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五石散
明亮的光線下, 那伸出來的一節手腕欺霜賽雪,瑩白如玉。鄭氏屏住呼吸, 緩緩取下二娘手腕上那只一指寬的羊脂白玉镯子。
玉镯之下, 膚若凝脂,光潔得不見絲毫瑕疵!
這一節在他人眼中完美無缺, 漂亮得能與仕女圖中仕女媲美的手腕,在鄭氏眼中卻仿佛妖魔的觸肢, 無數黑霧盤踞在上, 幻化出一張張猙獰的鬼面,對她露出惡意的嘲笑。
“啊!”鄭氏眼眸裏湧上驚駭和恐懼,下意識雙手用力一推,轉身逃也似的奔出屋子。鄭媪看了眼摔下去的二娘子,一咬牙, 追在鄭娘子身後跑了出去。
“娘子!”
沈湘珮猝不及防被用力一推,身體往後一倒,徑直摔下去。不僅僅是她, 連她跟前的琴案以及擺在上邊的琴都被帶着翻了下去。
周圍的婢女見狀,滿臉焦急, 趕忙撲過來扶起沈湘珮。
小心翼翼扶住沈湘珮, 看着沈湘珮摔下去時撞紅的手肘,松霜臉上不由顯出幾分抱怨,“鄭娘子今天怎麽回事?好端端的,居然故意推了娘子一把,害得娘子手肘上擦了這麽一塊紅痕。”
沈湘珮卻沒太在意手肘上的擦傷。她從松霜手中扯回衣袖, 眼眸裏顯出幾分着急,遠眺着門外,試圖找到方才跑出去的鄭娘子。
“姨娘方才好像有點不對勁。”她輕聲呢喃着。
松霜心疼地看着自家娘子光潔如玉的手肘上越來越明顯的紅痕,略帶不滿,“娘子,您不記着您手肘上的傷,惦記着鄭娘子做什麽?”她說着,轉身打算去讓人打盆清水過來,替娘子清理傷口擦藥。
然而她剛放開沈湘珮的手臂,就見二娘子她神色一凝,仿佛下定決心一般。
“不行,我得跟上去看看。”鄭娘子以往對她這麽好,她實在放心不下鄭娘子。
……
另一邊,鄭媪追了好一會兒,才在花園水榭裏追上鄭娘子。她沒想到,傷了一條腿的娘子這回竟然能跑這麽快。
“娘子?您到底怎麽了?”鄭媪喘着粗氣,斷斷續續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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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氏坐在水榭裏,雙手将面孔掩得嚴嚴實實,一聲不出。
今天一天,鄭娘子的表現都超出鄭媪預料。此刻見她掩面不語,鄭媪心裏有些發急。
“娘子,您這是怎麽了?方才為何推二娘子?”要知道,娘子素來最疼愛這個女兒了。
“娘子?!”
鄭媪再三追問,終于讓鄭娘子放下了遮掩住面孔的手。看清鄭娘子的臉後,鄭媪臉上神色驀地一僵,不敢置信地驚呼一聲,“娘子?!”
鄭氏雖然默不作聲,安靜地沒有半絲聲響,然而臉上卻早已淚流滿面。此刻一放下手,還在源源不斷流下來的淚水立刻順着下巴滑落到衣襟上。
“姊姊!”鄭氏擡起頭,往日堅毅不服輸的眼神此刻卻滿是崩潰,仿佛雕梁畫棟的宮殿在瞬間崩塌,僅剩坍圮廢墟。
她第一次開口甚至啞了嗓子,根本發不出聲,一直到第二次聲“姊姊”,才哭出來。
“我認錯人了!”她緊緊拽着鄭媪的衣袖,猛然間拔高嗓音,仿佛哭靈一般,聲音又高又尖,凄厲得像是失去小獸的母獸。
鄭媪心頭一震,不等她追問,鄭氏已經自己把整件事說了出來,聲音裏滿是懊喪。
聽完事情真相的鄭媪,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鄭氏低聲哭訴,半晌回不過神來。
鄭氏的聲音已經小了下去,然而聲音裏的痛楚和後悔卻越來越多,濃得化不開。
“這麽多年,我為何沒有想着看一眼二郎或是二娘的手腕?”
二娘常年帶着各式各樣的镯子,她一直以為二娘是想用镯子掩住手腕上的傷疤,萬萬沒想到……
她一心認定二娘就是自己的孩子,卻忘記真正驗證一回!她要是肯仔細看一眼二娘的手腕,肯摘下她手上的镯子好好瞧一瞧,又怎麽會錯認自己的孩子十幾年!
鄭氏淚如雨下,心如刀絞。
她這十幾年,過得是什麽日子。把虞氏的女兒疼到骨子裏,卻毀了自己孩子的一生!
她以為二郎是虞氏的女兒,本着利用到底的想法,謊稱二郎是個兒子,打算過個一兩年,二郎年紀大一點,瞞不下去後,就讓她病逝。
若非老郡公特別喜歡二郎,她又遲遲沒有再懷孕生子,怎麽都不會讓二郎活到八歲,繼承沈家爵位。
想起自己當年狠毒無情的想法,鄭氏心裏後怕不已。她差一點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後怕朝她襲來。哪怕二郎現在好好活着,她依舊覺得自己一只腳跨進懸崖裏,随時都會掉下去。
然而,想到自己這些年如同訓狗一般對待二郎,想到自己給她吃的那些格外損傷身體的藥,鄭氏心頭大恨。
她恨不得時間倒流回去,掐死當年的自己。
恰在這時,沈湘珮的聲音從外面傳過來。
“姨娘?!”
遠遠看到水榭裏坐着的身影,沈湘珮急忙提起裙擺跑來。
“姨娘,你怎麽坐——”沈湘珮話還沒說完,就瞧見鄭氏紅腫的眼眶以及滿臉的淚水。
沈湘珮心裏一急,快步上前想要攙扶起鄭氏,她臉上流露幾分怒色,“姨娘,是不是二兄又對你說了什麽?!”她雙眸怒焰熊熊,“姨娘我先扶您回靜皎院,您放心,我一定讓二兄來找您道歉。”
在她印象中,阿娘與世無争,淡泊貞靜,鄭娘子則性情堅毅果敢,格外能幹,仿佛什麽都難不倒她。這麽多年,她就沒見鄭姨娘這般痛苦失态過。
鄭氏擡起頭,目光沉沉,定定地凝視滿臉堆怒的沈湘珮。她提起讓二郎道歉時的口氣是多麽輕視,多麽理所當然。
明明二郎才是兄長,二娘卻絲毫不尊重這個兄長。
鄭氏以往從來不覺得二娘子這樣的态度有何問題。現在,她卻聽得怒火中燒。二娘子憑什麽理所當然不敬兄長!憑什麽輕視她的孩子?!
憑什麽?!
堆積在鄭氏心頭的懊悔漸漸被怒意取代,她目光如炬,從二娘子光潤瑩白的臉頰,一路看到她呈現柔美線條的身軀。
她将源源不斷的上好燕窩送到二娘子院子裏,養出了她這一身好皮子,卻給自己親生的孩子喂折損壽命的藥;二娘子如今身材姣好,在女郎最美好的年紀,如同盛放的鮮花,她的親生女兒卻男不男女不女!
憑什麽?!
內疚與恨意徹底侵染了鄭氏的眼眸。她看着面前的沈湘珮,腦中浮現的卻是被她糟踐的親生女兒。
“啊!姨娘!”
“撲通”一聲巨響。水榭旁的池子裏濺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松霜帶人追上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鄭娘子将二娘子推到池子裏。她猛然一變臉色,大喊,“來人!二娘子落水了!快救人!”
松霜沖到水榭裏,着急地看着在水裏起起伏伏,開始下沉的二娘子。注意到一旁的鄭娘子臉上竟然沒有絲毫內疚與焦灼之色,她怒不可遏,一時間忘了身份,怒罵道:“鄭娘子!你是瘋了嗎?!”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鄭娘子凝視着開始沉下去的沈湘珮,臉上顯出陰鸷的笑。是啊,她已經瘋了,徹底瘋了。
她現在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彌補二郎。
“姊姊,我們走!”鄭娘子冷酷地收回目光,朝着鄭媪吩咐一聲,哪怕狼狽不堪,滿臉淚痕,臉上神情卻顯得十分剛硬堅毅。之前顯露的那一絲瘋癫,一時間也全然消失了。
回到靜皎院,鄭氏吩咐仆從打來清水,仔仔細細地洗了把臉,仿佛過往前塵都被這一盆清水洗掉了。
鄭氏剛想吩咐仆從把水端去倒掉,忽然聽見一道熟悉的女聲帶着哭腔喊了聲娘子。
鄭氏神情一震,她轉過身,盯着門口的人影,有些不敢置信。
“綠珠?你怎麽……”
綠珠眼裏含淚,快步走到鄭氏跟前跪下,重重磕了個頭,“娘子,是郎主讓我重新回來您身邊的。不僅是我,還有很多人都回來了。他們就在院子裏。”
鄭氏快走兩步,在門口停住步伐。她望着跪在院中那些熟悉的人手,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出話來。
是二郎啊。
二郎向來是個好孩子。她知道自己是她親生母親後,便把這些人又重新給她還回來了。可是,她自己為何不來見我?
鄭氏臉上顯出痛苦之色。是了,我先前疼錯了人,做錯事,早已傷透了她的心。
她望着跪在院中的仆從們,吸了口氣,重新想到,沒關系,她現在好好替二郎打算,二郎心軟,遲早會原諒她。
二郎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有關五石散的流言。
鄭娘子沉吟片刻,朝綠珠低聲吩咐幾句。望着綠珠領命離去的背影,鄭娘子仿佛又回到從前手中有人,掌着府裏中饋大權,意氣風發的日子。
不同的是,那時候她為二娘子那個冒牌貨使勁,現在卻是在為她真正的女兒努力。
想到這,鄭氏幹勁十足。
接下來的日子,暫時不敢去見沈鳳璋的鄭氏一直守在靜皎院中等着手下人的消息。
等了一天,沒等來手下人的回報,反倒等來了沈湘珮的人。
松霜走進靜皎院的時候,臉上還有藏不住的憤怒。見到鄭娘子後,她聲音硬邦邦,“娘子想見鄭娘子一面。還請娘子随我一道回去。”
鄭氏坐在上首,聲音神情都是一片冷冰冰,“不見。”
松霜氣得臉蛋漲紅,她忍不住擡頭看向鄭娘子,“娘子落水受驚,病得很嚴重!”
聽到二娘病了,鄭氏習慣性心裏一緊,然而想到自己疼了她這麽多年,卻作踐親生女兒,那一絲擔憂瞬間被她強行壓下去。
“病了就去請醫師。”
松霜氣到發抖,“那天我都看到了,是鄭姨娘你把娘子推下去的!如果不是娘子不讓我說,一口咬定她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鄭姨娘你以為你還能好好坐在這裏嗎?”
鄭氏眉頭一皺。
就在松霜以為鄭氏終于心生愧意的時候,卻聽到鄭氏冷聲,“二娘子就是這麽縱着你,無法無天,目無尊卑?!”
……
松霜死死咬着唇,忍着淚沖回沈湘珮院子裏。快走進沈湘珮卧房時,她使勁眨了下眼睛,擠掉眼睛裏的淚水,竭力讓自己看上去仿佛一切正常的模樣。
屋裏,聽到松霜進屋的動靜,臉色蒼白,頗為虛弱的沈湘珮忍不住坐起身來。
“咳咳。”她輕咳兩聲,期待地望向松霜,“姨娘呢?”
松霜沒有回答,她看着桌上多出來的東西,輕聲問道:“娘子,夫人方才來過了嗎?”
沈湘珮點頭,“阿娘方才來看我。”
松霜心裏憤憤,果然生母和不是生母就是有區別。別看鄭姨娘以前對二娘子那麽好,現在真正關心二娘子的還是虞夫人。
沈湘珮沒有察覺松霜的想法,她報着一絲絲希望,朝松霜又輕聲問了一句,“姨娘,是在後面嗎?”
松霜看了眼沈湘珮,垂下眼眸,不敢看沈湘珮那雙帶着期待的眼睛,“鄭娘子,鄭娘子她不肯來。”
沈湘珮怔怔愣愣,一時如同木頭一般坐在床上,心裏亂糟糟,一股隐隐的傷心從心底泛上來。她不明白,一向那麽疼愛她的姨娘,為何突然間對她如此冷漠乃至……厭恨。
良久,她才閉了閉眼,失魂落魄,“我知道了。”
……
靜皎院裏,松霜走後沒多久,綠珠便進來了。鄭氏一見綠珠,頓時眼眸一亮,“是不是有幕後黑手消息了?”
綠珠搖搖頭,“是另一件事。”
雖然鄭氏知曉了沈鳳璋才是她真正的女兒,但其他人并不知道。綠珠還和往常一樣,認為鄭氏最疼愛二娘子。往日裏,但凡有對二娘子不利的消息,她們全都要及時禀報鄭氏。
這回,他們就是在查放出流言的真兇時,發現二房三娘子居然一直在針對二娘子。她不僅想搶二娘子看中的郎君,居然還給二娘子下引起宮寒的藥,幸好目前還沒成功!
綠珠以為,鄭娘子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立刻讓他們破壞三娘子的陰謀,并讓他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沒想到,鄭娘子聽後沉默了半天,竟然緩緩開口,“不用管她。”
綠珠驚愕地看了眼鄭氏,看清她臉上的漠然後,心裏忽然生出一絲明悟——有什麽東西改變了。她垂下頭,不敢多想,低聲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房間裏剩下鄭氏一人。她想起綠珠的話,臉上神情漸漸陰沉下來,她親生女兒服了那種藥,再也無法懷孕生子,她當然要搶了阿璋十幾年疼愛的二娘也嘗嘗那種滋味。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心裏的痛苦愧疚稍稍減弱一點。
想到阿璋,鄭氏心裏生出幾分思念,她不敢去見阿璋,只好在心裏想二郎現在在做什麽。
被鄭氏惦記着的沈鳳璋,現在正在卧房裏看書想事。芳芷在一旁整理房間。
“這是什麽東西?怎麽會在花瓶?”
忽然間,芳芷的一聲疑惑引起沈鳳璋注意。她轉頭,就見芳芷手上拿着一個小紙包。
沈鳳璋放下書,走過去拿過小紙包,“這個嘛……”
她臉上帶了絲莫測的笑意,緩緩拆開手中紙包,“自然是五石散。”
芳芷臉色大變,“郎君,五石散怎麽會在這裏?!”她趕忙快步走過去關上房門,回來後壓低聲音,緊張道:“郎君,趁人沒發現,必須馬上把這個處理掉!”
沈鳳璋聲音淡淡,含着微微笑意,不急不緩,“不急。這個只是假的五石散。”
對上芳芷疑惑不解的眼神,年輕俊美的少年郎君輕笑一聲,微微垂下眼簾,遮掩住近乎純黑的冰冷眼珠,如同低嘆。
“真正的五石散早已經發揮它的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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