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9)

門驟然打開，黑影受驚般地向後挪了挪，Aimee适應了黑暗的眼睛發現那是個和Rae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小女孩垂着頭唱出最後一句，“埋到冰冷的石碑下。”

Aimee正要詢問，眼前一晃，女孩的頭顱從細如麥稈的脖子倏然掉落，骨碌骨碌地滾到她面前。

“Go away！【滾開！】”陡然意識到這是房子裏又一個鬼魂，渾身汗毛戰栗的惡寒驅使着Aimee咬牙擠出Rae告訴她的驅鬼口令。

下一瞬，黑漆漆的樓梯間已廖無人跡。

她正要松口氣，一角被人輕輕拉了一下。她抑制住畏懼，垂下眼，剛剛的女孩歪着頭，細聲細氣地說：“我只想要杯茶，Aimee。”

小姑娘全身像被燒焦勒似的烏黑一片，原本應該白皙的臉上密布着閃閃爍爍火星，她面目可怖，但舉止和普通孩子沒什麽不同。

Aimee皺了皺眉，女孩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湧出淚水，她眼淚汪汪地仰頭看着Aimee，“不要害怕安吉拉，安吉拉太渴了，只想喝杯茶。”

被安吉拉小姑娘可憐兮兮地乞求，Aimee心下微軟，放松警惕，她轉身從廚房取出茶粉，給安吉拉沖了杯姜茶。

安吉拉接過茶杯，眼巴巴地望着熱氣氤氲的茶水，她把臉湊到杯口閉上眼深深嗅了口氣味，就在Aimee以為她要喝水的時候，她小大人似的感嘆了一句：“這是最好喝的茶。”而後把茶杯捧在手心，舍不得放下，但也沒喝。

Aimee這才想起來，她大概永遠都沒法喝水解渴，安吉拉她已經死了。

她蹲下來想要和小姑娘說什麽，安吉拉突然眉眼彎起，向前跑去。

Aimee站起身，轉頭，安吉拉撲進一個出現得悄無聲息的長發女人懷裏。女人披着一頭長時間未被打理的散亂黑發，褐色眼眸泛着詭異而渾濁的藍光，右手牽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她們三人頂着一副如出一轍的被燒焦的面容。

“安吉拉很喜歡你呢，Bet小姐。”黑發女人扯着嘴試圖露出友好的微笑，結果牽動肌肉，燒黑的牙齒裸*露在外，臉上的火星明明滅滅地往下掉，看上去更加既滑稽又惹人畏懼。但她似乎沒察覺到，繼續說道，“你可以叫我洛琳。”

“Yeah，”Aimee快步走向廚房，不打算和她們多說，“我還有事，改天再一起喝茶吧。”

雖然她能接受Tate，至于其他鬼魂相談甚歡，她還有一定的心理障礙，尤其是那些鬼還保持着生前的死狀時。

“我能教你做火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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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琳簡短的一句話成功地停住了Aimee逃離的腳步。已走到廚房門口的Aimee回頭，眯着眼打量洛琳，意外地從她黑乎乎的臉上發現類似于慈祥和善意的神情。

後來的一切證明洛琳是個值得稱道的家庭主婦，她擅長烹饪，準備感恩節晚餐更是非常輕松。在她的幫助下，Aimee的廚藝水準得到突飛猛進的提升。美中不足的是，在家務料理方面很有一手的洛琳會間隙性地陷入和Nora一樣回憶往事無法自拔的困境。

“我是被燒死的。”洛琳毫無征兆地開始憶往昔，“我時常會因為胸中怒火震憤，連我自己也吓着了。有時候我付諸行動。”

“所以，Aimee，你搬進來的第一天晚上差點掉進燃燒的壁爐裏不是意外，偶爾我會想讓別人也嘗嘗我的痛苦。”洛琳閃着幽光的眼睛竟流出淚水，她滿是歉疚地望着Aimee，像是在請求原諒。

Aimee不知道該怎麽反應。說句“謝謝你沒把我燒死？”，還是算了吧。她只得一言不發。

“不過，後來那個可怕的小子把我趕走了。”洛琳擦掉眼眶中的淚水，複又說道。

“那個可怕的小子”十有八九是指Tate。現在想來，她當時的确恍恍惚惚地聽到一句“滾開”。

所以，Tate是從那個時候起就在這個危險重重的宅子裏一直保護她嗎？

Aimee唇邊浮起一縷不自知的微笑。

如果這些話還能讓Aimee發覺一些和Tate有關的她不知道的甜蜜小事，洛琳後來無意間所說的則變成一塊兒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使她難以喘息，日益焦慮。

那天，她們慣例待在廚房，由洛琳教授Aimee簡單快捷地烤制碎肉餡餅。洛琳倏然放下食材，呆呆地望着廚房的窗戶，被大面積燒傷的臉龐上五官由于悲痛而扭成一團。

“我和拉裏也有過甜蜜的時期，就像現在的你和那個壞小子。”洛琳自顧自地說着，她憂傷的語調中洩露出幾分情到濃處的纏綿，“我們也認為對方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但是……激情慢慢消磨掉，一點做*愛的欲*望都沒有了。”洛琳肩頭抖動像是在哭泣。

Aimee正要把手搭在她背上安慰她，洛琳驟然回頭，激動地盯着Aimee，告誡道：“記住，和諧的夫妻生活是感情融洽的關鍵。他如果愛你，一定想要……”

Aimee驀地打斷洛琳的話，她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你是說，假如，沒辦法滿足對方的話，愛情也會流逝？鬼魂也會？”

其實這類說法，她聽過很多遍，她也相信她和Tate之間不會僅僅因為這個就走向盡頭，但洛琳的說法實際上在暗示鬼魂同樣有欲求，如果是真的，她能因為自己單方面的意願要求他克制嗎？她不該這麽自私。

對于Aimee未盡的疑問，洛琳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她的情緒起伏逐漸平息，眼中最終瀉出不可捉摸的神色，“我很好奇你能和那小子走到哪一步。”

她的語氣放緩，态度莫測，“畢竟，人和鬼……會有什麽後代？”

她笑了一聲，在此情此景下越發詭秘，“你最好做好準備……我知道你肯定有所準備。”

洛琳篤定地看着Aimee，“你是個聰明的女孩，避孕方面，你懂得不比我少。”

Aimee心底莫名發虛，她不自覺地緊攥着手心。她的确有準備，就放在床頭櫃裏。但是、但是……她有自己的障礙。

“你要多為他、為你們的将來考慮。”洛琳意味難明地補充到。

這一句直直地擊中Aimee的心病。

事實上，她是有試過的。那次幾乎要成功了。

那是在她要給金吉拉貓洗澡的時候發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意外。

☆、日出之前

? 她在浴缸裏盛了五六英寸的溫水，剛好浸沒小貓的肚皮，把毛巾平鋪墊進浴缸，以減輕金吉拉貓遇到水的緊張感。預先的工作駕輕就熟，畢竟Aimee已經做過很多次，小貓Kitty相較于其他怕水的貓來說，意料之外地享受被清洗的過程。這似乎完全是零難度。

本該是這樣的。

Aimee把貓咪輕輕放進浴缸時還好，小貓乖乖地躺在毛巾上，當她拿出花灑小心地對着它，剛噴出一點水沾濕它的毛皮時，貓猛然間暴動了。

它仿佛突然發現水是它的生死大敵，一瞬間瞪大本就圓滾滾的貓眼，全身炸起一圈毛，繃緊前肢，後退蓄力，一躍跳上櫃櫥頂端，順利在途中蹬掉了貓浴液和浴池邊其他瓶瓶罐罐的洗浴用具。一陣霹靂乓啷雞飛狗跳之後，它還不忘用那張胖而扁的貓臉戒備又敵視地睨着下方瞠目結舌、束手無策的笨蛋主人。

這一連串動作都發生在一秒內，也難怪Aimee反應不及。誰能想到，貓咪死後反而改了癖性呢？

“Kitty。”她柔聲呼喚死死巴巴在櫃櫥上不下來的金吉拉貓，力圖降低它的戒備心，但收效甚微，還獲得了小貓鄙視的眼神一枚。

“Well，”她豎起一根手指指向毛團，“你最好自己利落地下來。”

金吉拉貓幹脆背過身，把屁股對準她，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樣。

Aimee挫敗地扯了扯頭發。

正在這時，浴室的門被推開，Tate探頭進來，大概是聽到剛剛亂成一團的聲響有些擔憂，“發生什麽了，Aimee？”

Aimee猛地扭頭，視線在男孩身上反複逡巡，驀地她像是陡然想通似的一擊掌，笑眯眯地把Tate拉進來，指了櫃櫥頂的貓，“Do me a favor.【拜托你了。】”

相比主人Aimee，金吉拉貓顯然更親近Tate，在他的一番誘哄之下，小貓不情不願地跳下來鑽進男孩懷裏，說什麽也不肯出來。

而Tate只要稍稍把它放進浴缸，它就故技重施，好在男孩眼明手快，每次都能及時阻止，但幾次三番之後，貓咪索性賴在他臂彎裏哪也不去。

Aimee長籲口氣，她沒想到放在以前簡簡單單的任務這次怎麽會這麽命途多舛。

Tate抱着貓一臉無奈。

“好吧。”她微微皺眉，很快又展顏微笑，“既然這樣，你就抱着Kitty坐進去吧。”

她笑吟吟地指着浴缸。

Tate錯愕地看着她，但看到Aimee嘴角笑容加深，依然不改決意的樣子，最終還是聽話地如言照做。

水并不深，但事情也沒那麽想象中順利。即使被親近的Tate抱着，金吉拉貓一觸到水就立刻東扭西歪地意圖掙脫，有幾次它甚至掙開束縛，登上窗臺差點逃脫。Tate在Aimee的驚叫指揮下盡職盡責地把它抓回來。

“死性不改”的小貓仍然竭力掙紮，為了節約時間速戰速決，Aimee舉着花灑把水柱閃電般噴過去，無辜的Tate作為池魚被數次殃及，他卷曲柔亮的金發被水沾成縷狀垂在額前，看上去分外可笑。Aimee忍着笑去捕捉貓的蹤影。

最後一次，金吉拉貓逃離兩人的魔爪，Aimee再一次失誤導致Tate又被水柱擊中。他渾身濕透，皮膚在濕噠噠的衣服下半遮半掩若隐若現，非常狼狽又透着難以言喻的氣息。

Aimee終于沒忍住笑出聲，她垂着臉雙手按在浴缸旁笑得全身顫抖。

Tate似乎對她的嘲笑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他趴在浴缸邊緣，純良地看着難得開懷大笑的Aimee，嘴角微翹，一手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腕，

Aimee一怔，笑意凝在唇邊，正要擡頭，Tate手下一用力，輕松地把她帶入懷裏，在她尚未來得及反應時，一個翻身。Aimee被壓在身下，水浸沒她的頭發和衣服，觸及皮膚，她不由顫抖了一下。

她眼睫微眨擡眸看向他，男孩純黑的眼瞳和她的眼神交彙，他的眼底緩緩滲出光澤，仿佛湧動着火光，她莫名不敢直視地飛快垂下眼。她感覺她恍如被那目光點燃，所到之處發燙灼熱。

男孩的手——她所熟悉的纖長而有力的雙手——輕按着她的肩膀，而後朝着她的下颌慢而輕柔地滑過去。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未知的恐懼使得她全身微顫。但他只是側着頭，輕輕地在她的發梢落下一吻。

那瞬間，她心中驟然翻起一股複雜激烈如潮湧的感情，它壓過恐懼，溫柔而酸澀，又仿若不顧一切的決絕剛烈，孤注一擲。

他垂頭俯在她脖頸邊，冰涼的氣息輕撫着她，她聞到他發間清爽的味道。這難言的沉默安撫她的忐忑，她慢慢放松下來。

她的心倏然寧靜，就像黃昏有細雨落在水池裏，暈黃的路燈燈光與朦胧的水汽交融，倒映在蕩漾的波光中，那點光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她的意識細如一根雨中的蛛網，迷離在夢和虛無之間，分不清現實和幻境。

然而當衣扣被解開，皮膚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幻境深處浮出那張發須交纏的殘暴的臉——那是Wilson——一個寒戰侵襲了她整個靈魂，她打了個激靈，在意識清明之前本能地用力地推開身前的人。

理智回歸，她乍然明白她犯了個錯誤，不知如何挽回的大錯。

男孩身形一滞，低着眉，按在浴缸兩側躍出去，他垂着頭，額發遮擋着秀致的眉眼，神色不明，随後他背過身，始終一言未發。

尴尬的緘默比不上他的背影更讓她壓抑到窒息。她想彌補過失，但不知能做些什麽。

“我很抱歉，面對你，我總像個孩子，不知道該怎麽去吻你，怎麽去撫觸你。”他開口，壓得很低的嗓音裏滿是無措惶急和些許懵懵然的落寞。

“這不是你的錯！”她趕忙坐起來，抓住他放在浴缸邊沿的手，慌亂地說，“你、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她說着說着沒法繼續下去，似乎怎樣說都很怪異，他轉過身，握了握她的手尖，仍沉默着。

她猛地站起來，捧着他的臉，直直地望進他眼裏，罕見地情緒激烈地大吼：“我愛你！”

第一次說出這三個字竟然是在這種詭異的情形下。她攪成亂麻的思緒裏飄過這樣一個念頭。

他擡眼，嘴角上翹，鮮活而清澈的笑意像是蓄積了很久終于從眼底迸發出來，他矜持地點點頭，“我知道。”

“……”她确信他的确是在戲耍她。

Aimee怒視着他。

“我也愛你。”他仍是難忍笑容地補充了一句。

這次意外以鬧劇收尾，雖然結局尚可，但是Aimee頭一次認識到Wilson罩下的陰影比她所想的更廣袤。即使在他已經的死了的現在，他還是陰魂不散地影響着她。原本，Aimee想抛卻這件事，但洛琳的話再次把它提上日程。

到底該怎麽辦？這是個無解又亟需解決的問題。

感恩節這天，Aimee邀請了洛琳母女三人和莫伊拉一起和她、Tate度過。洛琳欣然應邀，順帶還對Aimee眨眨眼，提醒她今天是個好時機。Aimee又是尴尬又是臉紅地垂眼，假裝沒接到她傳達的信號。而莫伊拉，老人激動又感傷地紅了眼眶，她似乎萬萬沒想到Aimee會把她算在內，因而情緒格外震憤。

晚餐，好吧，只有Aimee一個人能享用的晚餐結束後，是慣常的家庭娛樂游戲時間。六個人圍在一個裝滿蔓越橘的水果盤旁，手拿着穿好線的針，比賽十分鐘內誰能穿透最多的蔓越橘。

洛琳的兩個小女兒安吉拉和瑪格麗特躍躍欲試，洛琳在旁慈愛地看着她們，手下的速度也沒放慢，莫伊拉出乎意料地擅長這個。Tate……似乎完全是為了女友的意願才參加這個沒什麽意義的小游戲。

最後，Aimee因為心事重重屢次跑神情理之中地得了最差獎。

安吉拉和瑪格麗特意猶未盡地吵着在玩一輪，兩個孩子執意比起彼此的勝負，周圍的人洛琳有些不好意思，Aimee全力贊同，莫伊拉和Tate無可無不可，結果比賽循環數輪，竟然一直持續到深夜。最終，洛琳拉着兩個女孩和莫伊拉一同道別，還不忘用眼神示意Aimee不要猶豫。

Aimee一時倍感壓力。

她磨磨蹭蹭地洗刷，拖延着躺在床上，思緒紛亂，掙紮反複，終于下定決心，取出床頭櫃裏的東西攥在手心。

Tate慣常地靠在壁爐邊坐了一會兒，才來到Aimee卧室。

Aimee緊張地屏着呼吸看着他的一舉一動，看着他推門走到床邊，掀開薄被一角躺進來，她的手心不知不覺滲出黏膩的汗意。

怎麽辦？她的大腦被這句話不斷刷屏。

男孩深處一只手臂攬住她，另一只手靈巧地撬開她緊攥的手，拿出那東西的同時，手指不經意地滑過浸着汗水的手心，她心髒停跳一拍後更加猛烈地搏動，好像要跳出她的胸腔。

她不知道他把那東西是否放在床頭，還是像她那樣攥着，他只是抱着她，簡短地說：“睡吧。”

Aimee靜靜用眼神勾勒他在黑暗中的輪廓，暗自希望能這樣凝望他直到天亮。但當她倏忽驚醒，她意識到她确實睡着了一會兒。随後，她感覺到有人沉默地注視着她，她睜開眼，正對上男孩專注的眼眸。

他微微撫了撫她的鬓發，自然而然地好像她一直醒着。

“我聽說過貴格教徒的婚禮，儀式很有趣。”他和她十指交握，Aimee默默地聽着他的講述，“新人站在所有教徒面前凝視對方，然後，在經歷一個小時後的相互凝視後……”

他語氣微頓，望着Aimee，帶着難明的認真和珍惜，“他們就結為夫妻了。”

Aimee輕輕笑了下，他們四目相對，誰也沒有說話。

逐漸地，他的手撫上她的臉，滑向她的肩膀，他和她的距離最終縮小為零，她的手插*入他的頭發裏，就像從前做過很多次似的，他們的身體相互貼合，就像兩個轉動的齒輪相契合而靜止。他吻着她的眼睛，鼻梁和唇齒，就像那個明亮黃昏下着的細雨溫柔地籠罩她全身，在雨中，她沒有再看到Wilson，她看到藤蔓穿破她的血肉把他們兩個緊緊纏繞在一起，伸展枝芽，綻出玫瑰色的花朵，它透過朦胧的水汽閃耀着隐隐的薄光，就像隔着雲端，輕飄飄地捉摸不定，宛如透過天堂看到的那樣。

冰涼而濡濕的氣息撫遍全身，又癢又麻，她仿佛陷在雲朵裏，又仿佛風雨中搖擺不停的船只。

她撥開他遮掩着眼睛的淡金色的卷曲頭發，凝望着他在晦暗中仿佛有魔力的黑瞳，他們額頭相貼，她的視野內只剩下他。她只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宛如其他都在寂滅中凋落，都褪色暗淡不再重要，她的意識裏只有他。

無數星星點點的記憶回溯，他第一次讓人受驚的出場，一次又一次地交淺言深，他笑的時候唇邊的酒窩，不笑時有些冷郁的臉，不知所措時被咬着的柔軟鮮潤的紅唇，所有的這些像銀色的鼬鼠閃電般地躍過。

她緊緊環住他，他微微晃動的頭發劃過她的眼睛。

她突兀地落下眼淚，不是因為痛苦，而是一種令人震顫的感情沖破阻隔，撞擊着她的心，她聽到那聲聲餘音，像是大鍵琴震動的琴音，又像是唱詩班孩童稚拙的聖歌。

That’s it.【就是它。】她在心底說。

從此以後，一切都不會再和從前一樣。

☆、願望

? “就是這兒。”Aimee回頭示意身後的Chloe。

又一年萬聖節，她和Tate如願等到了去年遇到的“僵屍俱樂部五人組”。但剛在漢考克公園找到他們，Tate立刻讓她離開。

“你不該被牽扯進來。”他抵着她的額頭，黑瞳望進她眼中。而後猝不及防的Aimee被一把推出去。

對面的幾個人似乎也認為這和她沒多大關系，在這一點上，他們和Tate立場一致。

Aimee躲在附近的陰影等了很久，她不知道他會怎麽面對他們，怎麽處理這件根本無解的事。擔憂又彷徨中，她沒有等到Tate，卻等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紮着馬尾一身藍白連衣裙的女孩迎面走過來，她臉龐和衣服上的血漬已經消失殆盡，看上去像個裝扮得文靜甜美的普通高中女生。那是五人中的Chloe。

女孩的眉梢眼角或多或少能看出賽琳太太的影子，她看着Chloe白淨年輕的臉，想到她曾經那麽絕望又憤怒地說出“已經沒有家”的話。

“你想見賽琳嗎？”Aimee快步走向她。

Chloe瞪大了雙眼，原本冰冷漠然的神情霎時破裂，湧出強烈的驚訝和不可置信，也許還夾雜着一些情怯的惶恐。

“跟我來吧。”Aimee主動拉住她的手，本以為女孩會甩開，但她只是僵硬地任Aimee握着，也許是還沉浸在方才的消息裏回不過神。

她們一路沉默着，Aimee身份尴尬，除了賽琳，她的确想不出能和Chloe說什麽。她一面竭力壓下對Tate那邊進展的焦慮和憂心，正要和Chloe說起賽琳的近況，Chloe出乎意料地率先開口了。

“你不用擔心。”女孩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并不和Aimee對視，仿佛不經意地提起，也不在意Aimee的反應，“我們不會對他做什麽。”

“我們又能做什麽呢？我們和那個人都已經死了十七年，Kyle他們也接受現狀。男孩們頂多會做些過分的惡作劇，反正他也不能再死一次。” Chloe語調平淡，聽不出起伏，她掙開Aimee的手，抱着手臂盯着伏在前路上的重重暗影，“歸根到底，大家不過執着于一個說法而已。”

“……謝謝。”Aimee的視線從女孩冷漠的側臉滑下地面，她低着頭，輕聲說道。

他們是有理由怨恨的，甚至報複回來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們放棄了，平心靜氣地接受這一切。也唯有簡短而不加矯飾的感謝才能承載她現在的心情。

“我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 Chloe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Aimee不自覺揚起微笑，她擡起頭，賽琳所在的療養院已近在眼前了。

“就是這兒。”她告訴尚有些迷茫的Chloe。

燈影幢幢，夜色已濃，老人們大多對參與小孩子惡作劇的節日興趣寥寥，基本上都已經回到各自房間修養，庭院裏人跡寥落。幾個護工看到Aimee後，好奇地打量一番她身邊的陌生女孩，沒問什麽，只和她打了聲招呼，很快急匆匆地換班回家了。

Aimee帶着Chloe走到院內枝葉葳蕤的香樟樹下，她望着樹下的藤椅，“賽琳下午都會坐在樹蔭裏。”

Chloe閉上眼睛，抱住樹幹，臉貼在粗糙的樹皮，原本冷然的面目柔和了很多。

“你想見她嗎？可以偷偷地看她一眼。”Aimee撫上樹幹，迎上睜開雙眼的Chloe猛然銳利的目光，“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

所幸賽琳的房間在一樓，她們繞到房子後面，貓着腰躲在窗臺下。Chloe盡力透過窗簾縫隙朝裏瞄，偶爾她會快速地重又縮回頭，然後等一會兒再次小心翼翼地探頭。周而複始，Aimee甚至能看到她身體的顫抖。後來她仿佛再也沒法堅持看下去，突然站起來，擦掉眼眶裏晃悠的淚水，扭頭拔腿朝外奔去。

她瘋狂地埋頭奔跑，對Aimee訝異的呼喚棄之不顧，直到陡然意識到迷路後，才慢慢停下來。Aimee氣喘籲籲地追上她，看着她眼帶迷茫地向周圍四顧，一時間倆個人都沒有說話Chloe眼睛逡巡着，在腦中搜尋關于這一帶的記憶，一無所獲。

這裏幾乎沒有人經過，建築燈火都稀稀疏疏，除了路燈外，只有不遠處一個簡陋的小棚子似的低矮房屋依稀透出暈黃的光。

她索性放棄，和Aimee一起在附近漫無目的地閑逛。

“你就打算這樣嗎？”又一次捕捉到Aimee投過來的視線，她幹脆直視Aimee，下意識問出一瞬閃過的問題，“就這樣待在那兒一輩子，永遠都不可能披上婚紗，不會有孩子，不會有新的家庭？”

觸及Aimee吃驚的眼神，她也驚訝自己會替這個不過謀面幾次的女孩考慮這些，或許這正是她自己的遺憾。

“想要得到什麽，總得付出代價。”Aimee緊抿着嘴，目光望向前方，未有遲疑，她注視着前路蒼茫的夜色，仍是輕而平靜的語氣，“我得到的已經很多了。”

至少相較于過去來說。她咽下了未盡的話，不再多說。

Chloe顯然不理解她的選擇，也許是經歷不同，塑造的觀念也不盡一致，Chloe也沒有反駁。

馬尾少女順着她的視線看向前面，那恰好是剛剛看到的像是臨時随意搭起的小屋，離得近了，就着模糊的燈光，才看清上面竟還挂了個搖搖欲墜的牌子，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字：手相占蔔。

她們靠在一側的花壇上，Chloe凝望着那幾個字陷入回憶，“以前，我和媽媽一起去過維也納，在街道上遇到了一個吉蔔賽女人。她以看手相為生，她告訴我，我會成為期望中的包容又獨立的女性……”

她眼中浮出若有若無的笑意，但眨眼間那點輕松的笑意被感傷吞沒。

Aimee察覺到她試圖壓抑的心酸，她握緊女孩冰涼的手，下颌微揚示意Chloe對面的占蔔棚，“要進去看看嗎？”

Chloe沒有直接回答，她拉起Aimee，徑直走進去。

雖然外面看上去像是馬上就要被拆掉的高危建築，但占蔔店的內裏意外地整潔明亮。懸挂的全銅吊燈、牆壁壁飾窗棂等等采用的波狀非對稱線條到主□□白兩色的家具布置，無一不從細節流露出主人注重簡約雅致的審美品位。所以，當一個頂着紅色爆炸頭腳踩拖鞋的女性店員從裏間走出來的時候，Aimee不由一怔。

“歡迎光臨。”細膩的燈光撫摸着店員巧克力色的皮膚，她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面前的女孩，從厚厚的嘴唇裏慢慢吐出幾個詞。

“嗨。”Chloe主動搭話，正要繼續往下說，猛地被打斷。

“我幫不了你，你已經跨過界限太久了。”爆炸頭黑皮膚的女人翻了個白眼，朝Chloe解釋，但她一直盯着Aimee，“那麽，你要問什麽？”

這個女人其貌不揚卻吐露驚語，Aimee和Chloe驚異地對視一番，店員不耐煩地催促沒給出回應的Aimee，“快伸出你的手！”

她說着手下沒有停留地抓住尚來不及反應的Aimee的左手，Aimee本能地想掙脫，但想到這人可能真的有幾分可信度，暫且忍耐陌生人的觸碰。店員細細打量Aimee手中的紋理，神色逐漸凝重，她驀地閉上眼貼近女孩，像在感受着什麽，眉頭越發緊鎖。

在Aimee忍耐的臨界點即将被突破時，黑人店員驟然間退後，她難掩驚駭地拽着Aimee往裏間走。Chloe感覺到哪裏不對，見阻攔不了，也要跟上。

女人卻倏地回頭，厲聲說道：“死靈勿進！”

那瞬間，Chloe被未知的東西猛然震懾，她無能為力地被隔絕在外，慌亂間對上Aimee告誡的視線，她忽地平靜下來，決定靜觀其變。

與此同時，被強行扯進裏間的Aimee握緊袖口的瑞士軍刀，她打算在這件事後一定要申請攜帶槍支。

女人轉過頭，好像看穿Aimee的戒備，她嗤笑一聲，不以為意地開口：“沒必要對我警惕。”

“奇怪的是你自己。”女人低頭褐色眼睛逼視着因為她的話皺眉的女孩，“你根本不應該在這兒存在！”

“我不應該存在是什麽意思？”Aimee語氣有些不好。

女人沒理會她的質問，她轉身側頭瞟了眼Aimee，“五歲失蹤，和一個變态呆了六年，十二歲到十四歲都在精神病院度過……”

她頓了頓，語調微妙地補充，“現在交了個幽靈男朋友，還需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Aimee瞳孔驟縮，她不由自主地用手向後撐在櫃臺上，竭力穩住身形，她擡眼克制住驚慌，盡量鎮定地問：“你為什麽會知道？”

“你非要明知故問嗎？”女人厭煩地揮了揮手，“無論如何，你既然踏進來了，就告訴我你的願望。”

她注意到Aimee仿佛看神經病的眼光，冷笑着說：“你真的完全無欲無求了嗎？”

Aimee無動于衷又冷淡地看着她。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方才冷厲的氣場一瀉而下，她不勝其煩地搓了搓自己的爆炸頭，捶打着前額，抓狂似的抱怨：“我恨雷格巴！我恨每年亂七八糟的願望！”

Aimee無語地目睹了黑人店員精分暴走的全過程。她想到壓在心底的念頭，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這個不太靠譜但似乎又有些本領的店員，最終決意賭一把。

說不定真的能實現？

“我的願望……”她垂下眼，低而清晰地說出藏了很久的想法。

她的願望就是Tate。

希望Tate和那些因為他死去的人能獲得新生活。

本以為得知了她的心願，黑人店員會如釋重負，但沒想到她越發沮喪，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最後幹脆收斂表情，冷淡地說：“這個願望我幫不了你。”

☆、雷格巴老爹

? “我幫不了你。”

聽到這樣的回複，盡管在預料之內，Aimee還是有些失望。她點點頭，沒有再多說，轉過身打算離開。

“但我知道有個方法也許能夠幫你。”女人的嗓音重又恢複剛開始慢悠悠事不關己的漠然。

她驀地回頭，暗暗蜷起手，把又升起的微弱希望壓在心底，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