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談

? Tate眼睛不着痕跡地掃過她背後，不知道在是否注意到什麽，而後仿若未覺地和她道別，轉身離開。

她盯着他下樓的背影，遲疑了一會兒，突然出聲叫住他：“Langdon。”

他在樓梯上轉過身，看上去毫不驚訝，只是向她強調：“Tate。”

“好吧，Tate。”她不自覺地微笑，但現在還不是放松的時候，她抿了抿嘴，皺起眉，帶着猶疑地問，“你有沒有覺得我很奇怪？”

“奇怪？你是說夢游嗎？”他不以為意地挑起眉，“這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住在這兒的人都會夢游。”

她開始微松口氣，後半句話又讓她猛然繃緊神經，“啊？”

Tate聳聳肩，微挑的嘴角牽連出小小的酒窩，那笑容看起來可愛又真誠，如果不是這樣，Aimee幾乎以為他在耍她。

“Well，陌生的環境總會讓長途跋涉的旅客潛意識不安，” Tate攤了攤手，似乎在力圖說服她，“更何況你來自……你原本住在哪兒？”他朝她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拉普洛。”

“緬因州？的确是相當遙遠的距離。”他朝她眨眨眼，帶些可愛的孩子氣。

“也許是你對的。”他毫不在意的樣子讓她不自覺地神經松弛，也有了餘力提起家鄉，“拉普洛在東北角的新英格蘭，毗鄰國境線，很多南方佬幾乎以為它是加拿大的。”

“而洛杉矶…”她在空中比了個對角線。

Tate會意地接口，“洛杉矶在東海岸，和拉普洛的距離橫跨整個美國。”

“而且，拉普洛被山林環繞，森林覆蓋率在80%以上。”她補充到。

“Wow，它可以競選最荒涼小鎮了。”他配合地做出誇張的表情。

她被他浮誇的演技逗笑，幾乎笑出聲，很快，她掩住嘴角，頓了頓，仰起頭，似乎要透過天花板看到天空，“拉普洛的夜晚很安靜，那兒的星星很亮，甚至可以看到光的鋒芒，它們好像會随時刺破大氣層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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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說到這兒，微帶悵然地低頭，恰好望進男孩漆黑的眼睛。他趴在樓梯扶手上安靜地凝望她，眼神專注認真。

她不由一愣。

“但是洛杉矶太喧鬧，太雜亂了。”Tate接過她未盡的話，“ 加利福尼亞已經沒有處女地了，我們都活在死人的頭顱上。和拉普洛相比，這裏已經沒有更多的空間。”

“但，即使是這裏，你也可以找到和拉普洛一樣安寧的地方。”他直起身，向她伸出手。

她下意識走到他身邊，擡頭看他，眼神裏含着倔強和期待，“How can you show me？【你要展現給我看嗎？】”

他卻越過她，同時接過她手中的水杯，也抽走藥瓶，走進她的房間。

Aimee猛然一驚，她毫無防備地被重新扔回恐慌的夢魇裏，心髒幾乎要跳出骨骼，她控制自己保持冷靜。

氯氮平。

說不定他根本沒注意藥瓶上的名字？或者就算看到了，也以為它是普通的感冒藥。

她不斷安慰自己。

Tate已經走出來，Aimee膽戰心驚地逡巡着他的神色，看不出異常。他手裏正拿着她之前挂在衣架上的深色風衣，走到她身側，若無其事地為她披上外套。

Aimee全部的心神都花費在猜測他的想法上，無意識的任由他幫她系上單排扣。他一系列動作自然流暢，沒給她任何推拒震驚的時間。

“我們要出去嗎？”她遲鈍地問。

“不算是。”他回頭沖她一笑，清新又妥帖，“但這個時節，洛杉矶晚上還是有點冷的，雖然比不上拉普洛。”

她跟着他來到庭院裏的大理石連廊。

Tate反手跳上沒裝玻璃的窗框，Aimee猶豫了一會兒，Tate在她決定逃跑前，隔着袖子把拉她上來。Aimee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已經不排斥他的間接接觸了。Tate還是不着痕跡地向後拉出一段距離。

連廊上葳蕤藤蔓叢生蔓延，它們纏繞在大理石浮雕天使上，肆意攀展，在他們周圍垂下綠絲縧。頂端的聖母像垂着眼眸，似含悲憫，又似漠然地俯視着赤*裸的小天使。

Tate向後枕在手肘，透過繁密藤蔓的縫隙望向天空，“我小的時候很喜歡像這樣，在深夜躲到這裏祈禱，聽着夜風缭繞把聲音帶走，以為世界另一端的人會聽到。”

“你信教？”Aimee随口一問。

“當然不。”他的側臉隐在聖母像投下的陰影裏，Aimee看不到他上揚的唇畔挂着鮮明的諷意，只聽到他輕柔低緩的聲線，“我祈禱不是給上帝聽，而是為了我父親。”

Aimee直覺這不是什麽可深入的話題。Tate主動提起不代表她會追問，也不代表她會一樣勇敢地坦誠。

她有太多需要隐藏，顧慮重重。

Tate卻偏過頭反問她：“你相信上帝嗎？

“……不相信。“她頓了一下否定，眼眸放遠，落點連接的時空裏浮出一張張熟悉而稚嫩的臉，“不存在亡靈和撒旦，也不存在它們的對立面上帝。”

“很有趣的觀點。”他挑挑眉，這動作放在他身上帶着少年人自然而然的俊秀灑落。

“然而，有時候，”他俯身靠向她，壓低聲音帶出一絲神秘感，“有時候這房子讓我相信存在超自然力量。它已經有很長的歷史，輾轉很多人，說不定，那一人房主的亡魂正在這裏游蕩。”

他表情凝重，看不出玩笑的意味。

她聯想到自己的“夢游”，細思恐極，不由被他的嚴肅感染。她環顧四周，庭院光線暗淡，樹影婆娑，陰影團團，栅欄中央的大門連接着公路，此刻寂靜無聲，連蚊蟲也銷聲匿跡，一些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嵌在夜幕裏，正像一只潛伏的巨獸等待着獵物殉葬。人跡罕至，就算被吃掉也不會有人發現。

她屏住呼吸，像是怕驚動那些東西。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了少年的大笑聲。

Aimee扭頭，Tate笑得前俯後仰，那笑容燦爛又富有感染力，讓人很難生氣。在她回頭看過來的時候，他微微斂了笑意，氣息由于剛剛的大笑還有些不穩，“你該不會真的相信？”

她垂下頭，鎖着眉，輕聲說，“也許那樣會更好。”

他微微直起身，向後靠在連廊上，歪歪斜斜的姿勢因為青春正值少年透着別樣的風采。他收了笑，神色認真，“有一種理論說，遇到一個人7秒鐘，就可以看透他的品性特質。”

Aimee聽到了和Beth醫生類似的論調，她頭也不擡，平靜地問：“So？”

“Well，”她餘光瞥到他似乎聳了聳肩，“當我從樓上俯瞰，我看到一個女孩，她表面冷淡，事實上精神焦躁，缺乏安全感。”

她收起了原本的不以為意，側過肩膀看他。

Tate仰着臉，透過女孩垂落的卷發注視她，“Aimee，別太逼迫自己。”

“你沒有必要時刻神經緊繃，也沒有什麽值得時刻防備。”

他壓低了聲音，語調柔而徐緩，安靜得像是怕驚擾她。

洛杉矶郡的夜空高而陰沉，沒有星星，陰霾幽而不閉，虛無得令人窒息。桉樹的樹冠如一團膨脹的黑色火焰盤踞在兇惡陰沉的夜空。

少年側靠在連廊上，頭頂聖母像的雙翼打下陰翳黑影，他被籠罩在黯淡的光線裏，眼睛散落着碎光，就像來自很多光年以外，遺留在大氣層的星辰殘影。他真誠地看着她，純黑的瞳眸由于過分專注而有了動人的意味。

Aimee別開頭，奪路而逃的沖動在胸腔裏醞釀。她讨厭別人坦坦蕩蕩的眼神，這讓她認清她是個藏頭藏尾遮遮掩掩的家夥。

但在她把離開的想法付諸行動之前，Tate移開視線，他擡頭注視黑漆漆的夜空，Aimee順着他的目光擡眼，那裏空無一物，只是虛無。

在她兀自疑惑的時候，Tate開口：“這就是你喜歡迪金森的原因？你和她産生了共鳴？”

“Huh？”從紛亂的想法裏抽身，她一時沒跟上他的思路。

“Well，迪金森，十九世紀的苦行僧，”他從夜空移開眼，“天生的濃重憂郁氣質，長期隔離人群生活，行徑古怪。”

他側過眼，對她笑了笑，“我曾經相當迷戀她。”

“也許是因為她的生活方式，也許是因為她的想法有趣，誰知道呢。”他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像是要爆出大笑，但最終收束在恰當的角度，燦爛又誠懇。他把額前的頭發撩起——這動作透着爽心悅目的潇灑——垂下眼，眉梢殘存着未盡的笑意，“你呢，Aimee？”

“……我不知道，她的詩讓我心情平靜。”她學着他的樣子盯着虛空，漸漸地那片深淵似的黑暗仿佛被激起了回聲，深處有什麽浮出來，強行地吸住她的目光。

“什麽讓你覺得平靜？”他饒有興趣地追問。

“大概是她傳達出的觀點。”她想了一會兒，“她的詩在說，生命不過是死亡前發生的一段故事。”

“而死亡使擺脫肉體通往永生的驿站。”他默契地接下她的話。

Aimee對Tate的心領神會報以微笑，“這使我感受到……”

她琢磨着措辭，最終用了“hopeful”，“對，充滿希望。”

等一下！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把一直以來的古怪想法就這麽坦白出來了，這些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的觀點——如果告訴醫生，她就等着一輩子待在利頓吧——但是，Tate會怎麽看待她？她又搞砸了嗎。

她小幅度轉頭，暗暗探察他的表情。

Tate向後枕着手臂，一如既往地揚着嘴角，甚至有幾分惬意。他正仰頭望着盤踞在上空虛無的黑暗，“所以，死亡不是問題，它只是個界限，當你跨過去，什麽都沒有改變，除了你看待世界和生物的視角。”

“但有些人，當他們活着的時候，精神已經消亡，他們不寫作，不閱讀，不思考，只憑着本能生活，他們無可救藥。他們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挑起争端，挑起罪責，洋洋得意，像一堆消耗卡路裏蛋白質的腐肉，除了占據空間，讓世界更擁擠，更令人窒息外沒有任何作用。”他側頭凝望Aimee，“這讓我憤怒。”

他聲音低柔平緩，雖然言辭犀利，眼底流淌着不自知的落寞。

“我不理解他們，也不會被理解。”他轉過頭，眼睛重新落在上方的虛空，“有時候，我會感覺到，世界空蕩蕩，只有我一個存在。”

“當然不是。”Aimee像他一樣，雙手交疊墊在頭下，躺在旁邊。她重複着，“你不是一個人，永遠不是。”

他偏過頭，眼裏煥發出一絲陽光般光亮的神采，這是她沒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看到的光芒，他挑着嘴角，笑容閃動出金子般的光輝。

一股強烈的力量從周圍噴薄迸發，柔和地纏繞、連接着他們。

他們半躺着，沒有說話，像重逢後的老友一般享受此刻的靜谧。

遠處沉悶的天空劃過幾架飛機，上面的夜燈跳動着五彩迷離的光，一閃一閃，溫柔而充滿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