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請自來的女仆

? 她讨厭地下室，那地方被她遺棄在海馬體深處。她一直避免走進任何地方的地下室。

但是，Aimee，該放棄你無意義的堅持了。如果是Tate，他一定不會逃避下去。她暗暗勸說自己。

她把門敞開，手探進去，在牆壁上摸索，所幸很快找到了開關。屋頂吊着一個小燈泡，昏黃的光只能照亮燈光落下的一小片區域。深深淺淺的暗沉像一池濃墨，打落的光融進表面激起色料的上浮游移，很快被吞噬。小室被黑暗籠罩，散發着不見天日的腥臭味，Aimee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走進去。

走下門口的臺階，她才發現地下室比想象中更大，她舉着手機，白光擦着牆壁掃過一個巨大鐵架。架子上鱗次栉比地擺放着差不多大小的玻璃罐，這讓她想起曾經參觀過的生物博物館。

她湊近一個瓶子，一只黑黝黝的眼睛貼着玻璃瓶陰沉沉地和她對視。

Aimee悚然一驚，她猛地退後，手電筒的光打在對面，才發現玻璃罐裏存放着嬰兒的死屍，那團肉已經長出眼睛，泡在福爾馬林裏上下浮沉。

其他罐子保存着類似的東西，張着血盆大口的血液幹涸凝成塊狀的豬頭，女性被挖出來的已經幹癟的子宮，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動物标本。

長眼睛的東西都古怪地朝着架子的對面，它們的皮膚已經潰爛，有的還長了黴菌，但所有眼睛都仿佛閃着光，密密麻麻地立在架子上整齊一致地盯着Aimee。

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下意識地抓住一邊的牆角。手下的觸感有幾分古怪，不是光滑的乳膠漆，反而像布滿粗糙的顆粒物。她舉起手電筒，把光打上去，那是一扇鏽紅的狹小鐵門。

門扉上的自動鎖被打開了，雖然生了鐵鏽門鎖吸盤有點不穩，但還算完好，并沒有損壞。很明顯門鎖是從室內打開的，一定還有其他入口。她鎖上門，手電筒的光向上逡巡。果然在鐵門的上方有一扇黑乎乎的小窗，不仔細看很難察覺。

附近也沒有梯子，她仰頭望了望門上部的窗戶，一旁安靜伫立的鐵架闖入餘光。

如果……

她皺眉，最終攀上鐵架的邊緣，高度足夠了，她伸出右手抓住小窗的窗框。窗戶底端按着一個小巧的鐵栓，但鐵栓四處的螺絲只剩下一個，栓闩搖搖欲墜地挂在那兒，形同虛設，只要輕輕一推，按照隔壁阿迪的體型就能鑽進來。如果她跳進來之後，再打開自動鎖就能解釋為什麽康斯坦斯也能輕易地過來。

也許得買一些螺絲和螺絲刀。她想得專注。

鐵架底部探出一只皮包骨頭的黑手，它像彈簧臂一樣伸展開，尖利的指骨窸窸窣窣地相互輕碰，像螳螂頭頂的觸角，分辨過空氣中活物的氣息，輕巧迅捷地摸上鐵架，一層一層，悄無聲息地攀上Aimee的腳。

Aimee正要從鐵架上下來，突然一股強勁的力拉着她下墜，她迅速攀住鐵架，希望架子上擺得密密麻麻的東西能夠使架子保持抓地。但隐在黑暗裏的爪子沒有放棄，巨大的下抓力拽着她，一時間架子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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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罐紛紛從鐵架上跌落，砸向下墜的女孩。

她不由驚叫，試圖攀住什麽，抓住的只有腥滑的空氣。她任命地準備閉眼承受脊椎骨的硬着陸。

在眼睛來不及捕捉的瞬間，一道金色人影快速閃過。男孩俯沖過來跪地把她攬入懷裏，用整個身體護住她，鐵架和一部分瓶子砸在他背部，發出悶響，而另一些掉在地上，散落成一地碎片。

在霹靂乓啷的聲音裏，Aimee訝異睜開眼，碎片倒影出無數身形。

Tate被福爾馬林潑了一頭，金發潤濕成一縷一縷，頭頂還趴着海星似的軟塌塌的肉塊，看上去狼狽又滑稽。

“沒事吧？”他搶在她之前問，不同于整體的可笑模樣，純黑眼睛裏滿是認真的擔憂。

Aimee突然笑不出來了，她站起來扶起鐵架，“比你好一些。”

沒了背上的重壓，Tate直起身，他擰了擰了滴水的頭發，那樣子平添了幾分搞笑。Aimee正要出去拿毛巾，出乎意料被他叫住。

“你怎麽想到來地下室？”Tate透過濕漉漉的額發看着她。

“你怎麽發現這兒有地下室？”Aimee站住回頭問他，“你不是和我一樣剛到這兒的嗎？”

他聳聳肩，“你得相信男孩探察環境的天賦。”

Aimee像是接受了他的說辭，坦言：“鄰居告訴我地下室的後門壞了。”

“這種事得交給男孩做。”Tate揚起唇角，一手試探地拉了拉後門。

“我本來能搞定，是上面的窗栓螺絲松了。”Aimee指了指上方，“門鎖沒有問題。”

“Wow，你本來能搞定？”他垂眼掃向周圍的玻璃碎片，而後擡頭看她，唇邊弧度上揚，兩邊的酒窩加深，又是可愛真誠的笑，似乎沒有嘲笑質疑的意味。

“好吧，好吧，這是男孩擅長的領域。但是本來好好的，我覺得突然被人拉了一下。”Aimee皺起眉頭。

“但是地下室只有你一個人。”Tate斷然否定，他斂了笑，沒有笑意的眉眼增了幾分凝重。

“你聽過蒙哥馬利夫婦的故事嗎？”他偏過頭，另一側的臉被黑暗籠了大半。

“兇案奇譚？”她随口回了一句。

“當然不是，這不是很遙遠的故事。他們是這棟房子的第一任房主。蒙哥馬利醫生建造了它，送給新婚的名媛妻子。”他搭在門闩上，“這棟宅子很快迎來新生命，但不久，有人綁架了他們的孩子，把它肢解之後郵寄給醫生。”

故事急轉直下，Aimee眼睛睜大，等待後續。

“醫生為了挽救孩子，重新把肉塊拼成生命，但這個被複活的孩子是個怪物，以血肉為食，沒人能殺了他。崩潰的蒙哥馬利夫人殺了醫生後也飲彈自盡。一百年過去了，據說那個怪物和痛失孩子的蒙哥馬利夫人還留在這所為他們而建的宅子裏。”Tate聲音漸消，他靠在門扉上，身影和室內的陰影完美融合。

一時沒有人說話，沉默夾帶着陰翳在兩人頭頂盤旋。

“你不可能會知道這些。你不是剛搬到這裏嗎？所以，這都是你道聽途說編的吧。”Aimee突然出聲，她找到了解釋，神色開始變得輕松，“這次我可不會被你騙到了。”

Tate大笑起來，他攤攤手，不打算再說什麽。

“比起這個，隔壁的阿迪剛剛來找過你。”

“阿迪？”他站起身，很快否定，“她不是來找我的。”

Aimee略略驚訝，她正想說什麽，聽到Tate的話：“你一定見過康斯坦斯。”

他語氣罕見地古怪，Aimee疑惑地打量他的神情。

“她是我媽媽。”他輕描淡寫地說，消失了慣常笑容，竟有些陰郁，“不用理她，她是個瘋子。”

Huh？！【啊？！】

Aimee直覺這和Tate的父親一樣，是另一個不能觸碰的深水區，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她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Tate低頭看她，她扯了扯嘴角，“你要出去走走嗎？晨練會讓人心情變好。”

“不，不用了。”他沒有絲毫遲疑地否決，但側過身含着笑向她建議，“漢考克公園是不錯的地點。”

“但最好先喝杯溫水，你還在感冒吧？”他說着拉起她走到廚房。

娴熟地從開水機裏倒出水，他将水杯遞給她。

訝異于Tate對房內布局的熟悉，Aimee揚了揚杯子，“男孩探察環境的天賦哈？”

“Right.”Tate挑了挑眉，笑着看她将溫水一飲而盡。

Aimee将杯子放在臺子上，道謝，在Tate目送中走出大廳。

“嗨，Kitty。”她彎腰對卧在門前臺階上的毛團打了聲招呼，金吉拉貓似乎還在記挂之前的驚吓之仇，挪了挪身體，把毛茸茸的屁股對着她。

Aimee不禁笑出聲，她搖搖頭，沿着門前的公路，慢慢跑向前方的公園。

蛋青色的空氣和着陽光彌漫開，漢考克公園的紅楓時而會抖下涼涼的雨珠，Aimee沿途躲開下墜的水滴。這個時刻晨練的人不多。漸漸地，Aimee隐約察覺到若有若無的窺探。她閃身躲在一旁的石雕背後，微微側目向後看。

身後跑過一個黑帽黑衣男人，他很快駐足四處觀望。

Aimee猛地跳出來，揪住他的衣領，把他逼到石雕上。

男人低着頭，臉被帽子遮住大半，Aimee一把拿掉黑帽，“跟着我幹什麽？”

黑衣人被摘下帽子，露出一張傷痕累累的臉，他的臉一半被嚴重燒傷，完好的另一半布滿褶皺。蒼老的男人用渾濁的單眼悲傷地望着Aimee，嗓音沙啞：“離開那棟房子，它是個詛咒，每個住進去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你在說什麽？！”Aimee松開抓着老人衣領的手。

老人卻只是重複着那幾句話，路過一個晨跑的年輕男子沖着Aimee喊了一句：“沒必要理會那家夥。”

“什麽？”Aimee不明所以地問。

“那家夥得了腦癌，腦子不太好使。”年輕男子停下來，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Aimee回頭看了看一直絮絮叨叨的老人，最後轉身跑開。

先不管詛咒這種東西是否真的存在，Aimee相信Renee，因而也相信被Renee信任的繼父，Underwood先生雖然不太喜歡她，也不至于送她含義糟糕的禮物。

她身後，原本滿臉哀傷的老人望着她離開的背影，露出滿意而猙獰的笑。

遇到了奇奇怪怪的人，Aimee決定中斷晨練。一路跑回家，推開栅欄鐵門，她不由愣住。

庭院中央站着位衣着陳舊的紅發老太太，她正抱着Aimee的貓，懶洋洋地曬着太陽。

“您好？”Aimee頓了頓，走近院子裏的老太太。

老人擡起眼皮，又垂下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團成球的金吉拉貓，完全沒有闖入別人家被主人發現的尴尬。

“您有什麽事嗎？”Aimee只得再次問。

紅發老人俯下身，金吉拉貓從懷裏跳下去，她餘光追随着跳上臺階假寐的小貓，“很可愛的貓，品種優良。”

她不等Aimee回應，直起身，僅剩下一只的藍眼睛盯着Aimee，“您一定是Bet小姐。”

“Yeah，您是？”

“我是這棟房子的仆人，你可以叫我莫伊拉。”紅發老人轉身仰頭凝視這所紅牆白瓦的宅子，“這裏是我另一個家。”

“對不起，我之前沒聽說過這種事，而且也不打算雇傭女仆。”Aimee鎖着眉，這個老人莫名眼熟，尤其是那一頭野草般的紅發，但她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她。

“你不知道這房子對我意味這什麽，我的一生都被禁锢在這裏，除了這裏，哪兒也去不了，外面的世界已經不适合我這個老婆子了。”莫伊拉遲緩地轉過頭--這動作不知道為什麽讓Aimee想起傍晚的貓頭鷹--她盯着她，不急不緩，莫名篤定地說，“而且您一個人住在這兒，當然需要一個女仆打掃這麽大的房子。”

“一個人？這裏不止我一個人。”

“不是一個人？”渾濁的藍眼睛驀然凝聚，老人像一只單眼鷹緊緊攝住Aimee。

“對，還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他母親就住在隔壁。”Aimee做出解釋。

莫伊拉突然露出被驚吓到毛骨悚然的表情，她緩了緩，“不管怎麽說，小姐，還是希望你能體諒我這個老人的心情，允許我偶爾回來看看。”

話到這份兒，Aimee反而無力拒絕，她只得點頭。

莫伊拉眼神帶着難以言喻的意味打量了一番Aimee，而後恭謹地道謝，繼而轉身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敏捷程度出人意料，只是那背影倉皇狼狽，像是從某樣可怕東西前逃跑一般。

紅發老人的身影繞過房子，很快消失在視野外。

Aimee沒有把這段插曲放在心上，她擡起手腕看看時間，已經接近她和Beth醫生視頻會診的時刻。她理了理因為跑步有些淩亂的長卷發，踏進宅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