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5)

雨仍在下,噼裏啪啦地打在屋檐上,打在光禿禿的地面,打在無處可去又形單影只的人們身上。

Tate找到Aimee的時候,女孩蜷縮在牆角,衣服被大雨淋透,濕淋淋地粘在身上,她緊閉着眼,被打濕的發絲一縷一縷地黏着血色全無的臉,她渾身滾燙,陷入昏厥,氣息奄奄,宛若被雨水黏濕翅膀垂死的飛蛾。

他胸口仿佛牽連着一條線,它嘭地被拉斷崩裂,緊緊地透不過氣。他方寸盡失,把女孩抱在懷裏,驚惶地拍打女孩的臉頰,像只在雨中嗚咽的幼獸呼喊她的名字,“Aimee,醒醒!醒醒!別睡過去!”

“求你……”他抵着女孩恍如被扔入沸水石頭般炙熱的額頭,而女孩始終閉着眼,氣息減弱。

夜色已淡,陰雲被吹散,墨色幕布被撕開一個裂口,即将瀉出第一縷天光。Tate抱着她在風中狂奔,他惶急的眼淚被風吹落,飄到女孩臉上。

她似乎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沒有,蒼白病态的臉上煥發出一種靈魂行将遠去的寧靜光輝。

路格外漫長,而當天色徹底通亮,Tate必會被房子強大的魔力拉回去,而Aimee——誰知道她什麽時候會被早出的人們發現?誰又知道那個時候是否還來得及?

他來不及想更多,心急如焚地奔跑在仿佛沒有盡頭的路上,濃烈的焦灼感翻倒傾覆,堵塞在心口,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當天光瀉下,他們将将到達舊宅的草坪。即使這樣,已經足夠了,Tate感覺到那股奇妙的磁性吸引力氣流般湧出覆蓋了花壇。

他踢開栅欄門和鐵質大門,抱着她沖進大廳,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沙發上。也許是廳堂中的光線迷離,女孩臉上泛着青白的光澤,胸口不見呼吸的起伏。

他抓起一旁的電話,雙手止不住顫抖,幾次按錯數字按鍵。好像突然被抽走一多半氣力,漫長的等待時間裏,聽筒變得那麽沉重,他甚至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維持把它舉到耳邊的動作。

通話終于被接通,他抽噎着向另一邊乞求,“媽媽,救救她,救救Aimee!”

抵着冰冷的牆壁,他顫栗着發出動物哀鳴般的低泣,像段失誤的程序,不能思考,不能行動,重複着哀求:“救救她!她要死了!求求你,媽媽,救救她!”

他為了這樣的原因,毫無遲疑地放棄了對康斯坦斯長達十幾年的怨恨,在這一刻對她低下頭顱。

康斯坦斯花了比平時多數十倍的功夫,才從徹底失控語無倫次的兒子那裏搞清症結。她帶着家庭醫生來到宅子,一番折騰之後,萬幸地把Aimee的體溫維持在可控範圍。

送走醫生,康斯坦斯回到大廳,她瞟了眼仍在昏睡的Aimee,轉頭夾着煙問一旁的Tate,“你打算怎麽辦?她看上去對你的那些事接受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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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te神色認真地凝望着女孩病态的臉,小心地把橫在她臉上的濕漉漉發絲捋到兩邊,而後執着她的左手貼在額上。他閉着眼,低而輕地回答:“媽媽,我只想她活着。”

康斯坦斯恨鐵不成鋼地橫了他一眼,想要把他拍醒,但終究還是舍不得,枯瘦的手最終落在他肩上。

“随便你吧。”她這麽說着,眼底卻劃過一絲銳光。

Tate什麽也都提不起精力去做,長長久久地守着沉睡的Aimee。不知過了多久,Aimee在他專注毫無旁骛的目光裏醒過來。

她睜開眼,平淡地看了眼Tate,那樣子就像他在她眼中和一塊石頭沒什麽差別。昔日那雙只要觸及他就會湧出星光的眼睛恍若一潭死水,死一般地沉寂,生氣全無。

當熟悉的天花板和滿是人臉驚嚎的壁紙映入她眼底,那些囚禁在壁畫中的人的痛苦、彌漫在屋子裏無處不在的悲傷和她自己的傷痛一時間同時湧進她身體裏,她想起Wilson,想起Tate,想起死去的Beth醫生和那五個年輕人,絕望和不可抑止的寒意重新跟随着回歸的生命力回流到她心中。

她開始抑制不住的抽泣,而後演變成持續的低泣,她全身抽搐,眼睛緊閉着,用牙咬着自己的拳頭,想竭力制止抽泣,鮮血淋漓流進嘴巴裏,鹹而苦澀,還是瀉出微弱的嗚咽。

一聲聲壓抑的痛苦的唏噓,仿佛是從她靈魂深處艱難地一絲絲抽出來,飄落到他心裏,織成黯淡而倉皇的悲哀圖景。

他抽出她的手,把被咬傷的拳頭從她牙齒下解救出來,攬着她的肩膀輕輕把她按在懷裏。她在他的擁抱裏終于抑制不了地失聲痛哭。他吻着她的頭發,對她的痛苦仿佛感同身受,兩人眼淚交彙在一起,滾燙的液體滴在皮膚上,激起火燒碳灼的焦灼感。

那之後,她沒有排斥他的接近……她只是變得冷漠遙遠,仿佛凝成一塊石頭,冰冷沉默。平靜無波的眼睛從他身上輕輕拂過,好像他僅僅似乎房子裏一件普通平常的擺設,看不出對她有什麽意義。

Tate越來越難以直面這種沉寂的眼神,他開始在她身邊隐匿身形,默默地凝望她,看她通過網絡發布尋租,看着她每天和以往沒太多差別地活動,只是會突然長時間地發呆,像整個人被抽空,內裏的靈魂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

他的女孩離他越來越遙遠。

有時候,他會待在地下室,片刻沉回讓他更舒服的深沉陰翳的晦暗裏。

Beth Lorraine就是這時候過來的。這個意态妩媚的女人在死亡後徹底丢棄品味,暴露本性,不僅情緒明暗不定,還越發俗媚風騷,徹底放棄遮掩,毫無顧忌地勾引房子中生活的各路亡靈。

Tate坐在角落裏的竹椅上,微蹙着眉,兩手支着下颌不知道在思忖什麽。

她貼着鐵架擺出妖媚動人的姿勢扭過來,紅唇微張,刻意顯出挑逗又妖嬈的意味,“喲,看看方特羅伊小爵爺。”

“腦海中描繪着傷徹心扉的十四行詩,獻給自己的小情人。”她擠眉弄眼,誇張地做出詠嘆調,“別了,夜莺,別了,你怨訴的歌聲。”

“那是濟慈的詩。”Tate瞟了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興趣缺缺地糾正。

“誰他*媽在乎!”被戳了痛腳的Beth橫眉豎眼怒道,片刻她想到Tate的軟肋,得意地挑眉,故作憤慨地指責道,“你真像個娘們。獨自躲在地下室,面對真正的煩惱,也沒有奮起反抗。”

Tate沒理會她的挑釁,一手支起額頭,他把臉隐在陰影裏,微帶嘆息,“我已經厭倦傷害別人了。”

Beth哼笑一聲,對他的話不以為意,繼續揭他的傷疤:“你想讓她棄你而去嗎?她已經發布尋租啓事,也許明天就會找到新房子搬出去,你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她!”

“你知道你該怎麽做。”她靠近他,矮下身,故意在他眼前讓低胸吊帶裙露出乳*溝。

“是,我知道。”Tate對面前強作誘惑姿态的女人視若無睹,他曲起手,垂眼看向地面扭曲的紋理,“只是需要準備片刻。”

“不是什麽有趣的事。” 他掀起眼皮冷冷看了媚笑的女人一眼。

“你想在實現目标的同時,享受些露水姻緣嗎?” 她跨坐在他身上,摟住他的脖子,扭動腰肢,有意地讓二人相觸的部位産生摩擦。

“我沒興趣。”Tate把緊貼在他身上的女人揭下來,擡手往外側扔出去。

Beth狼狽地用一只手支在地上勉強維持身形穩定。她沒有氣餒,很快又纏上來,從Tate的手臂一路往上撫去,觸碰他的臉。她在他耳邊發出惹人遐思的情*欲的喘息,狀似疑惑地說,“亡命之後,反而欲*望大增是怎麽回事?”

“Quit it.【夠了!】他冷漠地睨了她一眼,随後又像想到什麽,唇角上翹,浮出一絲令人憐愛的天真的微笑,那樣子像極了唱詩班的孩童,清澈又無辜,神色又含着無限認真,“I’m in love.【我墜入愛河了。】”

他把女人推開,毫無遲疑地向外走去。

“But that little bitch doesn’t give you a shit.【但是那個小婊*子對你不屑一顧!】”Beth在他身後怒吼,強烈的不甘讓她面目扭曲,犧牲了精致的妝容。

Tate腳步微頓,他稍稍側身,對Beth露出一角側臉,唇角上挑,牽連出兩側笑渦,看起來可愛又純良。他眼神含笑,輕飄飄地說,“那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沒理會女人歇斯底裏的情緒爆發,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地下室。

☆、觸摸

? Aimee坐在昏暗卧室窗前,暗淡灰黃的冬日夕晖穿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一道道晦暗不明的光影。她毫不自知地絞着手,眼神卻是空的,把內心複雜糾結纏成一團的想法牢牢封閉在深處。

萬聖節的第二天,她發現自己又回到這棟讓人絕望的房子,而手心一縷長而卷的金發提醒着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小女孩并非她慣常發病時産生的幻覺。Rae的靈魂真的回來過。Rae口中的“危險”她尚不得知,只能暫時停留在這所據說會有所庇佑的宅子。

雖然康斯坦斯無意間說漏嘴,告訴她這裏擠滿了逝者的靈魂,但是除了那天見過的Beth醫生和忘記了名字的畸形怪物,她并沒有再看到其他亡靈。Tate同樣……他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她面前,以至于後來連續幾天都不見人影。

他在的時候,她努力克制,竭力忽視他的存在。她想不出和他會有什麽出路,無論是他的身份,還是他本身。她從Wilson那裏逃出來,後來的生活還被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怎麽會想到Tate……這念頭讓她渾身發冷。他死了,死在了十六年前,死在這間屋子裏。然而這個事實并沒有增添她對他的懼怕。

但Beth醫生譏諷的大笑、莫伊拉對Tate的戲稱、管理員先生強作平淡的悲痛眼神等等一切都絞纏扭結,淬煉成一副絞刑架,讓她在罪責面前放棄對他的人格進行開脫。

他不在的時候,她反而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探尋他的所在。僅僅坐在那兒,主觀的意識就開始背叛理性,她無論看到什麽都不可自已地聯想到他。

當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他手指撫過書頁的樣子倏然間冒出來,讓她無心其他事。

她索性放下書,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然而他們曾窩在這裏争論艾米麗迪金森詩集的念頭又猝然地跳出來。

她氣惱地坐起來,去關門,又想到剛搬到這裏的第一個夜晚,他突然出聲吓了她一跳,她回過頭,他倚靠在門框上,兩手抄在口袋裏,金發散亂,嘴角上翹的弧度讓人怎麽也生不起氣。

一瞬間好像整個房間都堆滿了和他的聯系。

希斯克裏夫在凱瑟琳死後痛哭着說,整個世界成了一個驚人的紀念品彙集,處處提醒着他她是存在過的,而他已失去了她。

她曾經對這些話不以為意,卻沒想到希斯克裏夫的境遇竟這樣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身上。

然而那些曾撫慰過她的記憶,如今藏在她腦海裏像毒化了的太陽顫抖着放射出熾灼的熱量,一點一點烤炙着她的理智。

她往往選擇讓自己忙碌起來,去看看互聯網上的尋租啓事有沒有新回複,去第N遍地收拾自己的行李。

但今天,和他無處不在的回憶越發充斥四周,包圍着她,壓迫着她,填充了每一寸空氣。她像是要被淹死在房間裏,幾近窒息。

她幹脆離開卧室,下樓來到大廳。奇異的女人哭泣的聲音持續不斷地從地下室傳出來,Aimee神經驀然繃緊,正要按下警報系統,一個高挑窈窕的身影脫出陰影晃過來。

金發女人滿臉淚水,不停抽噎着肩膀聳動,哭得完全沒有了平日的名媛風範,淚眼瞥到站在大廳中央的Aimee,她眉頭頓時鎖得更深,“你怎麽還在這兒?”

“……Nora?”Aimee正抓着一旁的花瓶,以防這個只見過兩次面又闖入私宅的女人有異動,忽然想起她和Tate相識已有二三十年,按照她年輕的容顏推斷……

答案不言自明。

她默默抱着花瓶和哭泣的女人拉開距離。

Nora卻沒放過,她停止啜泣,頗為冷淡地對Aimee說:“你應該叫我蒙哥馬利夫人。”

蒙哥馬利?!

她想起查過的資料和Tate曾告訴她的話,蒙哥馬利夫婦是這棟房子的第一任主人,他們在1926年雙雙死在這兒。

看來又是一個被困在這兒的亡靈。

Aimee後退着,以防不測,準備說出Rae告訴她的口令。

Nora沒理會Aimee的反應,她一路撫摸着周圍的家具、鄙視,眉頭擰成疙瘩,不滿又嫌棄,“這些玩意不是我的。這些家具、這面料,廉價低俗,粗俗至極!”

她滿臉痛惜地想要在房子裏找到往日痕跡,但什麽也沒有。她癟着嘴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抽絲剝繭般把這房子美妙的內飾換走,只剩骨架般的空殼,赤*裸不堪。”

她模糊的淚眼指責般地看向Aimee,“你對我的房子、我的東西做了什麽?”

“……離1926年已經快過去一百年了,蒙哥馬利夫人。”看樣子Nora并沒什麽明确的惡意,而Aimee不準備應付一個間歇性失憶的鬼魂,她轉頭就要上樓,一時不妨被Nora扯住。

“一百年?!”Nora得到Aimee肯定的眼神,倉皇四望,“一百年!我的寶寶呢?!”

“我的寶寶在哪兒?”她環顧四周發現沒有嬰兒的蹤影,登時崩潰地爆出一聲痛哭。

Aimee冷漠地扯下她拉着她袖子的手,踏上臺階,Nora又追了上來。

她儀态盡失,淚珠墜在兩鬓,沾在衣服上,但眼神已恢複清明。她飛快跑上樓梯,攔住Aimee的去路,“我想起來了。”

“Tate答應我要幫我找個孩子,他說要和下一個搬進來的女主人給我找個孩子。”女人嘴角浮現出輕快的微笑,但這縷笑意很快隐沒在她越加陰沉的眼裏,“但是你搬進來了。”

她逼近Aimee,“那天我來這裏,要他兌現承諾。”

Aimee驀地想起來那次她突然拜訪,勢在必得地說要取回自己的東西。

Nora嘴角溢出一絲諷笑,“可是他說他愛上你了!”

她伸出一只手襲向呆住的女孩,Aimee幾乎以為她要做襲擊她,然而Nora只是将手穿過女孩臉龐和肩膀的空隙,撐在她身後的牆壁上,她神情冷然又說不出地譏諷,“他說他沒辦法做出傷害你的事。”

Aimee想掙開她,但Nora牢牢地把她囚在逼仄的角落,動彈不得。她想讓她走開,又害怕那個口令真的會讓她消失,她當時沒打算回到這裏,也就沒進一步問Rae,“消失”是字面意義上的走開,還是靈魂直接消散。另外,她內心深處隐隐地也想聽下去,知道這些發生在背後的和他有關的事。

“沒關系,我可以等。”Nora繼續說道,“那天我看到他把你的心理醫生帶到了地下室,還叫出了Thaddeus,……她死了。”

Aimee不知不覺攢緊手,有一瞬間她想質問Nora為什麽不制止,但轉瞬她想到如果Beth醫生不是來看望她,或者她之前沒有和Tate說起過Beth醫生的事,她根本就不會死。

是她害死了她。她痛苦又無力地垂下手。

Nora沉浸在自己的訴說裏,沒有注意她的異樣,“雖然哪裏不對,但是……這樣一來得知真相,你就會離開的吧?”

“那女人不會善罷甘休的,最遲到萬聖節,你一定會知道的,然後離開,下一戶人就會搬進來。”她仿佛看到了預期的未來,欣喜地笑出來,“這樣我就會有寶寶了!”

“……就算我離開,也不會讓其他人在住進這棟有問題的房子。”Aimee直視着Nora迷蒙的雙眼,口氣冷淡地插入話題。

被藍圖誘惑的Nora已經完全聽不進Aimee的話,她忽而冷笑,複又銳利的眼睛盯着女孩質問道,“可是,你為什麽還不離開!”

“只要你離開,我就會得到寶寶!”她不停重複道,重新陷入新一輪的癫狂。

Aimee憐憫地望了望她,嘆息着輕輕把癔症中的女人鉗制的手拉下來,她走上二樓,回過頭,Nora依然神情瘋癫地說着“離開”、“寶寶”。

死心吧。如果我搬出去,房子還是會在我名下,不會有別人搬進來的。

她本想這麽告訴她,但看到女人癡癡癫癫的模樣,最終還是沒忍心說出口。

她扭頭推開卧室的門,本不算大的房間因為罕有人氣而顯得格外空蕩。但以前她并沒有這樣确切的感受,過去的數年裏她一直都是這樣獨來獨往地走過來,而遇到Tate之後,更不會感覺到孤單。

Tate……她痛恨自己不斷地想到他。

她飛快地邁進去,動作利落地繼續收拾行裝,想要甩掉那些時不時飛出的念頭。然而,行李早就收拾完畢,她也厭倦了把它們從箱子裏拿出來,抖開,再重新展開折疊放進去這樣的無用功。她洩氣地癱倒在床上,茫然的眼睛沒有焦點地四處望望。

電腦在一旁熄了屏幕,靜默地回望她。她忽而坐起身,拿過電腦放在盤起的雙腿上,點開它,登上網絡後發現發布的尋租已有了新的回複,并且答複者提供的房屋信息一應齊全,看樣子相當可靠。

但雙手就像脫離了她的控制,遲遲不動,不去點開那個和供房者聊天的鏈接。

她不知道她在等待什麽,在期待什麽。

将臉埋在手掌中很久,她終于擡起頭,想要點開對話框,和這裏告別,然而右手不知怎麽就滑向了一邊的SKYPE。

熟悉的藍色*界面彈出來,左邊的聯系人欄裏列着寥寥兩個名字:Beth醫生和Rae。

Beth醫生……她現在不通過SKYPE就能見到她。

Rae的頭像裏黑發女孩笑容燦爛地隔着屏幕和她對視。

Rae已經很久不搭理她了。她們一起讨論送Tate聖誕禮物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但誰又能想到,這段時間裏一切都已經傾覆了呢。

她毫無遲疑,就要點向Rae那裏。架子上沒有預兆地掉下一本書,她走過去把它撿起放好,有些疑惑擺放整齊的書怎麽突然掉出來。但很快她把它抛之腦後,重又坐到電腦前。

詭異的是……床頭上的塑料杯又跌落。

這次她看得清楚,室內沒有風,也沒有東西碰到杯子。

她望向四周的空氣,視野裏依舊空無一人,她冷淡地收回視線,重新打開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關閉的SKYPE。她執意點向Rae,結果就像有另一個人在操作電腦似的,Skype被迅速地關上了。

幾次之後,Aimee厭倦了這種游戲。她再次打開頁面,另一只手在筆記本觸摸板附近反複摸索。

終于,她感覺到一只手隔着空氣,握住了她探尋的左手。

那是仿佛印入心底的熟悉冰涼溫度。

☆、轉機

? 氣流微小地攪動,涼絲絲的溫度一點一點擠進她手指間,仿若滲入她心底。她指尖微顫,最終和他十指相扣。

“你想告訴我什麽?”她看了看她曲在筆記本旁邊和空氣相握的左手,擡頭試圖從虛空中對上他的眼睛。

奇異地,無人觸碰的電腦被操縱着打開空白文檔,鍵盤字母一個一個在空氣中緩慢地被按下,最後彙成一句話:

不要打開Skype。

“為什麽?”她瞥了眼被最小化在右下角的程序。緊接着,鍵盤再次被按下,速度明顯加快,看上去他有些着急。

Aimee沒再等他的回答,她右手落在觸摸板上迅速地滑向那個深藍色軟件,幾乎與此同時,她的手被人緊緊拉住。

越是被阻攔,她越是确信這裏的确隐藏着什麽。

“你沒法阻止我知道一些事,Tate。”她說着,用力掙開他,毅然決然地打開Skype,也點開了和Rae的視頻框。

彈出來的對方視頻界面上最初是灰暗的,漸漸色調微亮,但依舊模糊,只能依稀看出一張臉恍惚朦胧的輪廓。Aimee察覺到屏幕晦暗的背景裏,一雙眼睛冷冷瞪着她,似曾相識。她心頭一緊,正要湊上前,雙眼被一片涼爽的氣息覆蓋。

“這不會奏效的。”她移開電腦,調高對比度。逐漸清晰醒目的界面映出了她的臉。不,也許并不光線反射,裏面的影像确實是她。

……這怎麽可能!

耳邊飄過一聲嘆息。她顧不得這麽多,驚惶無措地點開視頻設置,被勾選的赫然是ManyCam。那恰好是Rae曾和她提過的一款虛拟視頻軟件。

她不敢去想這代表什麽,飛快登上臉書賬號。空蕩蕩的關注欄,她看了很多遍,她反複退出,反複刷新,關注欄裏依然固執地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沒有Rae。沒有那個笑顏明快灑脫肆意的胖姑娘,沒有那個一路陪她從利頓走出去的堅強幽默的酷女孩。她的Skype裏沒有,Facebook裏沒有,哪裏都沒有她存在過的痕跡。

她幾乎要以為這是上帝給她開的第二個荒誕殘酷的玩笑。

世界一定是瘋了。

她用力揪住頭發,卻沒法阻止往日掩埋在記憶深處的違和感浮出水面,紛至沓來。

Rae住在遙遠的林肯郡,為什麽偏偏要來偏僻閉塞的拉普洛鎮治療?為什麽她從來沒有聽Rae提起過她的家人?除了Finn和利頓的心理診療師,Rae就像一個獨來獨往的人,她明明是那麽開朗而有感染力的性格。

為什麽曾經治療過Rae的Beth醫生在聽到Aimee提到Rae的時候根本記不起她是誰,甚至大驚失色,要Aimee立刻回去複查呢?

拉普洛鎮寒冬漫長,花卉少見,Rae呆在利頓裏是怎麽得到品種珍稀反季的鮮花佩戴在頭上?Rae和當時死在Wilson手裏的最後一個孩子同名且故鄉一致,真的是巧合?

只有一個解釋,只有那個解釋。

……不是世界瘋了,是她瘋了。她确實像Beth醫生說的,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抓着頭發的手不知不覺滑落,複又被攥緊。

Rae不存在,從未存在過,她在遇到Tate之前從來都沒有朋友。從來都沒有。Rae是由她的渴望構建的幻象,她在發病時接連不斷地看到幻覺,但清晰地知道那些是虛假的,就像搬進來第一個晚上她看到的鬼魅場景。Rae……Rae是她從未懷疑過的陪伴經年的幻覺。

Rae的名字和其他信息來自于那個被Wilson殺害的小姑娘,因為她對小女孩抱有的深刻悔恨。而Rae口中的Finn實際上是Wilson在她面前殺死的第一個孩子。也許她曾經渴望潇灑恣意,所以Rae有了那樣的性格。這樣陰差陽錯,長年累月的孤獨讓她構架出了這麽一個不離不棄的朋友。

她從來都沒有Rae這樣的朋友,沒有Renee,沒有Tate。她是一座無人可知無人理會的孤島。

她縮在角落裏,全身痙攣着,像一只被扔在岸的魚盡力吸入空氣,她聽到遙遠而微弱的喘息聲,宛如瀕死的病人,空氣滑進咽喉,卻緩解不了仿佛被溺斃在深海之下的窒息感。孤獨蠶食着她的思想,痛苦一口一口咬齧她的神經,逼迫她踏出崩潰的最後一步。

手心被深陷的指甲蹂*躏,攥出一道道血痕,凝出血珠滾落,消融在殷紅的地毯上。

她慘遭虐待的手被拯救出來, Tate攤開她蜷着的手,低頭把手心殘留的血跡舔舐幹淨,冰冷的溫度覆在火辣辣傷口處有種痛快的舒爽感。

他攬過她的肩膀理了理她淩亂的頭發,對上女孩失焦的眼睛後,把她擁入懷中。下颌枕在她肩膀上,他環着她,在她耳邊輕而低柔地重複:“I’m still here,Aimee。”

它像蛇一樣迅速靈巧地鑽進她耳朵裏,還要鑽進她心裏,她無力阻止它深深紮根。

她蠕動嘴唇想要問他是不是早知道Rae的事,但最後還是閉上嘴。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Rae是她的潛意識,是另一個她,是她心底最真實的想法。所以Rae在最初就發現了她對Tate的感覺乃至感情,也最早表達了對他的防備。而她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做出決定。因而,Rae順理成章地消失了。

她還愛着他,即使在知道所有一切之後,她還是愛他。從Wilson那裏逃出來,花了數年終于走出他打下的陰影,然後愛上Tate,和Wilson一樣做出那種事的Tate。多諷刺啊。

明知不可,但放不下,泥沼沉陷,無從遁逃。

Rae的消失讓她認清自己的心。她還是愛他。這樣的感情超脫理性的束縛,瘋狂蓬勃地生長,沒有什麽能夠改變。

但那又能改變什麽呢?她不理解他,就像不理解Wilson一樣,永遠都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那樣做。

她依舊會查看尋租啓事的回複,糾糾纏纏地斟酌,最終還是要做出決斷,如同牽連膠葛在心裏的結,最終還是要被解開。

她最終和之前的那個供房者聯系了,協議敲定大半。她坐在窗前,灰黃斜晖撫過,點了一支煙,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咳得撕心裂肺,甚至咳出了生理性眼淚,閃爍的水光綴在眼角,缱绻而寂冷。

她忽而想起來,就在這樣相同的灰暗冬日下,他在海邊對她說,想要互相坦誠。但他們從沒有真

正開誠布公地交談過。她想到他就要這樣孤零零地沒有希望地被永生永世地困在這兒,那條牽連在他們之間的滿是倒刺的繩索就像被突然揪緊,剌得血肉模糊,渾身浴血。但當繩子崩斷的時候,她等到的必定不是解脫。至少在那天到來之前,她想了解他的想法。

“We need to talk。【我想和你談談。】”她擡頭,環視着周圍的空氣,“我知道你在這兒。”

他看上去完全是忽然出現在那兒,從陰影裏脫出,走到光線撫觸的亮處。

“告訴我你是怎麽想的。”她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坐過來。

黑瞳籠着一層朦胧水光,他像一只小狗乖乖地坐在她身旁。

他支着手肘掩唇,擡眼對着她微笑,又垂下眼簾,那樣子純淨又無限認真,“我想讓你快樂。”

“可是我現在談不上快樂,Tate。”她嘆口氣,嘗試着理解他的思路,又問道,“你為什麽要殺了Beth醫生?”

“……I didn’t mean to.【我沒想殺她。】”Aimee流露出懷疑的神色,他有些惶急地握住她的手腕,“我叫出了Thaddeus,讓她打消念頭。她想帶你走,可是回去你會更抑郁。而且,她傷害過你,Aimee,我在這兒,沒人能傷害你。”

“……Beth醫生到底是怎麽死的?”Aimee抓住了其中的違和點。

“我不知道……”看到Aimee有些冷淡的眼神,他一貫幽邃看不見底的眼睛深處滲出濃重的痛苦,這些凝成瑩然的水光,他倉皇而哀痛,狼狽得像只大雨滂沱中的棄犬,“我真的不知道。”

他的彷徨順着那根無形的繩索傳達過來,她心神不受控制地一顫,但很快她強迫自己硬起心腸,至少外在看上去冷漠不為所動。

“但Tate,你已經死了。我猜你已經知道了”她直視着Tate茫然的黑瞳,“你生前闖進西野射殺學生,殺死了五個年輕人,也許不止。”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要這麽做?!”他瘋狂地搖頭,咬着嘴唇,懵然無措地,為這突然改變的一切,為這由多年前的錯誤注定的結局,惶恐又茫然,像夜幕降臨時迷路的孩子那樣。

她悲哀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離開。

這次不愉快的談話結束後,他們再沒有直接的交流。

焦灼的康斯坦斯時刻注意着隔壁的動靜,通過和莫伊拉慣常的互刺,她得知這場拉鋸依舊沒有結束,而Aimee似乎已經找好房子,準備搬出去。她按捺不下擔憂,又一次借助地下室來到這所宅子內部。

她來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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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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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年度十大影響力IP作品!
本書影視版權、動畫版權已出售。
1976年7月28日中國唐山發生了裏氏7.8級地震,2008年5月12日中國汶川發生了自建國以來最大的地震,8.12天津濱海新區發生爆炸,8.30美國休斯頓發生了五百年一遇的洪水,12.7美國加州發生了巨大火災……不管是地震或是火災或是洪水,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我們都能看到一群逆向而行的特殊人群。
他們用自己堅實的臂膀彼此支撐,逆向而行于天災對抗。他們年紀輕輕卻要擔負拯救世界的重負。他們不是超級英雄,卻為了同一個信念,成了真正生活裏的英雄!小說關鍵詞:消防英雄無彈窗,消防英雄,消防英雄最新章節閱讀

Destiny惡魔之翼

Destiny惡魔之翼

因為一個外星女警察的失誤,本來就壽命不長的他結束了在這個世界的生命。
作為補救,他被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延續他的生命。
但是由于那個女警察的另一個失誤,另一個宇宙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