出來的庾思忠行禮,“庾大人。”

庾思忠大約四十多,生得不高,略有些矮胖,面容卻極溫和,留着一把飄逸的長須,是個美髯公。初看仿佛鄰家友人,和藹可親,然而那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卻顯露出他的老謀深算。能坐穩禦史中丞這個位子的,怎麽可能真是個簡單人。一個照面的功夫,沈鳳璋心中有了成算。

“無需多禮,快快起來。”庾思忠顯得尤為平易近人,虛扶了沈鳳璋一把,捋了捋長須,笑道:“你是景猷之子,便也是我的晚輩,叫我世伯吧。”

沈鳳璋起先稱呼庾大人,便帶着一點點小試探。對方若是還惦記着當年父輩間的情誼,自然會讓她改口。否則,多年之後,冒然以世伯相稱,恐引起他人不快。

探清庾思忠的态度,沈鳳璋順勢改口,“庾世伯。”

庾思忠捋須一笑,轉身落座,“世侄坐。”他看着沈鳳璋,神情帶了幾分懷念,“當年世侄出生時,我抱過你,一晃多年過去,世侄如今已是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世侄樣貌頗肖景猷,一見你,我便想起當年,景猷才華卓越,他當年出任太守,三年之內,令郡內百姓安居樂業,這件事,我如今也常常拿來教育子孫。可惜——”他輕嘆一聲,截住話頭。

沈鳳璋神情溫和,帶了幾分尊敬,“阿父當年在世時,也時常提起世伯,說世伯為人剛正,心思機敏,心細如發。當年多虧世伯慧眼如炬,才勘破李慧達有謀反之心。”

庾思忠大笑起來,“景猷當真這般說?”勘破李慧達意圖謀反,是庾思忠生平得意事之一,當年他還是一名從六品文臣,正是因此事,進入當今至尊之眼,平步青雲。

“景猷當年還是說我瞎貓撞上死耗子,沒想到背地裏居然這般評價我。”庾思忠捋着美髯,大笑起來,心情十分暢快。

沈鳳璋微笑着。實際上,沈父不僅覺得庾思忠是瞎貓撞上死耗子,他還覺得庾思忠是膽小怕事,過于謹慎,才誤打誤撞。

庾思忠又與沈鳳璋閑聊了幾句,才開口問起沈鳳璋今日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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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鳳璋從衣袖裏掏出一只錦盒,交給庾家仆從轉呈庾思忠,“世侄近日偶得一塊田黃石,不忍它在世侄手中埋沒,想起世伯最喜愛收集章石,特來為這塊田黃石尋一個主人。”

打開盒子前,庾思忠便知曉這塊田黃石品相絕對不錯,然而再真正見到這塊田黃石後,他還是吃驚了一下,“這是塊極品田黃凍啊!”盒中的田黃石色質純黃,光澤瑩潤,正是千金難尋、極品中的極品田黃凍。

沈鳳璋見狀,唇邊笑意一深,“寶馬贈英雄。這塊田黃凍能遇到世伯這樣的主人,也算不被埋沒。”也不枉她從老郡公的私藏中取出這塊石頭。

庾思忠果然對這塊田黃凍愛不釋手,把玩半晌才放下石頭。

庾思忠宦海沉浮多年,心知肚明沈鳳璋這是什麽意思。這麽多年,登門送禮之人絡繹不絕,數不勝數,庾思忠也不是樣樣都願意接手。他今日收下石頭,也是看在景猷的面子上給沈鳳璋個機會。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庾思忠等着沈鳳璋說出來意,若是小忙,他不介意幫一幫。

不料,沈鳳璋卻道:“世侄今日冒昧登門,便是為替這塊田黃尋一主人。如今此事已了,便不再叨擾世伯了。”她說完,行禮告辭。

庾思忠眼中精光一閃,笑着出言挽留。然而沈鳳璋去意已決,見狀,他笑着命管家送沈鳳璋出門。

送沈鳳璋離開的管家回來,就見庾思忠坐在堂上,把玩着手中的田黃凍,神色沉凝。

“郎主,已經送走沈郎君了。”管家低聲回禀。

庾思忠沉思半晌,放下田黃凍,捋着胡子,忽然大笑起來,笑裏帶着感慨,“臉皮厚,出手大方,能言會道,處事也算圓滑,景猷這個兒子将來前途不可限量。年紀不大,無人教導,能做到這個地步,她也算是青出于藍勝于藍了。”

這麽多年,管家難得在庾思忠口中聽到對年輕一輩如此高的評價,他忍不住開口道:“郎主是打算幫沈郎君一把?”

庾思忠臉上笑意漸收,他捋着胡子,搖搖頭,“不急。”她既然沒有趁今日提出要求,便說明她并不是求一錘子買賣,而是想和他,甚至是寒門保持長久往來。沈鳳璋這些年和寒門之間徹底斷了關系,如今這關系想再接上,可沒那麽容易。

另一邊,坐在牛車上的沈鳳璋并不知曉庾思忠對自己這麽高的評價。她自覺今日上門收獲還算不錯,她特意将官職最高的庾思忠留到最後拜訪,沒想到庾思忠和沈父關系确實不錯。

不過,沈鳳璋也沒有完全把入仕希望寄托在這些斷掉多年的人脈上。

她已另外命人備了厚禮,送去掌管人才選拔的中正官府上。

不管是聯絡寒門,還是賄賂中正,都不是短期就能見效的。中正評議三年一回,離上一次評議才過去一年半。

近在眼前的是沈家人前往栖玄寺進香一事。

……

松鶴堂裏,沈鳳璋捏着小銀錘朝核桃砸下去,咔嗒一聲,核桃殼四分五裂。她揀出核桃仁,放在素雅的描花白瓷碟中。拿起一旁的帕子擦幹淨手指,沈鳳璋端着瓷碟走到沈老夫人身邊,溫聲問道:“祖母怎麽忽然想到帶所有人去栖玄寺上香?”

吃着孫兒親手砸的核桃仁,向來嚴肅的沈老夫人神情也略微柔和起來,“你姨娘前些日子去寺裏清修了,她來信說栖玄寺這幾日來了個挂單的上師,尤為精通佛法。她特地請動大師為我們祈福誦經,希望我們都親自去一趟栖玄寺。”

沈老夫人知曉孫兒因為之前的事,和鄭氏鬧得很僵。她雖然不喜歡沈鳳璋之前沒有主見,事事聽從鄭氏,但也沒惡毒到希望鄭氏和沈鳳璋反目成仇。她看了眼沈鳳璋,緩緩道:“你姨娘特別叮囑你一定要去,希望大師能為你祈福。”

若是沈老夫人沒添最後一句話,沈鳳璋也許還不會多想。聽到鄭氏的特別叮囑,沈鳳璋眸光一閃,懷疑鄭氏是不是想借這次去栖玄寺上香做些什麽。

原主小時候,就和家人去栖玄寺上香走丢過,莫非鄭氏是想重蹈當年,勾起她的感激之情?

“阿璋?你在想什麽?”

聽到沈老夫人的叫喚聲,沈鳳璋從猜測中回過神來。她朝沈老夫人溫和一笑,半點不曾洩露心中的想法,“無事。我在想這次全府人去上香,挺好的。”

……

“确實挺好。”

郡公府二房裏,沈湘瑤也正在和母親讨論這件事。

“好什麽?!”沈二夫人看上去大約三十左右,沈湘瑤長相随她,兩人都身材嬌小。相比之下,沈二夫人更豐滿一些,穿着打扮也都更有成熟韻味。

此刻,她正不滿地抱怨道:“大房那些人就知道沒事找事。鄭玉蘭尤其如此!”和女兒一樣,她和二房的妯娌相處也不愉快。

抱怨歸抱怨,在這個幾乎人人篤信佛教的時代,作為忠實佛教徒的沈二夫人仍舊決定要去。

“阿瑤,你明兒跟阿娘去老林家鋪子看看,有沒有——”沈二夫人話還未說完,就被沈湘瑤打斷。

“阿娘,我明兒有事。”

“你有什麽事?”沈二夫人疑惑不解。

沈湘瑤避開娘親的目光,抿唇道:“總之我有事。阿娘你給我幾個人手,要能在外辦事的。”

沈二夫人狐疑,只說沈湘瑤若是不說清楚,她絕對不會幫忙。再三逼問下,沈湘瑤終于不耐地說出自己的真實目的。

“你瘋啦?!”聽到沈湘瑤的打算,沈二夫人忍不住驚詫一聲,“你想趁這次上香,陷害沈湘佩和人在寺裏私通!她是名聲掃地了,但也會連累整個沈家,連累你啊!你還想不想嫁人了?!”

“阿娘!”沈湘瑤娥眉緊皺,滿是不耐,“名聲算得了什麽。”只要有沈隽在,哪怕聲名狼藉也能富貴榮華。

沈湘瑤拽緊裙子上的飄帶,“總之我已經決定了。”沈湘佩必須身敗名裂,只有這樣,她才能搶走沈湘佩上一世清貴優雅,出身顯赫的夫君!

沈二夫人臉色難看。她試圖打消女兒的想法,然而不論她說什麽,沈湘瑤都無動于衷,顯得格外頑固。

屋外天色逐漸昏沉,有婢女想要進來掌燈,被沈二夫人攔住。她聲音裏帶了幾分怒意,“你今日生出這樣的念頭,讓我如何見你阿父!”

盡管沈二夫人和丈夫都不是純善忠厚之人,但他們仍希望兒女能是品性純良。

一直沉默相對的沈湘瑤忽然出人意料大哭起來。并非往常梨花帶雨、極具美感的哭,而是真真切切大哭。淚水如瀑,從掩面的指縫間不斷流出,沒一會兒便濡濕裙面。

昏暗的房間中,沈湘瑤形容崩潰,她嗓音嘶啞得仿佛割斷的弦聲,又似被燒紅的炭堵住喉嚨,“阿娘!有她在,我永無出頭之日啊!”

上輩子,蕭氏郎君來向她提親時,她喜出望外。她把蕭五郎當如意郎君,又愛又敬,哪怕沈家覆滅後,蕭五郎退婚,她依舊不怪他。然而很久以後,她才知曉,自己視作神明的未婚夫,心心念念的只有沈湘珮一人!

她不過是蕭五郎娶不到沈湘珮後,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聽到沈湘瑤如同山崩地裂一般的痛哭聲,沈二夫人震驚之後,心疼不已。她千嬌百寵的女兒,背地裏居然有這麽大的壓力!

她再也忍不住,将女兒攬入懷中,如同小時候一樣,拍着女兒的背,柔聲安慰,“阿瑤莫哭莫哭。阿娘幫你,幫你。”

沈湘瑤擡起紅腫的眼,“真的嗎?”

沈二夫人點頭,在沈湘瑤耳旁低語幾句。說完後,她擡頭,正了正女兒頭上的碧玺蝴蝶花钿,臉上帶笑,“你放心,按照阿娘的法子來,既能讓沈湘珮名聲掃地,又不會牽連到你。”

沈湘瑤點點頭,埋首母親懷中,被擋住的杏眼中,流露一絲得意。

這輩子,沈湘珮別想再嫁進琅琊王氏!

區區一個蕭五郎,怎麽及得上王十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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