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一次離家出走

1994年初秋,小平歌六歲了,開始上一年級。

上學的地方在離家半個小時左右路程的場部。平家住的地方,是個特殊的地方,那裏是M省最大的監區,也是當地盛産茶葉的地方。場部就是當地監管幾大監獄的幹部居住的地方,那裏的學校就是給當地的子女提供教育的地方。

六歲的時候,小平歌第一次被老媽一個人帶出門。懵懂的她還不知道要去哪裏,要去做什麽,只知道跟着媽媽走,走過自己家小丘下面的那條路,走到父母經常趕場的地方,然後又過了那個地方,走到一個立着一個杆,飄着一塊紅色的方塊紅布的地方。

“有戶口嗎?”

“沒有,我們是外地的。”

“沒有戶口,那麽要多交兩百的借讀費。”

“那麽貴啊……”

“要讀不嘛?”

“哦,好嘛,今天帶的錢不夠,下次帶來補,可以不,老師?”

“你娃娃多大了?有六歲嗎?”

“有的。”

“好的,我給她報名了,記得下次來把剩下的錢補齊。”

在一間紅磚黑瓦的屋前,在一個窗戶邊,平歌懵懵懂懂地聽到了老媽和一個一頭卷發阿姨的這些對話。

她不知道借讀費是什麽,也不知道外地戶口怎麽了。不過,她看到媽媽皺起的眉頭。

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平歌看着低着頭,不怎麽說話的媽媽,她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媽,我不去上學,我們家沒有必要去那裏送那麽多錢。”

“你敢不去讀!”平歌老媽聞言一臉生氣的看着她,“給你說,再苦再累,家裏都要把你送到裏面去讀書。你媽媽,你爸爸就是因為吃了沒有讀書的虧,所以家裏才那麽窮。你不能和我們一樣。聽到沒有?以後你讀書出來了,找個好工作了,再來回報你爸爸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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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老媽一番教訓,小平歌不敢說什麽了。那時平歌連幼兒園也沒讀過,甚至連讀書是個啥也不懂。之前在那窗戶前聽到的那些對話,還有老媽皺起的眉頭,莫名的讓平歌對讀書産生畏懼感。

但老媽态度堅定的要她去上學,想說不的她,只好遂媽媽的意,老實去讀書。

那時小學一年級的入學要求是,這個小孩必須達到六歲。

開學的那天,平媽媽帶着小平歌來到了位于場部的C校。

出門的那天,老媽比平歌還緊張,又是給她梳頭,又是給她檢查這個檢查那個的,生怕出門會少了什麽東西。

被老媽的緊張氣氛感染,本來很無所謂的平歌,也被那老媽感染,弄得緊張兮兮的。

“姐,學校裏好玩嗎?”臨出門,在家裏一個人有些無聊的平飛,目送着姐姐的背影,忽然問了這個問題。

“不知道。那天我只是報名。”

“別鬧你姐了,她還要出門呢。晚點就要遲到了。”平媽媽打斷了他倆的對話。

弟弟被媽媽兇,平歌幸災樂禍的對弟弟做了個鬼臉。

“切,我才不稀奇。”小平飛不高興的轉身回自己的房間。

背着小書包,小平歌又是新奇又是緊張的跟着媽媽,走啊走的,去C校了。

進學校的第一步,盡管有媽媽陪着,小平歌的心裏除了緊張還是緊張。因為開學那天,校園裏突然多了好多人,除了大人們外,還有就是和自己差不多一樣大的小孩子。那麽多的陌生人,如果是之前的性子,平歌早就拔腿往門外溜了。但今天被老媽監督着,溜不了的她,只好咬牙,不情不願的往人群中走。

“一會兒進教室的時候,你要老實聽老師的安排,不要随便亂動。”平媽媽叮囑。

“知道了。”看着好多生面孔,小平歌不耐煩的應聲道。

“看,這就是你在的年級,進去吧。”走到一個木門前,平媽媽突然停下來,指了指放滿了好多桌子的房間,對平歌說道。

“媽,我可以不可以不進去?”小平歌瞅着屋裏坐着好多小朋友,怯怯地說道。

“找打啊!給我進去。”她這話引來了老媽低低的一句訓斥。

“你娃娃是這個班的嗎?”在小平歌心裏憋屈的時候,一個瘦高的漂亮女老師朝她們這邊走來。

老媽一見老師,嚴肅的表情立馬微笑起來,“是的,老師,我剛準備帶她進去。”

“你娃娃叫什麽名字?”老師問道。

“她叫平歌。”平媽媽說完,推了平歌一把,把她送到老師面前,好讓老師看清楚人。

被老媽一推,小平歌本來是要生氣的,但是那高個子老師正看着自己,她只好立馬也跟着笑了起來。

女老師點了點頭,她帶着平媽媽和平歌進了教室,并給平歌安排了位置。

有老師在,女兒的座位也安排好了,平媽媽的任務差不多完成了,只等放學來接女兒就好。

不過回家她還有很多的農活要做,她沒有時間過來親自接平歌回家。那時那種着幾棵核桃樹的鄰居家的兒子,都在這個學校讀了初中,平媽媽決定讓那幾個鄰居家的孩子幫忙送自己的孩子回家。

就這樣,與其他一同進一年級的小朋友不同,平歌第一次上學是不在家人的陪伴下回家的。

老媽離開學校的時候,感覺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平歌,坐在椅子上,差點當着其他小孩子的面哭了起來。不過,害怕其他小孩子嘲笑自己,平歌眼淚花在眼眶裏轉了好幾圈,最終憋了回去。

一開學,學校就沒有給平歌留下多大的好印象。但接下來的一年時光,平歌卻也安安靜靜地呆了過去,并且拿出不錯的期末考成績回報老爸老媽。

二年級的時候,弟弟也進了這個學校讀書。平歌這下有弟弟陪着,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就高興得不得了。從來不把自己當姐姐看的平歌,在看着弟弟背着小書包,和自己一起出門上學的時候,很難得把自己當成一個姐姐。不過她這個熱情惹來了弟弟的一記白眼,因為小平飛覺得這個姐姐怎麽突然變得那麽愛唠叨,像老媽似的。

有弟弟陪伴的校園時光很好過。升旗臺邊的那幾棵銀杏樹幾次枯黃,天空的落葉卷了又飛,也不記得上學放學的路上兩人有沒有互相打小報告,或者互相拌嘴,總之,才學會做簡單的算術題,才會唱幾首兒歌,平歌和平飛不知不覺的就升級了。

已經不會因為沒有媽媽陪着就會想哭的平歌,以為自己已經能好好掌控學校的生活時,許多因為成長而帶來的問題,挫敗了她這個自信。

三年級,平歌九歲了。九歲的小女生開始在意起美來,甚至無師自通的學會攀比。除了普通的比成績外,三年級的學生們開始比誰家有錢,誰長得好看,誰的衣服好看,誰的書包和文具好看。

開始比成績,平歌一點都不畏懼她的那些小夥伴。然而,當比的東西更複雜的時候,學費都需要給別人家借錢的平歌,不由得自卑起來。沒有好看的衣服,文具也是一年級開始用的,穿着打扮什麽的,都很土,一番比較下來,小平歌感覺自己輸了別人很多。

更讓平歌洩氣的是,平時喜歡成績好的那個語文老師,不知什麽時候,一點也不關注她了,就好像,她已經失去關注了。

平家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有了這些思想變化,而且平歌也不願意給家裏人說,所以,平爸爸平媽媽還以為自己的女兒在學校裏過得很快樂。

這樣的兩個因素,産生的結果,就是平歌成績開始下滑,平爸爸平媽媽以為是自己的女兒玩心大了,不在學校裏好好學習,于是就訓斥平歌,嚴重的時候還會打平歌。

在學校裏比不過其他小孩,在老師那兒,老師也不重視她,成績,成績也在下滑,回家還要被父母唠叨,被父母打,這樣的狀态讓平歌很煩悶。

有的煩惱就像魚身邊的水,是冷是暖,只有魚知道。

無處抒發這種無端的煩惱的時候,平歌學會了發呆。開始只是看着窗外的樹葉一片片的晃動,後來就喜歡盯着天上的流雲。風一吹,一朵朵,有的成了鳳凰,有的成了兔子,有的成了小狗,就好像有人在上面捏泥娃娃一樣。那些小小的樂趣,會分散平歌心裏煩惱。

發呆終歸不是解決煩惱的辦法。最終,小平歌心裏憋着的這堆情緒,在父母的一次争吵中爆發了出來。

平歌平飛讀書後,家裏的經濟負擔就變重了,家裏負擔變重,本來脾氣就不好的平爸爸,脾氣變得更差。在平歌的記憶裏,從她來學校讀書開始,不但父親變了,那個曾經陽光照暖身的畫面,也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是地裏缺水的莊稼,還有噼噼啪啪砸在她家屋頂,把他們的房子弄得四處漏雨的暴雨。

一次,平歌平飛放學回家,她家裏又開始了一場“暴風雨”。事情的起因是父親趕圈裏的雞回家時,因為大意,以前都是先把雞攆回家,再回來拿雞槽,這次是先拿雞槽回家,後趕雞,因為這一舉動,讓一只老鷹趁空叼走了圈裏的一只雞。一只雞在那個時候值幾十塊錢。平家當時年收入四千左右。可以想象這樣丢掉一只雞在當時是多大的損失。

平歌平飛一回家,就聽到屋裏爆發出了各種惡言惡語的對罵聲。兩小孩在屋外站了一會兒,猶豫要不要進屋。

最終還是進屋。

腳一踏進門,平歌就聽到這樣的對話。

“本來他們兩個的學費都是借人家的了,下個月就靠賣那些雞來還,你看你,這樣子就白白放跑了幾十塊錢,你說你能做好啥事?”

“別煩了,死婆娘!你念的兇你去把它抓回來啊,你在這裏罵什麽?”

“你……你這個混賬,你還有理了!”

“念念念!你煩不煩!娃娃回來了,趕緊給他們做飯去。”明顯,這時平家老爸看見了進屋的兩個小孩。

“你為什麽不去做?!你為什麽哪樣事都要攤派我?你有哪樣資格攤派我?”平媽媽明顯被平老爸的話弄得火冒三丈。

“愛弄不弄,那麽今天大家別吃飯了!”

“就不吃!大家都別吃!”平媽媽被平爸爸的無賴氣得堵了氣。

平歌見狀,知道自己爸媽又怄氣了。晚飯當然不能不吃。她嘆了口氣,放下書包,自己去竈房裏做飯。心想自己做好,就去這兩個大人吃飯吧,給他們當一下和事老。

平歌去拿簸箕準備撿米,還在生氣的平老爸見狀忽然搶過小平歌手裏的簸箕,“不是說大家都別吃嗎?撿什麽米?誰都不要吃!!”

平爸爸的這個舉動惹氣了平歌,也惹氣了平媽媽。平媽媽立馬上前去奪回簸箕,“你幹什麽!”

平老爸生氣的說道,“不是說大家都不吃了嘛!讓她撿什麽米?”

“爸媽……你們不……不要吵了嘛。”弟弟這時在一旁怯怯的勸道。

平歌見狀,也跟腔,“是啊,晚飯我來做吧。”

“做什麽飯?趕緊去做你的作業!你作業做完了?”平爸爸生氣的看着小平歌。

“還沒有……”平歌小聲說道。

“你一天成績不好,就去好好的給我做作業!你不知道我和你媽供你讀書有多辛苦?!一天累死累活。我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們兩個。”平爸爸把餘怒轉到了小平歌的身上,“一天在學校不知道你在玩些什麽,你現在成績還沒有你弟弟好。也不曉得你一天是不是在浪費我們的錢。”

“那就供弟弟讀吧。我們家既然沒有錢,就讓弟弟讀吧。”這些天藏進心裏的話,終于在這次脫口而出。

“你說什麽?!”平爸爸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平歌,随之而來的是一記打在平歌頭上的暴栗子!打得可狠,小平歌瞬間捂着頭哭了起來。

“你怎麽能這樣說?”這時,平媽媽沒有拉平爸爸,而是眼神責備的看着小平歌。

自己被打了,小平歌心裏當然恐懼,但是一直憋在心裏的話吐了出來,就收不回去了。“你們覺得我在浪費你們的錢,那就讓弟弟一個人讀啊,反正我成績不好。我還不如回來給你幫你種地,反正我們家窮,沒有錢。這樣你們好,我也好。”

平歌留着淚,還想說什麽,但一擡頭看見父親的表情,立馬就閉嘴轉身跑了。不過還是被盛怒的父親抓住了,很快,幾個栗子就爆落在平歌的頭上,打得她哇哇大叫。

“你這沒良心的!我們省吃儉用的供你讀書,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看你是皮子癢了,讨打了。”一般平罷說出讨打這句話的時候,就是要好好打一頓平歌的時候。

平歌知道自己不小心說錯話惹怒了父親。心裏一怕就身子一掙,飛快的跑出家門,趁着夜幕跑出了外圍的圍牆,然後又向更遠的地方跑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裏。但是心裏又恐懼,又委屈,一口氣憋着,腳下的步子就停不下來。

開始平爸爸平媽媽還在後面追,但想她跑不到哪裏去,于是就說道,“随她跑,她愛跑哪就跑哪,最好不要回來。我們回去做飯吃吧。”

這時平爸爸平媽媽已經沒有吵架了。他們一起拉着平飛往家裏走。

平歌本來還在猶豫的心,此時一寒,決心自己要離家出走,再也不回這個家。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出生是個錯誤,她生來,不但家裏沒有錢,父母脾氣還那麽暴躁。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這樣來到世上,與其受苦,還不如死去。

不過真的決定去死的時候,平歌又不敢了,她怕疼,拿石頭砸自己,或者撞樹的事情,她做不來。思量又思量,她決定,還是離家出走。她要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自己給自己搭個小房子,然後自己一個人在那裏生活。

這樣想着,平歌跑下了小丘,跑到了那條通往雞冠山的小徑。然而她還沒有跑多遠,就聽到了老爸老媽,還有弟弟在喊自己名字的聲音。那一聲聲的呼喊,只有鄉下招魂的時候,才那樣喊(其實是平歌想多了)。想到招魂,平歌就想起鬼的事情。那個時候,小孩子都怕鬼。夜幕降臨,那些晃動的樹影都像一個個孤魂野鬼。但她決定了離家出走的,此時她不敢回家,四處看了看,她選擇了不遠處的一大蓬荊棘花叢。

平歌藏好以後,不久爸爸來順着那條雞冠山的小徑來找她了。此時老爸比鬼還可怕,平歌不敢出聲,生怕自己被老爸發現。

就這樣,看到自己家人在附近找着自己,平歌心裏又是焦急,又是害怕。當她肚子餓得咕咕叫時,平歌有些藏不住了。天黑了,周圍的空氣就變涼了。如果正常情況,這個時候平歌已經和家人坐在油燈昏黃的屋裏用晚飯了。

饑寒交迫,心裏煩躁,眼淚又不争氣的流了下來。“不回去!堅決不回去!”

最後,平爸爸還是轉到了那個荊棘花叢的後面,逮到了像兔子一樣蜷在一起的平歌。

“躲的好嘛,讓我們找了那麽久!”平老爸像拎兔子一樣,拎起了平歌。

“放開!我不回家,我不回家!”平歌在她老爸的手裏掙紮道。

她老爸才不理她,随她怎麽掙紮,就是要把她拎回家。而且還說了句讓她恐懼的話,“看我回家怎麽拿竹條子收拾你。跑嘛,回去不打斷你的腿。”

剛開始老爸拎她回家的時候,盡管不情願,心裏還是有些想回家的。忽然聽到她老爸放出這句話,這下怎麽也不敢回家了。她老爸果然比鬼還可怕!

哭哭鬧鬧的回家,她老爸真的去撿了根竹條子。不過揚起來剛打算抽她,平媽媽就急忙拉住了。

“娃娃都回來了,就不要再打她了。”

平歌聽到這一句提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不過皮肉之苦免了,其他的處罰還是有的。為了讓平歌好好反思她這次任性的離家出走,平爸爸讓平歌在牆角跪了大半天。起初平爸爸沒有打算讓平歌今晚吃飯的。但平飛在大家快吃完晚飯的時候,悄悄舀了一碗飯給跪着的平歌,平爸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沒看到,她才吃上了飯。後來飯桌撤了,平飛才悄悄告訴姐姐,那碗飯是媽媽讓他舀的。

那天晚上,平歌的作業是跪在地上寫完的。那天過去,爸媽多的話都沒有對她說。但從那天開始,爸媽沒有念叨她是不是在學校玩把成績弄垮的事情,而平歌,也沒有再說自己要離家出走。

農村的教育方法就是這樣,孩子的對錯問題父母都靠打來解決。然後所有的交流,所有的愛,都在粗聲粗語裏完成。

然而,也并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畢竟,有的問題不是靠打就能教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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