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傷疤

鄭氏沒有回靜皎院, 她在半路找了個涼亭坐下。

蛙聲蟬鳴在四面八方響起, 吵得她心煩意亂。一只蛙跳入池裏,激起小朵浪花, 一圈圈的漣漪朝周圍蕩開去。

盯着那一圈圈的波紋, 鄭氏腦中又響起方才聽到的東西。

“當年鄭娘子和虞夫人同時産下一女後……實際上鄭娘子的舉動全都被郎主您父親看在眼中……其實兩個孩子早已被沈郎主重新換回來。”

鄭氏猛然打了個哆嗦。酷暑炎熱, 她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 直通天靈蓋。

怎麽可能?!當年那件事, 她做得如此隐秘,沈景猷怎麽可能知曉!

然而另有一個冰冷的女聲在心底無情地響起。

“對那個男人來說, 有什麽不可能。”

哪怕沈景猷已經過世這麽多年,一想到他的手段,鄭氏還是下意識打了個寒顫。在他面前, 一切陰謀詭計似乎都無處遁形。

但令鄭氏不敢相信的是沈景猷如果早就發現這一切, 為什麽不處罰她?如果沈景猷早就知道沈鳳璋實際是個女孩,為何又放任她将沈鳳璋謊報成男子身份,欺騙所有人?

湖中的漣漪一點點消失,整片湖面又澄澈如鏡。然而鄭氏的心卻怎麽都無法冷靜下來。

以沈景猷那種冷酷無情,唯利是圖的性格,他确實有可能在沒有兒子的情況下,放縱她将女兒扮成郎君。

二郎以往一直對她孝順有加,孺慕敬愛,她先前認為這是她對二郎調教的好,如同養狗一般。但仔細想想,二郎對她如此敬愛, 會不會也有母女血脈相連的緣故在裏面?

還有二娘。鄭氏盯着鏡子一般的湖面,湖面上慢慢浮現出沈湘珮的容顏。二娘長得和她一點都不像,她往日裏還慶幸,二娘生得不像她像沈景猷,像老夫人,不會被人發現不對勁。

然而現在,鄭氏再想到沈湘珮的樣貌,卻感到一陣別扭。

忽然一陣風吹來,從湖面劃過,帶來絲絲涼意。這絲絲涼爽鑽進鄭氏腦中,讓她頭腦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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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她可以看看胎記!

當年那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手腕內側有一個和她這個生母一樣的朱紅色胎記。她為絕後患,狠下心剜掉了那個胎記。她只要看看沈鳳璋和二娘子誰手腕內側有一道陳年舊疤就能判斷到底誰才是她親生的女兒!

查看二娘手腕不難,難的是怎麽查看沈鳳璋的手腕。鄭氏剛打算想個妥帖的辦法,忽然憶起一件事——她不久前才把五石散藏到了沈鳳璋院子裏,并讓鄭媪去請老夫人來搜查景行院!

“不行!”她得馬上去阻止鄭媪和老夫人才行!鄭氏立馬從涼亭裏站起來,滿臉着急,拖着殘腿一瘸一拐朝景行院跑去。

在她弄清楚到底誰才是她親生女兒之前,沈鳳璋絕不能出事。

鄭氏時間算得正好。她趕到景行院門口時,鄭媪正帶着老夫人從另一條路上走,也正好到景行院。

鄭氏劇烈喘息了兩下,擦掉額角的汗,調整好呼吸,自覺看不出什麽後,臉上帶笑朝沈老夫人走過去。

“阿家。”她恭敬地朝婆母喊了一聲。

沈老夫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眼角皺紋格外森冷,似乎在說“待會兒再跟你算賬”!

鄭氏故意裝作看不懂的樣子,跟在沈老夫人身後走進景行院。

鄭媪落後兩步,不知不覺間走到鄭氏身邊,她低聲問詢道:“娘子?”

面對親近的心腹鄭媪,鄭氏臉上笑意不變,低微得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聲音卻嚴肅至極,“東西在卧房多寶閣花瓶中,見機行事,取走東西。”

鄭媪一時懷疑自己聽錯了。娘子她孤注一擲,不惜違反禁令也要沖出靜皎院,甚至親自去景行院藏五石散,為的不就是抓二郎君一個人贓并獲,讓她身敗名裂,無法說出真相,害二娘子嗎?怎麽現在卻讓她見機行事,拿走五石散,保住二郎君清白?

她想再多問幾句,卻見娘子已經快步上前,重新跟在老夫人身邊。

早已布下陷阱,等着獵物自投羅網的沈鳳璋聽到外面的響動,走出書房。

“祖母?”沈鳳璋臉上佯裝出驚訝之色,“您怎麽突然過來了?”

沈老夫人沒有接沈鳳璋的話,而是朝空落落,沒有一名仆從的院子望了眼,皺眉道:“阿璋,你院子裏的仆從呢?怎麽都不好好伺候主子,跑到哪裏去了?”

“祖母,是我讓他們去收拾一下西邊那個小跨院。”沈鳳璋解釋道。

老夫人聽到所有仆從真的都不在,心裏微微放松下來。她朝沈鳳璋颔首,“原來如此。”

“先進屋去。祖母有事問你。”沈老夫人朝沈鳳璋溫聲道。

沈鳳璋側身,将沈老夫人迎入堂屋之中。跟在沈老夫人身旁的鄭氏見沈鳳璋連眼神都不曾給她一個,冷冷淡淡,哪怕還不确定她是不是自己的女兒,也心頭一澀。

她跟在沈老夫人身後走進堂屋,看着沈老夫人将她帶來的心腹婢女安排在屋外守着,聽着沈老夫人向沈鳳璋溫聲開口詢問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五石散流言到底是怎麽回事。

鄭氏一邊關注着沈老夫人和沈鳳璋的對話,一邊分神想讓鄭媪拿回多寶閣花瓶裏的五石散。然而衆目睽睽之下,鄭媪若是突然離去,太明顯。

沈老夫人和沈鳳璋的對話已經進行到沈鳳璋語氣懇切地說她沒有服用五石散。

“祖母若是不信,大可以搜一搜孫兒的院子,看看到底有沒有五石散。”

沈老夫人臉色一肅,臉上的法令紋動了動,“祖母當然相信你!”她今天過來,根本不是信了鄭媪的話,想來搜景行院,而是擔心好不容易消停幾個月的鄭氏又想對阿璋做些什麽。

她将銳利的眼眸移向一旁的鄭氏,滿以為會從鄭氏臉上看到不甘心之色,沒想到鄭氏神情平靜,甚至朝她輕輕颔首,“阿家您說的對,阿璋看着就不像服用五石散的模樣。”

沈老夫人冷哼一聲,“你既然知道阿璋清清白白,那又為何讓人來尋我,說阿璋服用五石散?”

鄭氏早已料到沈老夫人必然會有這麽一問,她十分沉得住氣,看向沈老夫人的臉上滿是羞愧,“我只是太久不見阿璋了。我之前想和阿璋說說話,然而阿璋不願見我。我曉得自己之前做了錯事,傷了阿璋的心,阿璋不肯見我是應該的。只是實在想念阿璋,一時想岔了,才……”

她停頓了一下,擡眸看向沈老夫人,放低了聲音,“才想出這麽一個法子,從院子裏出來。”

沈老夫人冷哼一聲,臉色黑得難看,“阿璋不肯見你是對的!你可曾有半點為人母的樣子?”她先前怎麽沒發現鄭氏是個這麽不着調,沒腦子的人。

“依我看,你以後就都待在院子裏,什麽時候腦袋清醒了,再出來!”

鄭氏知道自己這個臨時找的理由顯得十分荒唐,她也知道這一次次的,婆母早已厭棄了自己。為此聽到沈老夫人說要把她重新關起來,她低眉順眼,沒有半句反抗之語。

然而,就在她想要認錯說是的時候,卻聽到一旁的沈鳳璋喊了聲祖母。

“正如姨娘所言,她只是思子心切,一時想岔了。”沈鳳璋勸了沈老夫人幾句,最後輕聲緩緩說道:“祖母,姨娘已經在院裏呆了兩個多月,孫兒想,也差不多了。”

沈老夫人被沈鳳璋這話氣得眼睛一瞪,看着沈鳳璋一時說不出話來。她這個孫子,以前就對生母言聽計從,好不容易前段時間鄭氏的行為傷了她的心,不再對鄭氏百依百順,沒想到現在竟然又故态萌發!

一旁低眉順眼的鄭氏卻被沈鳳璋這話驚得猛然擡頭。她凝視着站在沈老夫人跟前的少年,對方臉上神情淡淡,眼眸低垂,避開她的視線,臉上絲毫不像以前那樣滿是對她的敬愛。然而她方才說的話,又确實是在為她求情,想要放她出來。

她為什麽這麽說?莫非她真的相信自己其實就是我的女兒?鄭氏忍不住在心裏這般猜到。

別看在上次驅邪後,她一口咬定現在的沈鳳璋是邪祟,實際上她不過是不願相信曾經那個對她百依百順的孩子會變得如此乖戾,與她對着幹。畢竟連栖玄寺的上師都已經證明沈鳳璋沒有被邪祟入侵。

然而,若二郎之前一反常态,是她不知從哪兒知曉了她并非自己親生孩子呢?

這樣就能解釋二郎性情大變的理由了。現在她知曉自己确實是她的生母,她不就又立刻變回以往孝順的模樣,開始心疼她這個母親了嗎?

鄭氏盯着沈鳳璋,嘴唇輕輕顫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心裏那杆秤漸漸偏向沈鳳璋。

她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麽,沈老夫人卻有滿肚子話要說。她朝着沈鳳璋冷冷呵斥道,“我不同意!”

說出這話的時候,沈鳳璋就知道老夫人肯定會生氣。但整件事都正在朝她預想的方向發展,這個時候只有解開鄭氏的禁令,才能讓最後的結局更加精彩。

她轉身,眼神瞄準桌上的茶壺,眼眸裏閃過一絲詭秘之色。

親手倒了杯茶,沈鳳璋雙手端着茶盞,将它遞給沈老夫人,“祖母喝杯茶,消消氣。”

沈老夫人果然如沈鳳璋所料,冷着臉,滿臉堆怒,拒絕了她手中的茶。

在沈鳳璋轉身倒茶的時候,鄭氏的心驀地提起,高高懸在半空。見沈鳳璋是把茶遞給沈老夫人,鄭氏高懸的那顆心才緩緩放松下來。

然而,不等徹底把心放回肚子裏,她就聽見沈老夫人拒絕了沈鳳璋的茶。

下一刻,沈鳳璋端着那杯茶,緩緩朝她自己唇邊送去。

鄭氏頭皮頓時發麻,仿佛萬千根牛毛針同時刺在頭皮上,一顆心一瞬間抽緊。

猛地上前兩步,鄭氏動作粗暴奪過沈鳳璋手中的茶。

對上沈鳳璋不解的眼神,鄭氏心微微顫了顫,她看着沈鳳璋,有些緊張地笑了笑,“阿璋,姨娘正好渴了,既然阿家不喝,這杯就給姨娘我吧。”

沈鳳璋面上神情淡淡,仿佛對鄭氏之前的所作所為還未徹底釋懷,但她出口的話,卻又帶着一絲軟意,“既然如此,那姨娘你喝吧。”

鄭氏端着茶盞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抖,她盯着這杯茶,眼尾微微一抽,遲疑着下不了口。

“姨娘若是不渴,那就把這杯茶還給我。”

“不!我這就喝!”鄭氏握着茶盞的手驀地收緊,她朝沈鳳璋看了眼,将茶盞舉到嘴邊,不再猶豫一飲而盡。

沈鳳璋看着一口氣喝完整杯茶的鄭氏,烏黑的眼珠裏似笑非笑一閃而過。鄭氏對親生女兒确實好的沒話說,偏偏對其他人心狠手辣,如同毒蛇一般。

懷着這樣的譏诮,沈鳳璋朝桌子走了兩步,拿起桌上的茶盞和茶壺,打算繼續倒茶。

茶水在壺裏還沒倒出來,沈鳳璋手裏的茶壺再次被人奪走。

“姨娘還沒喝夠?”沈鳳璋轉過身,皺眉問道。

鄭氏看着手中的茶壺,低低應了一聲,忽然間計上心頭。

“是啊,不知為何,今日特別渴。”鄭氏朝沈鳳璋一笑,舉起茶壺想要倒茶。

“砰!”

茶壺在地上碎開花。

“哎呀,姨娘不小心,沒拿穩。阿璋你沒事吧?”鄭氏看着沈鳳璋被茶水打濕的衣袖,心急內疚地趕緊拿出帕子捋起衣袖給她擦幹淨。

衣袖一褪,露出潔白如玉的手臂。手腕內側,一條小小的褐色傷疤赫然在上。

看到那條深褐色舊疤的剎那,鄭氏擦拭着沈鳳璋手腕的手帕一頓。

“我自己來就好。”沈鳳璋抿了抿唇,仿佛不适應鄭氏的熱情體貼,趕緊抽回手,放下衣袖。

鄭氏呆呆地立在一旁,根本反應不過來沈鳳璋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她腦中僅有那道傷疤存在。

那道醜陋的傷疤如同一把尖銳的匕首,狠狠刺痛她的眼睛。

鄭氏擡起頭,強顏歡笑,“二郎,我出來也夠久了,就不多呆了。我先回去了。”腦中最後一絲理智控制着她,讓她神态如常朝沈老夫人告辭。

然而看似一切正常的鄭氏,在跨出景行院時,卻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娘子小心!”跟在後邊的鄭媪趕忙扶住鄭娘子。她一邊抓着鄭娘子的胳膊,一邊輕聲問道:“娘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鄭氏沒有解釋,她轉過頭,眼中是近乎瘋狂的激動,她反手狠狠抓住鄭媪的胳膊,指甲深深掐進鄭媪肉裏,出口的聲音又低又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般,又似從喉嚨裏擠出來。

“姊姊,我們去二娘院子裏!”

另一邊,景行院裏,沈老夫人皺着眉,看着鄭氏離去的背影,臉上顯出幾分狐疑之色,“鄭氏今日事怎麽回事?看上去怎麽有些不對勁的樣子?”

沈鳳璋隔着衣袖摩挲了一下手腕內側的那道傷疤,朝沈老夫人微微一笑,“也許是遇上什麽事了吧?”

沈老夫人冷哼一聲,警告一般看了沈鳳璋一眼,又無奈地放緩神情,語重心長教育了沈鳳璋幾句。

沈鳳璋一臉順從,溫和笑着送走沈老夫人。

回到景行院,芳芷正好帶着院裏仆從回來。見到堂屋裏碎了一地的瓷片,她趕忙蹲下身打算收拾碎瓷片。

“不急。”沈鳳璋在一旁椅子上落座,捋起衣袖看着手腕內側那道她特意找人做出來的舊傷疤,唇角帶着一分神秘的微笑。

她看向芳芷,淡聲開口,“之前我後背中箭受傷的時候,你說府裏有瓶去傷疤極為有效的好藥。”

芳芷走近沈鳳璋,聽她提起這事,她點了點頭,“是的。府裏确實有這樣一瓶藥,不過奴去取的時候,那瓶藥早在很久之前就被人拿走用掉了。”想起這事,芳芷心裏微微有些不快。就因為藥被人用掉了,郎君現在背後還有道傷疤呢。

和芳芷相反,沈鳳璋臉上卻顯出微微笑意,她看着芳芷,溫聲問道:“我記得你那時候說過是誰取走了藥。你還記得是誰嗎?”

“是二娘子。”芳芷記得很清楚。

沈鳳璋摩挲着手腕上那道假的舊傷疤,悠悠開口,“是二娘啊。”

……

另一邊,鄭氏帶着鄭媪匆匆趕到沈湘珮的院子裏。

沈湘珮正在房裏彈琴,看到沖進來的鄭氏,一時彈錯了一個音。

“姨娘!二兄允許你出來了?”沈湘珮起身,臉上滿是驚喜之意。

鄭氏敷衍地應了聲是,牢牢盯住沈湘珮,“二娘,我那邊有個镯子,不知道你能不能帶。”她舔了舔幹燥的唇,啞着嗓子,“二娘,你把衣袖捋起來,讓我看看你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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