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屋漏偏逢連夜雨

? 那日從學堂回來之後,周舟便陷入了一種郁郁寡歡的情緒,可飯照樣吃,澡照樣洗,覺也照樣睡,只是不哭不鬧地安靜到詭異,不管她娘如何問她,她就是閉口不談“先生”二字,她娘若是提起了,便只垂着雙眸子,緘口不言。

夜裏她醒來的時候,也沒有任何想要流眼淚的欲望,她想想這如同昙花一現的先生,都有種不真切的感覺,正想要滿腹怨怼地狠狠地生氣,又發覺從始至終先生都沒有做錯什麽,他來,他對她好,他走,就短短的十幾個日子,短得如夢一場。

所以一直,都是她一個人自導自演,庸人自擾。

其實都是她的錯。

她不該癡心妄想,不該讓先生為難,不該責怪先生。

先生若是看不起她,也是應當的,大家都看不起她啊。

先生現在,大概一點都不想看到她了,不想看到這個讓人厭惡的煩人的長不大的她。

先生大概想早些回去吧,越早越好,這青廬街的一切,對先生來說,大概都是不堪的回憶,都是污點。先生本來就不屬于這裏,本來就是要走的,本來就不會喜歡上她,本來就不可能娶她。

都是她的錯。

周舟想到這裏,便只開始責怪自己了,漫無邊際慘慘淡淡地責怪。

周舟覺得一個人待在家裏的日子,過得很慢很慢,可是等她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算起先生離開的日子的時候,卻猛地發覺,先生明日便要走。

六月大暑的天氣是最難捱的,青廬街的主幹道上已經見不着小攤小販,大抵都躲在家裏避暑去了,街上只剩了有店面的鋪子還開着,卻也半掩着門,帶着懶懶散散拒人在外的意味。

周母的豆腐鋪子早上卯時過半便關門了,那些還肯出外買菜的婦人早在太陽還沒升起就趁着一點陰涼買了菜回家去,卯時過後,豆腐鋪子便沒有生意了。

周母便和周舟一起呆在家裏,打算做些針線活。

周母早就已經察覺出周舟現在這副樣子,怕是和那先生之間出了什麽事兒,可每次一開口,周舟便搖頭說沒事,這便更讓她擔心,她閨女從小到大什麽時候有過這幅模樣,那原本好好的臉蛋現在看過去,竟帶着分凄凄苦苦的意味。

周母這會子一邊挑着線一邊似是不經意地對周舟道:“周舟啊,你這兩天放假見不到先生,你想不想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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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舟不說話,只是在紙上描着花樣子,她繡工不行,可畫幾個紋樣讓她娘繡還是綽綽有餘的。

“周舟,你就跟娘說說吧,到底怎麽了,你這樣娘真的很擔心。”周母嘆了口氣兒,放下手裏的布料,問道。

周舟輕輕擡頭,搖頭道:“沒什麽大事兒……就是,先生要走了。”那嘴角的笑意勉強,很是難看。

“……你是說,你那先生要回京城?”周母心下“咯噔”一聲,只覺得大事不妙,趕忙問道:“你快跟娘說說,到底怎麽樣了?”

“先生前日收到了家書,信裏他爹催他回去。先生親口對我說了,他明日便要走。”周舟此刻講出這話來已是平淡無比,似乎她先生是走是留都跟她沒有半分關系,哪還是幾日前吵着要嫁給她先生的小姑娘。周舟沉默了半晌後又道:“先生對我說了,他一走,就不回來了。”

周母半張着唇,滿臉的震驚,卻只敢忍着不發作,她可知道她閨女所想的,說喜歡上先生了,可人家先生不僅不知道,這會子竟然還要一走了之了。周母只一想便怒從中來,幾乎想把那小子抓來打一頓,可再想想,又覺得人家并不理虧,人家也沒說喜歡她家閨女,也沒說要在這裏久留,也沒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兒……所以這會子,這苦頭,就得要她閨女結結實實地吃了?

周母輕輕吐出一口氣兒,覺得眼眶一陣濕潤,怎麽又是她閨女遭罪,什麽都是她閨女遭罪!想着想着,周母更是又怒又悲,一時間眼淚便掉了下來。

“娘,你怎麽了?”周舟一轉頭便看見她娘不停地流着眼淚,那陣仗,幾乎就要哭嚎起來了,周舟自然是知道她娘是在替她傷心,心裏便又是自責了一番,早只是這樣,還不如別對她娘說這事兒,拿出帕子遞給她娘,一邊道:“娘,我沒事兒的,你別哭啊……”

周母接過帕子抹眼淚,聞言搖頭哽咽道:“周舟啊,是娘沒用,娘對不起你,害你受這麽大委屈……”

“娘,我早就想通了,先生本來就是要走的,我不怨他。”周舟頗有些無奈,抿唇笑笑,開口又道:“娘我現在好得很啊,我一點都不難過,只是你這麽大一個做娘的人了怎麽還哭哭啼啼的,像個什麽樣子啊,快別哭了。”

周母這才堪堪止住眼淚,擡眸問道:“那你現在怎麽辦?”

“能怎麽辦?左不過就是在青廬街裏頭尋戶人家,只要不缺胳膊少腿的,便嫁了呗。”周舟裝作滿不在乎地開口:“娘你怎麽比我還拎不清,原先不就是這麽打算的嗎,先生只是個意外啊……”只是周舟的眸色之中,還是不免溢出了幾分黯然,這樣好的意外,卻終究是抓不住的。

“好,你要是能想通,娘也就放心了,娘一早給你相中的,就是那城北的……”周母聽了周舟這番話,雖是嘆息不已,卻也知道事已至此,一味地怨天尤人反倒會誤事,這才恢複如常,擡手擦幹了淚痕,一邊如數家珍一般對周舟開口。

“行了,娘,我知道了,不就是那王二麻子麽,你叨叨地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周舟松了口氣兒,打斷她娘的話,道:“方才不是還說想做件新衣裳出來麽,快做你的吧。”

“诶,翅膀硬了?都敢差使你老娘了!”周母這才想起正事兒來,重新取回針線,一邊道:“今兒個衣裳怕是做不成,那石青的布料子我上回去秦嬸那定了,這會子還沒拿來呢。”

“那我給你去取。”周舟聞言,便起身道。

“你不怕曬脫層皮啊,還敢去外頭野,還是等日落了再說,這衣裳又不急着穿。”周母趕忙喊住周舟。

“沒事兒,我打着傘去,整日跟你悶在屋裏頭閑得慌。”周舟這會子只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她分明連自己的心思都還沒打理好呢,哪裏還有工夫去應付她娘?她方才……明明就已經快要憋不住了。

“那好,你早些回來。”周母也隐約知道些她閨女的心思,便不點破,只應道。

周舟便回屋取了荷包提了傘出門。

外頭的太陽雖然還懸着,卻已經躲在雲層後頭了,空氣仍是不安的悶熱,隐約帶了些濕意,竟是有些要下陣雨的意味。

那周母口中的秦嬸是個寡婦,生的兩個男丁也都成了家,丈夫是在兩年前剛過世的,如今也約莫五十歲了,在青廬主街上開了家不小的店,買些布料成衣和首飾之類的,因着價格公道,東西又讨大姑娘小媳婦兒們喜歡,生意很是紅火。

那秦嬸現下只一個人住,家也離得不遠,和周母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加上周舟又讨她喜歡,因而這麽一來二去的,兩家便熟絡得很,平日裏也常有走動。

周舟這會子才只剛邁入秦嬸的店,便聽得一陣莺莺燕燕的聒噪,在這樣沉悶到寂靜的夏日裏聽來尤為刺耳,便忍不住蹙了眉頭,心下頗有些不妙的預感。這些聲音聽起來,有兩個竟是分外耳熟,像是平日裏的那兩個冤家。

等她猶豫着要不要先回去之時,卻已經晚了,只聽得一個極有韌勁兒的嗓音沖着她道:“這是……周舟?周舟來啦!快些進來,在外頭熱壞了吧。”秦嬸這一嗓子出來,裏頭的聲音頓時便消了大半。

“呵。”裏頭傳出一聲冷笑,帶着毫不掩飾的厭惡與嘲諷。

周舟心下暗嘆一聲,只得硬着頭皮擡步走進去,饒是心中有所準備,可當她的眸光在落到櫃臺前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顫了顫,那兒站着徐素和姚露,還有幾個平素也打過照面的小姑娘。

無一例外的,她們都用着同樣一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那似是在說,自投羅網?

“秦嬸嬸。”周舟先跟秦嬸打了個招呼,轉而沖着徐素等人示好一般地笑了笑,只期望着取了布料早些離去,不要節外生枝才好。

“周舟啊,是替你娘來拿料子吧,秦嬸早已經包好了,還想等打了烊送你家裏去呢,你先等會兒,我到裏頭給你拿。”那秦嬸聽得周舟一句“嬸嬸”,心裏別提有多舒坦了。方才那徐家的大小姐哪有這般規矩,一大群人一進店來便頤指氣使地給她臉色看,一句話說不好便是尖酸刻薄地冷嘲熱諷,就差點沒指名道姓地罵她老寡婦,那字裏行間全然端着副大小姐姿态,卻一點不懂禮數,只叫人背地裏笑話。

秦嬸向來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早便已經板起了臉色,想着生意不做也罷,就要找人把這幾個給轟出去,現下見了周舟,自然是慌忙不疊地招呼她,巴不得把那徐家的晾在那兒半天才好呢,說着便要走出櫃臺去裏間。

“不懂先來後到麽,明明是徐大小姐先來的,你做什麽要招呼這小雜種?”徐素的臉早已黑了大半,沖後頭使了個眼色,便有個花紅柳綠的小丫頭走上前來,攔住秦嬸道。

“秦嬸嬸,你先招呼她們吧,我不着急。”周舟見她們找了個刺兒就要挑,便這般開口道,只想着不要鬧大才好。

“诶喲,我想招呼誰招呼誰,還輪得到你一個小丫頭來說教?張口便污言穢語的,怎麽,你娘沒好好教你麽?”秦嬸可算是被氣笑了,一把推開那攔在面前的小丫頭,只徑自朝裏屋走去,一邊還裝作不經意地念着:“我這兒廟小,哪容得下徐大小姐這尊大佛啊?還是趕緊收拾收拾走吧。”

周舟心下一緊,也知是秦嬸護着她,只是念及徐素的性子,只怕是今天走不了了,便也不打算再做個老好人,只抿了唇不說話。

徐素方才哪聽得這老寡婦這般伶牙俐齒過,這會子那小雜種才來,這老寡婦便變了臉色,言語裏只護着這小雜種,顯然是把她看得比小雜種還低。想到這裏,徐素便氣得咬牙,正打算要走,卻又堪堪忍住。且不說這暑天裏開着的衣鋪子只有這麽幾家,就是現下這單獨遇上小雜種的好機會,也容不得她走。

便只立在原地,擡頭挺胸地斜着眼睨着周舟,在心裏盤算起來。卻不知她這副樣子多是刻薄怨毒的嘴臉,絲毫不是她想象中的高貴冷豔。

“哎喲小雜種,你怎麽今兒個還出來了呢,你娘沒讓你去學堂?”姚露自然是再了解徐素不過,知道那徐素嘴皮子不夠利索,便出言道。

“誰知道呢,不都說是小雜種了麽,那就應該每天都在街頭巷口厮混吧。”另一個綠衣裳的開口道。

“那也真好意思進來,小雜種。”另一個接過話頭。

周舟聽着這些早便沒什麽感覺了,翻來覆去還都只是“小雜種”,從不換個說法,只叫她聽了乏味,便只垂着眸子等秦嬸。

“夠了,都別說了。”徐素這才稍稍有了興致,見着秦嬸從後頭出來,适時打斷了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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