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漸漸地自卑

其實，場部那邊，有錢人的孩子和沒錢人家的孩子，長大以後，很多時候都沒有太大區別。因為他們都沒有夢想，都可以用一個普通人這個詞來形容。這是很多年後，平歌才明白的道理。

有錢沒錢都一樣，世間最不平凡的人，就是那些有夢想的人。

夢想是什麽？小時候，有人會說當科學家，當老師，當作家，當國家領導，或者環游世界。那時平歌的理想是當科學家。因為科學家很聰明，他們能發明當今世界還沒有出現過的東西。

可惜對于小時候的那個想法，很多人很多時候都只是夢一下，或者想一下，最後就讓它像肥皂泡一樣，破在了空氣裏。一個個都沒有成為有夢想的人。

然而，平凡的平歌，小的時候曾見過一個有夢想的孩子，她成長歷程中的唯一一個。可惜遇到他時，平歌和大多數人一樣都在嘲笑他。

那時，那個孩子也是窮人，但是他喜愛音樂，曾經有個人送了他一把吉他以後，他就迷戀上了彈吉他。小小的孩子，手經常被那琴弦割破。但在他沒有進大學之前，場部所有的人，還有他的父母，都覺得他是個神經病，因為他們覺得他的夢想很可笑，他的夢想是當個着名的歌手。歌手就是明星，小地方的人說自己要當明星，就像大街上的路人甲說自己要當國家主席一樣可笑。為這個，他經常被男生欺負，也經常被身邊的人嘲笑。

當時那個小孩确實也普通，指法什麽的都不會，都是懵懵懂懂的自學，開始那段時間，他根本彈不出調子出來。本來他成績挺好的，後來受到大家的嘲笑和諷刺，這家庭貧困的小朋友漸漸的成績也開始下滑了。但就算如此，他家裏要扔掉禍害他的那把吉他，他卻死活不讓，就像那東西成了他命根子一樣。

後來，四年級的時候，他轉學了，他家裏讓他去了一個教學環境還沒有C校好的學校。當時他父母已經對他不抱希望，只希望他混完小學畢業，趕緊出去打工。他轉校以後，平歌很少聽到了他的消息。很多人都想，那小孩算是費了。然而，很多年後，平歌讀大學以後，那曾被當做反面教材一直被街頭那些老太太們唠叨的男孩，忽然又以新的方式讓自己的名字再一次廣為人知。高考結束，閑來無事的老太太們喜歡閑話那家孩子考上大學了，那家孩子落榜了。有一天，男孩的父母去街上賣菜的時候，老太太們一見，就想到了他們那個神經病的兒子，于是閑得無聊，就去問問他那兒子還玩吉他沒有。然而，回答老太太們的話讓衆人大吃一驚。那被人當做方面教材的男孩依然在彈吉他。更讓他們意外的是，這個彈吉他的男孩，轉學以後不但沒有像傳言中的去外地打工，反而一直認真的從小學讀到了初中，然後又升到了高中。這還沒完，最最讓他們意外的是，那個男孩還考上了大學——北京音樂學院，而且他還自己給自己交學費。聽他父母說，他的那些錢都是他去演出的時候攢下來的。

這颠覆了所有人觀念的消息，一瞬間像原子彈一樣在場部裏傳開。大家多年以來一直把他當做反面教材的男孩，一時間，成了那個地方的明星。而那些小學的時候欺負過他的男孩，與他相比起來一個個都黯淡成了灰，因為他們一個都沒有考上二本，不是專科就是落榜。

這就是平歌在她成長的過程中，遇到的唯一一個有夢想的男孩。可惜，多年前，雖然同為窮人，她卻屬于嘲笑他的那一個。

有的事，從小就能看大。很對很對。當平歌像大多數人一樣失去了那股瘋勁，安安心心的成為大家口裏的乖乖女，好孩子的時候，害怕風，害怕浪。

小時候，她覺得受到大人們的表揚很重要，得到大人們的肯定更重要。她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緣于她的自卑。而她之所以自卑，是因為知道她家裏窮。那時，普遍窮人是被人看不起的。除了因為他們窮，吝啬，貪小便宜以外，還因為他們不講衛生，沒有素質，見識少，還喜歡巴結有錢人。其實不是所有的窮人都如此，但人們卻盲目的相信着這樣的刻板印象。就像今天人們盲目的覺得河南人就喜歡騙人，東北人喜歡混黑社會一樣。

在這樣大環境的渲染下，平歌就一點一點的種下了自卑的種子。

“平歌，你平時不洗手嗎？”看着小平歌指甲裏藏着的黑色垢污，語文老師常皺眉的問她。老師不知道，那是平歌野慣了洗了不久又會弄髒。小學的時候，老師在學生中有很高的權威，她這一說，很多小孩子就覺得平歌不愛幹淨，不講衛生了。

“她估計連澡都不洗吧，因為她家窮，進不了澡堂。”這時，有的小孩就開始嘲笑平歌。

聽到這樣的話時，老師沒有阻止，只是會嚴肅的告訴平歌，“下課去把手洗幹淨了。”聽到這樣的話，平歌總會臉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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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歌，你爸媽沒有時間給你洗衣服嗎？”看着平歌髒兮兮的校服，班主任皺着眉頭問。

“洗的啊。”平歌不明所以的回答。

“那裏校服袖子怎麽那麽髒？”班主任指着她油膩膩的袖口說道。

平歌見狀無言以為，臉又一次羞紅。

平歌不是不知道要講衛生，不是不知道幹淨整潔的重要性。但是從上了三年級開始，她幾乎每天回家做完作業就要幫父母做事情，比如清洗父母第二天要拿去市集賣的大蔥，白菜，蘿蔔，比如砍豬草拌飼料喂雞，比如去煤坑旁邊和媒加火。這些事情沒有哪一樣不與泥有關，稍不注意，衣服就沾上了。更不要說手，那些菜根，蔥須，豬草都是染手的，天天下來，洗手都洗累了，哪裏有時間顧及指甲縫裏的那點污漬。

不過，這些都不是理由，最終結果她落給老師和同學的，就是髒兮兮的模樣。

三年級的時候，小孩們都有了攀比心理，成績好的平歌開始從大家都崇拜的地位，瞬間低落到受人瞧不起的地步。

那時，小男生都喜歡欺負身邊好欺負的人。平歌就屬于被欺負的一類，這狀态一直延續到四年級轉學。不過，平歌轉學不是像之前的那個小男孩一樣是因為在這裏呆不下去，而是因為家裏沒有錢給她繼續在這裏讀書。

雖然平歌受欺負，但也有處的好的那麽兩個朋友。所以只要不要遇到那幾個男生，她在學校裏的生活也可以平平安安。

不懂反抗的人，不會到了最後一步，就不懂得什麽叫反抗。

經常欺負平歌的男生是班裏長得不錯的小男生，也是班裏最搗蛋的一個男生。他看不起平歌，上學看到平歌的時候，他會鄙視的說，“農民娃兒。”經常說經常說，說道後來，他直接省略成，“你這個農民！”平歌聽到雖然生氣，但又不敢把他怎麽樣。只能躲着他。

小男生見自己嘲笑平歌沒有效果，索性就更過分。上學和放學見到平歌的時候，常常沒來由的在後面給她一拳，後者給她的腦袋入敲木魚般敲幾下，要不就是飛來一腳給她踢過去。很過分。

平歌第一次被打的時候，她回去告媽媽。然而，媽媽的回答除了在家裏罵對方幾句，說平歌要好好的讀書外，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小男孩家在監區還是很有地位的，平家不敢輕易得罪他家。

這樣以後，平歌只能忍。

但也更加自卑。雖然小男孩罵自己農民的時候，她會學媽媽教他的話回對方，“沒有農民，你們吃什麽？”但對方依然欺負自己的時候，她也沒有辦法。

三年級的平歌，不是打不過那個男生，她和與自己一樣高的弟弟打架的時候，都能贏得了弟弟。但受媽媽的影響，她不敢得罪那個小男孩。

但也從那時起，她心裏種下了仇富的種子。

平歌受欺負的時候，偶爾會有人幫自己，那就是賈家那讀初中的大兒子。他放學不是常常能遇到平歌，但一旦遇到平歌被人欺負，他就會上前去制止。欺負平歌的小男孩很忌憚賈家的這個大兒子，雖然，他也是窮人，而且衣服也經常這裏沾灰那裏沾灰，但是他打架很厲害。初中部的男生裏數他打架最牛，沒有誰敢得罪他。

賈家的教育與平家不同，賈家的孩子受欺負的時候，賈家的父母會說，“沒事，打回去，誰敢欺負你你就打誰。咱們誰也不怕。”因此，與平歌的處境相反，賈家的孩子沒有誰敢欺負他們，更不要說在一旁說他們的壞話了。

有時候一個人受欺負，與他的家庭背景無關，與他的教育有關。

那時，小平歌并沒有意識到這些。

自卑這種心理一旦養成，就很難改到，尤其還是小時候就形成的。

人一旦受某種情緒控制，就很難看到其他理性的東西。比如去反思自己該怎麽去改變自己的形象，比如去想想一直忍受就有用嗎？

人一旦受自卑影響，整個人就變得有些消極。反應也會變得比別人慢，然後，因為比別人慢，又更加讓人看不起。如此，進入一種惡性循環。

三年級下學期，平歌就開始露出一點傻氣了。比如聽課會走神，老師提她回答問題的時候，本來知道的東西，她會因為緊張而支支吾吾的回答不出來。她會想去靠近班裏出衆的幾個小女孩，因為她想借助她們，提高自己的關注度。她回去幫那幾個女孩打掃衛生，或者下課幫她們買早餐。和她們說話的時候，她會很在意自己的語氣，會怕自己惹她們不開心。還好那些女孩雖然驕縱，卻也沒有壞心眼，不然真有心眼利用起她來，真的就傻傻的給人利用了。

在家裏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醬油瓶，平歌會呆呆的看着那些褐色的液體從瓶子裏流出來，知道老媽叫她趕緊去扶起那個瓶子，她才急急忙忙的去扶起那個瓶子。因為這個，她爸又罵了她一頓。

平歌不是沒有發現自己變得有些奇怪，但她改變不了。只能任時間推移，走過一天是一天。

是不是能得過且過一天，我們都不會去改變自己？

四年級下學期。

“同學們，通知大家一個消息，明天我們不上課，大家要去學校旁邊的草坪上野炊，你們開不開心？”班主任站在講臺上和顏悅色的給班裏孩子們說道。

“開心！”同學們異口同聲的回答。

不過，有小男生舉手問，“老師，野炊是什麽？”

“野炊就是大家一起在野外用餐。我們明天就在學校旁邊的草坪上。”

“那我們需要帶什麽？”

“你們每人只需要從家裏帶三個菜就好了。”

“随便什麽都可以嗎？”

“嗯。随便什麽都可以。”

在野外用餐，好多人一起。四年級所有的學生們都是第一次聽說，心裏別提多興奮了。放學以後，大家都興高采烈的讨論着明天自己要帶什麽來。平歌也很興奮，回家以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件事告訴媽媽。

平媽媽聽到了女兒班級搞戶外活動，當然挺高興的。不過提到要做什麽菜，平媽媽有些犯難了。好菜家裏沒有，但如果随便做幾個的話，又怕女兒被班級裏的同學笑話。平媽媽想了想，決定讓女兒帶一點市集上沒有的菜去，比如苦蒜和蕨菜。平歌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會帶什麽菜去，但她不擔心，因為她媽媽告訴她，放心，明天早上就會給她做好。

第二天的時候，一大早平歌就在香香的油煙味裏醒來。弟弟聽說姐姐可以帶着吃的去學校，心裏微微有些嫉妒。平歌洗臉的時候，平飛就在旁邊說了些風涼話。“今天去學校的時候，別吃拉肚子。”弟弟的話很快換來姐姐一記白眼。

平歌很期待今天班級的戶外野炊。老媽的東西一弄好，她就高高興興的背在書包裏，往學校去了。

然而，當大家都在草坪上聚集，紛紛拿出自己從家裏帶來的東西的時候，平歌有些自卑了。不是因為自家的菜，而是因為家裏盛菜的東西。別人家的孩子都是用漂亮的飯盒裝好自己的菜，但平歌，家裏用的是吃飯的大碗。自己家的菜不是用蓋子蓋着，而是用塑料袋蒙着。

菜拿出來了，大家都按自己的意願三三兩兩的聚在了一起，平歌等着人和她一起。不過，當所有的同學都各自聚好以後，平歌發現自己成了一個人。她呆呆的看着自己從家裏帶來的菜，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該幹嘛好。

好在老師發現她一個人，就近的讓她與幾個已經聚好的同學一起。大家當然也沒有排擠她。但是，對于平歌帶來的菜，他們都沒有動筷子。除了平歌自己吃自己的。

這一次野外聚餐，平歌心裏吃得很不自在。早上的美好心情都落了空，只有一種低低的情緒一直揮之不去。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帶來的苦蒜被老師夾了幾筷子。“好久沒吃到這個了，老師吃一點，可以嗎？”老師邊吃邊說。

“當然可以。”平歌從恍惚中回神，開心的說。

原來被人需要，是那麽的開心。平歌這時懂得。

也不知道那天那個老師說的話是真是假，但是整個戶外活動結束，平歌唯一開心的，就是媽媽給自己帶了苦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