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愛慕

沉甸甸的心事壓在劉媪心頭, 直到回宮後,都未曾消散。

富麗堂皇, 極盡奢華的宮殿裏,殷貴妃斜躺在貴妃榻上,一雙藕臂從寬大的銀紅衣袖中伸出來,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粉色珍珠。

“你說你見到一個和謝皇後長相相似的少年?”

劉媪點頭,十分篤定,“夫人, 老奴肯定, 那個郎君的眉眼和謝皇後生得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殷貴妃把玩着粉珍珠,憶起當年的謝皇後, 那個極為聰慧的女子, 玩味一笑,“劉媪,你覺得當年那個孩子真的死了嗎?”

當年那場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照亮半個建康城。她還記得,皇宮上方的天空都被燒得通紅,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第二天早上,宮人和侍衛們在廢墟裏拖出一大一小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體。

宮裏都說那就是謝皇後和大皇子, 謝皇後不忍大皇子在她這個奸妃手中受盡磋磨, 索性把大皇子也帶走了。

她卻一直懷疑這樣的說法。

手中的粉珍珠光滑圓潤, 但還是不及阿容兒剛剛出生時的肌膚。十四年前,她生産完,躺在床上從宮婢懷中接過阿容兒, 小心翼翼觸碰他的臉頰,看着他對自己咧嘴而笑,那一刻她就決心要把最好的都送給他,用性命去保護這個孩子。

阿容兒哭一聲,她急得心都快碎了,更遑論親手傷害阿容兒。

謝皇後,難道真舍得眼睜睜看着自己不過兩歲的幼子在火海中燒成焦炭?

劉媪聽出殷貴妃話裏的意思,她看着殷貴妃,遲疑着接下去道:“夫人,您的意思是謝皇後之子當年沒死,而是被人偷偷救走了?難道說——”她臉上顯出恍然之色,脫口而出,“老奴今日見到的就是謝皇後遺留的孩子?!”

“不!”殷貴妃斬釘截鐵,“謝皇後的孩子當然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幹幹淨淨,早就成為一抔黃土了!”

她将手中的粉珍珠往地上一擲,如同随手扔掉一件垃圾一般。

“他若是想從地下裏爬上來,那就再死一次。”殷貴妃聲音平緩,甚至帶着幾分輕松自在,臉上神情也依舊雍容華貴,然而正因如此,才令她看上去越發可怖,如同埋伏在暗處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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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明光殿裏的,也正在發生一場談話。

“父皇!你一定要派人好好查查今天那些弄傷沈家郎君的刺客!”

當今至尊垂着頭,雙眉緊皺,盯着面前的雙陸棋盤。他一邊移動棋子,一邊開口,“南陽,這件事孤已經交給你阿弟去查了。”他頭也不擡,繼續道:“南陽,你如此在意這名受傷的郎君,莫非他就是你這次相中的驸馬?”

南陽公主如牡丹一般嬌豔的臉上閃過一絲羞澀,但很快這絲羞澀就被她抛到腦後。她坦坦蕩蕩承認道:“是,父皇。這位沈二郎君正是沈彥之沈老郡公的孫子,她父親是刺史沈懿。虎父無犬子,沈二郎君為人也極為出色。”她已經派人去調查過了,沈二郎君的身份非常合适。

聽到沈彥之三個字,當今至尊終于放下雙陸棋,擡起頭,臉上不由自主顯出回憶和感嘆之色,“是忠武公的孫子啊。”

沈彥之的谥號便是忠武。這兩個字,充分體現出當今至尊對沈彥之這一生的肯定。

南陽公主提起沈彥之,一下子勾起當今至尊的回憶。當年建康大亂,正是忠武公一力堅持,護送他回到建康登基。不知不覺間,忠武公竟然已經過世十年了。

當今至尊陷入回憶之中時,南陽公主默不作聲,不敢打斷他。

過了好半晌,他才回過神來,長籲一口氣,“既然是忠武公的孫子,身份上沒有問題。孤過段時間再瞧瞧,若是合适,就給你們賜婚。”

南陽公主喜上眉梢,她壓着笑意,沖當今至尊行了個禮,“多謝父皇!父皇聖明!”

“行了,下去吧。”瞧出南陽臉上的喜不自勝,當今至尊無奈揮手,讓她退下。若非南陽提起,他差點就忘了忠武公留下的血脈。算算年紀,忠武公的孫子應該比南陽大一歲,這個年紀還沒入仕,資質想必不算太好。不過,做南陽的驸馬,也用不着太好的資質。而且正好,成了南陽的驸馬,雖無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樹,但富貴榮華不缺,他這也算照拂一下忠武公的後人。

當今至尊在明光殿裏思索照顧昔日重臣後人之時,始興郡公府裏正一片人仰馬翻。

聽到仆從來禀報小郎君受傷,仿佛有把錘子往沈老夫人腦袋上一敲。她腦袋一懵,差點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去。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一個個離她而去,難道現在要輪到她親孫子了嗎?

前來禀報的仆從見狀,急忙道小郡公并無性命之憂,是後背中箭。

得知只是後背中箭,老夫人心口的悲怆終于減緩一些。她深吸一口氣,扶着桌子站起來,臉上的軟弱被堅毅取代,帶着仆從匆匆趕往景行院。

站在景行院大堂中,老夫人望着緊閉的房門,臉上的法令紋深邃如同溝壑,她轉身看向跟随沈鳳璋一道出去的仆從們,厲聲:“這是怎麽回事?!出去時好端端的郎君,怎麽回來就重傷了?!”

別看老夫人這些年吃齋念佛,年輕時也是厲害角色。她一發怒,堂屋裏頓時一片寂靜,仆從們嘩啦啦跪了一地,個個弓着背,深深埋下頭,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見到這些仆從沉默不敢言的模樣,老夫人眼中怒意越發明顯,鼻子兩側的法令紋因為怒氣不停抽搐着。

一道低沉的聲音打破僵局。

沈隽清俊的臉龐上滿是自責,他上前一步,嗓音沙啞,緩緩說出事情原委。解釋清楚沈鳳璋受傷經過之後,他蒼灰的眼眸低垂,雙眉緊皺,原就低沉喑啞的聲音裏越發多出內疚與痛苦,“是我——”他略一停頓,似是內疚到說不出話來,“——沒有保護好阿璋,還請老夫人責罰。”

沈老夫人望着滿臉痛苦的沈隽,心裏的火氣想發又發不出來。眼前身形颀長瘦削的少年青衣染血,蒼白的臉頰上亦沾染着幾絲血跡,入目滿是狼狽。

雖然是個母不明的私生子,到底也是她嫡親的孫兒,這次阿璋受傷,仔細說也怪不了他。

沈老夫人在心中嘆了口氣,臉上的怒意慢慢收攏。她帶着幾絲疲憊,朝沈隽揮揮手,“行了,你也無需過于自責。不用在這兒守着了,下去梳洗一下,換身衣服吧。”

身形瘦弱,仿佛遭受巨大打擊的少年低低地應了聲是,轉身走出景行院。

雖然沈老夫人讓沈隽不用再過來了,但沈隽洗漱完,換完衣服後卻不顧黎苗的勸阻,又匆匆趕來景行院守着。他在景行院待了整整一個下午,一直到醫師從內室出來告知沈鳳璋無礙,已經睡下後,才離去。

府裏的仆從把沈隽今日的行為都看在眼裏,私底下議論紛紛,都認為大郎君真是性情寬厚純善。小郎君往日裏那般欺辱大郎君,大郎君卻臉色憔悴、擔憂着急在小郎君病房外守了那麽久。

沈隽回到江伏院時,天色早已昏沉,夜空如同暈開的墨。他草草用過晚膳後,步出大堂,站在石階上,目光虛虛地投在院中。

夜裏涼風習習,明月皎潔,月華如水,浸潤着院中每一株草木,鋪灑在每一寸土地上,仿若覆上一層白霜。

沈隽望着院中草木在月光下的影子,任由涼風吹起衣袂。

黎苗看出大郎君心緒不佳,他以為郎君是因為白日的遇襲。說不出什麽安慰話,他索性站在大郎君身後,陪他一道吹風。

草木的陰影從這一頭移動到另一頭。

沈隽眉心微蹙,如同遇上絕世難題。

清涼如水的夜風送來夜合花的香氣,也将沈隽輕緩的聲音吹得越發飄散。他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問身邊的黎苗,“為什麽有人會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其他人呢?”

吹了半宿風的黎苗聞言,打起了精神。他四索片刻,反問道:“他們是恩人和報恩者的關系嗎?”

“不。”他和沈鳳璋之間沒有任何恩情可言。

“那被救的那個人有權有勢,救他的那個人有求于他?”

“并不。”按照現狀,若要讨好,反而該是他去讨好沈鳳璋才對。

“那是父子?母子?”黎苗又猜。

“不是。”

黎苗興奮地合掌一拍,“那就是情人了!”他振振有詞,“這世上哪有那麽多舍身相救。既不是為了忠義報恩,又不是為權勢富貴,還沒有父母血緣羁絆。那就只有男女之情了!”黎苗搖頭晃腦,“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清涼如水的夜風穿堂而過,樹葉間響起飒飒之聲,印在地上的樹影婆娑搖曳。

黎苗興奮的聲音恍若從遙遠之處傳來,隔着一條寬闊的星河,最終進入他耳中。

沈隽猛然一震,向來看不出半分真實情緒的眼眸如雪山塌陷,冰湖乍裂,露出深埋底下的驚愕!

黎苗沒有察覺沈隽突如其來的沉默,臉上樂滋滋。大郎君一向聰明絕頂,做任何事都是游刃有餘。這還是大郎君第一次遇事不決,沒有思緒。沒想到自己還能答出大郎君不知道的問題。

“大郎君,這對有情人是誰啊?”黎苗平時就喜歡和三姑六婆一起聊八卦,這會兒忍了又忍,還是好奇這引得大郎君發問的人是誰。

沈隽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突地跳。他閉了閉眼,将愕然暫時壓下去,敷衍了黎苗幾句後,徑直回房。

卧室裏燭火跳動,燈影幢幢。沈隽坐在桌邊,凝視着倒印在牆壁上的影子,腦袋中仿佛又響起黎苗激動興奮的聲音。

“那就只有男女之情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沈隽初聽到黎苗的揣測時,只覺不可思議與荒誕可笑。然而這會兒,坐在房間裏細細思索,他臉上卻慢慢顯出若有所思之色。

正如黎苗所言,不為忠義報恩,不是舐犢情深,不為榮華富貴,除了情這一字,還有什麽理由讓沈鳳璋這樣做。

沈隽蒼灰眼眸裏慢慢浮現篤定。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沈鳳璋為何表面上羞辱他,譏诮他,背地裏反而幫他、救他。

沈鳳璋畢竟是男子,還是沈氏小郡公。這世道,有龍陽之癖的人不算少,但總體上仍被世人鄙夷。沈鳳璋一心想振興家業,肯定不敢暴露這種癖好,招惹世人異樣眼光。

另外,他雖然知曉自己和沈家和沈懿沒有絲毫血緣聯系,沈鳳璋卻不知道。

既有男子身份作為阻礙,又有血緣牽扯在其中。

雙重壓力之下,沈鳳璋很有可能性情扭曲,因愛生恨,以羞辱他為排遣壓力的方式。

更有可能,她害怕自己會在與他的相處中洩露她內心情緒,被人看出來,為此索性用羞辱這種方式來遮掩真實情感。

沈隽凝視着燭影的眼眸逐漸回緩,如同壓城的黑雲慢慢退去,不再有風卷浪湧,暴雨傾盆之勢。他薄薄的唇角輕輕一挑,難得顯出幾分恣意風流。沒想到,沈鳳璋的種種所為,竟然是出于對他的愛慕。

這一刻的沈家大郎君,既不似往日外人跟前文質彬彬,溫和有禮的模樣,也不似在沈鳳璋面前的漠然麻木。他唇角微微上挑,無數風流俊逸如月下清泉流淌而出,蒼灰色的眼珠淺淡相宜,光芒流轉,帶着攝人心魄的異樣魅力。

身處陋室,如明珠美玉落于瓦礫之間。

俊朗而淺薄的笑如霧霭一般籠罩在沈隽清俊的臉龐上,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冰冷與算計。

被血脈相連的手足觊觎,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感到反感與惡心。沈隽卻正好是其中的異類。

他并不反感沈鳳璋的愛慕,恰恰相反,在這短短幾瞬功夫,他已想好該如何利用沈鳳璋的愛慕來達成自己的目标!

夜間涼風穿過窗口,吹過燭火。燈盞上的燭焰猛烈跳動着,劇烈晃動的光芒在沈隽臉上投下斑駁光影。明明滅滅的燈火中,沈隽唇角勾笑,帶着一絲欣然,那雙蒼灰的眼眸卻如高山積雪,夜間清霜,映照寒光。

作者有話要說:  沈隽:【得意】,沒想到啊,沈鳳璋做了這麽表裏不一的事,原來是愛慕我。呵,那就別怪我借機利用你。

想得有多美,被打臉時就有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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