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最後到達的地方

? 青廬街的雨是一年四季都有的，獨夏季的陣雨最兇，常是擾了這江南小鎮的柔和清麗之美。

這雨往往能下得河面生煙，能下得屋瓦亂顫，能下得小巷垂淚。

雨似乎是還沒來便走了，徒留這滿地的氤氲憔悴。

那地上的石青色布匹被雨水染成了蒼翠，卑躬屈膝地幾乎要融進青石板裏去。

周舟被這大雨一澆也是清醒了，拂去臉上的水滴，俯身去撿起那匹布，原先的傘早便被取走，跟着那五人一齊消失了。

周舟擡頭看了看天，天色仍舊是陰着的，還飄着些不依不饒的水滴。若不是身上還隐隐作痛，周舟都覺得自己方才的記憶怕只是這雨沖壞了腦子。

周舟想了想，卻不知道應該怎麽辦，該去哪裏，她現在這副狼狽模樣若是被娘看見了，指不定要怎麽解釋。更何況，她不想再和那徐素起争執，只盼着今後能躲便躲，能不見便不見。

周舟覺得心裏似乎有些發酸，可依舊掉不出眼淚來。這事，應該還不值得她掉眼淚吧……周舟站在原地，一寸一寸地擰那棉布裏頭的水，可是不論怎麽擰，那布就是再回不到原先的石青色，只陰沉沉的。

周舟擡步，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

等下若是還能出太陽，她的衣裳可能就幹了，臉也可能不腫了……

周舟眯了眯眸子，可為什麽還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還是有什麽費了好大力氣想去忘記現在卻一齊湧出來的東西呢……周舟裝作自己想不起來了，可是當她擡起眸子看着自己已然移到門上作勢便要敲的手時，卻只得苦澀地笑了。

她正站在學堂前。

先生、先生。

先生明天就要走了……若是不能再見上一面，這輩子，都見不着了……

還沒等周舟的腦子轉過彎來，她的手已經落了下來。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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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了些水的木門發出的聲音沉沉的，似乎是被裹在遙遠的某一個角落，跋涉了千山萬水，才堪堪聽到的一點，可這樣的聲音，足以堵得周舟不能呼吸。

良久，門沒開。

也許是這樣的聲音太重，先生太高，所以聽不見吧。也許是先生猜到了是她，所以不想來開門吧。

周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裏充盈的水汽讓周舟似乎覺得更悶了一些。周舟擡步想要走，卻又固執地不肯挪動一步，就算看一眼也好啊，被讨厭的話……也沒關系吧。

“吱呀——”

“周舟？”那嗓音一如從前，很輕易地就能驅走悲傷。是三月微懶的春光，湖面蕩漾的荷香。

周舟一驚，擡眸望向那人。

一筆一劃，一絲一毫，眉眼如初，神情依舊。

“周舟，你怎麽……”李硯之被面前的人吓了一跳，随之便是毫無理由的怒意，從前都是妥妥帖帖整整齊齊的姑娘，這會子竟然這般狼狽，且不說渾身都濕透了，那臉上竟還有腫起來的巴掌印，隐約蓄着青紫之色，下手極狠。李硯之看得心驚肉跳，口氣自然也是帶着毫不掩飾的緊張無措。

周舟看着她家先生，忍了好幾天的眼淚終于是止不住了。

就在李硯之兵荒馬亂腦裏閃現出幾十個周舟怎麽變成了這樣到底是誰幹的他該怎麽找人算賬的念想之時，懷中卻陡然一沉。

他低頭，便見着他心心念念牽腸挂肚了兩日的姑娘正埋在他的懷裏。似乎是哭了，那小肩膀微微地輕顫，帶着說不出的委屈和可憐，似乎還有着一點點的嗚咽漏出。李硯之下意識便摟住周舟，将她抱在自己的懷裏，騰出一手撫着她的背給她順氣。甚至都忘了這姑娘現在渾身上下都是濕淋淋髒兮兮的，就這麽抱在懷裏。

他那懸了兩天幾乎要繃不住掉下來的心在這一刻終于是落定，似乎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不再搖擺不定，不再煎熬憂慮，有着低淺的喟嘆萦繞耳邊，就是她了……

“先生在呢，別慌……”李硯之低聲開口，嗓音微啞，只帶着難以言喻的輕松，又道：“還站在門口呢……當心給人看見了……”

周舟已經哭得一塌糊塗，哪裏會管李硯之說了些什麽，只死死地摟住他的腰，怎麽也不松開。混亂之中也似乎是縱容了這陣子積累的委屈和心酸，一句話也不開口只越哭越響。

李硯之只覺得分外無奈，現下還開着門，周舟若是再哭上兩嗓子，怕是官府都要把他給抓起來再給他定個什麽亂七八糟的罪了。只好微微傾身用一只手将周舟抱進門內，另一手關上了門。

只是關了門之後李硯之又懶得再将周舟放下來，便索性将她抱回了內院，抱到石凳邊上坐下等她哭完。

周舟好不容易冷靜下來，這才覺得自己方才太過嚣張放肆，便不好意思開口說話，只在李硯之懷裏眯着眼睛擡頭望了一眼她家先生，卻見着她家先生正低頭看她，沒有絲毫的不耐，反倒專注而細致，似乎還帶上了些別的什麽意味。

周舟的小動作李硯之自然是看到了的，這下便又好笑又憂愁，開口問道：“哭完了？”

周舟微微直起了腰，望着她家先生胸口的水漬，點頭，

“也還知道不好意思……”李硯之的眸裏不免帶了些笑意，取了帕子給她擦臉，只是目光落在那些紅腫之上時，便不免落了幾分冷然，抿了嘴不再說話，只等這小姑娘自己招來。

周舟這才想起自己臉上的痛楚，意識到她現在這副模樣大概是醜得不能見人，便捂住了臉，在指尖的縫隙裏頭看她家依舊風神俊朗的先生，開口問道：“是不是很醜？”嗓音裏鼻音濃重，卻軟糯得讓人嘆息。

李硯之沒料到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這個，一股氣便堵在了胸口，只沉了臉點頭答道：“是。”

周舟的嘴角登時便一耷拉，又趴回了她家先生的胸口，嘤嘤地哭道：“先生你嫌我醜……你嫌我醜……”

李硯之這下子更是被磨得沒了辦法，只好又道：“是我說錯了，周舟一點也不醜，周舟生得最好看了……”

周舟這才安靜下來，擡頭道：“這樣說還差不多。”

“那你跟先生說，你今天這幅樣子到底怎麽弄的？”李硯之皺了眉頭問周舟，眉宇之間帶了幾分毫不掩飾的涼意。

周舟沉默了，想了半晌抿唇道：“先生知道了做什麽……”

李硯之被她這句話氣得幾乎要掀桌，好容易忍了下來，開口道：“你是覺着先生不能給你出氣了？我就兩天沒見你就被弄成這樣你還有理了？”

周舟聽了這話也是生氣了，兩腿跨坐在李硯之身上，挺直了小腰板咬牙道：“那你前兩天對我說你要一走了之你還有理了？要不是我今天想着來找你，你還真要走？”

李硯之被這麽一問，頓時便消了氣焰，只是心裏仍舊不死心地想着，他本來就已經打算好了晚上去她家找她的，就算她不來找他，也沒什麽關系……只是口上自然沒敢這麽說，道：“那天是我不好，考慮得不周到，我向你認錯，可是今天的事兒你也總要給我解釋解釋吧……”

“那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答完了我就告訴你。”周舟對李硯之的反應頗為滿意，只覺得渾身輕松，心情通暢，什麽徐素啊姚露啊在她現在看來根本不值一提。

“……好。”李硯之看着周舟在他身前張牙舞爪小人得志的樣子，也是毫無辦法，又怕她一個得意忘形給倒仰出去摔地上，便伸手環住她的腰，将她往他身上靠些，一邊應道。

周舟看着她家先生那小心翼翼的動作自然是高興得要醉死過去，心裏有千萬個聲音在咆哮“先生也喜歡我！先生也喜歡我！先生也喜歡我”，只是面上依舊裝得鎮定自若冷靜自如，開口道：“那我問你，你現在覺得我還是小孩子嗎？”

“不是。”李硯之抱着她的手顫了顫，卻仍舊沒有松開，只低聲應道。

“那你覺得我是真心喜歡你嗎？不是喜歡兄長的喜歡，而是喜歡……喜歡男子的喜歡。”周舟得意地眯了眯眸子，帶着幾分從前的狡黠，哪還有方才那悲春傷秋的失落少女的影子，開口又道，只是話語颠三倒四，不知在說些什麽。

“是。”李硯之聞言只無奈地一笑，她這算是在報複他之前說的那些話麽？怎麽每句都記得這麽清楚？一邊卻滿是縱容地應道。

“那你……喜歡我嗎？是那種喜歡……”周舟原本還想斟酌兩下再問這個問題，現下見她家先生每個問題都回答得這般坦誠這般肯定這般剛正不阿這般柔情似水，便也有了些許底氣，單刀直入道。

“喜歡。”李硯之回答地毫不拖泥帶水，似乎也是早便知道周舟要這樣問他。既然在心底下都已經承認了，說出來自然也沒有什麽，若是猶猶豫豫支支吾吾的，他可是怕極了周舟再有什麽不高興，到時候恐怕是後悔都來不及。

“……”周舟聽到了她家先生的話一愣，怎麽不過兩天，她家先生就想得這麽明白了呢，她還以為他會顧及什麽師生輩分，什麽道德倫理而不肯回答，沒想到卻是這樣簡單粗暴的兩個字，這下反倒是讓她有些驚慌失措，便讷讷地張口又道：“你再說一遍……”

李硯之不免有些好笑，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這小姑娘家的心思還真是難懂，便又說了一遍：“我喜歡周舟，是……那種喜歡。”李硯之這句話可謂是說得字正腔圓抑揚頓挫，那微啞的聲音聽來竟是讓人泛起一陣暖融融地酥麻之感，似乎再聽一兩聲便要昏厥。

周舟愣在那兒，半晌後開口：“先生我打你一下你看痛不痛。”

李硯之不由地低笑出聲，清潤的眸子泛起一陣暖陽的色彩，打趣地回了一句：“那不如你還是親我一下我看高不高興。”

周舟聞言終于是回過神來，看着她家先生清俊的臉，面色通紅，猶豫了半天便伸手勾住她家先生的脖子，擡頭吻在他的左臉上。

這回輪到李硯之愣神，他不過就是随口一說，周舟竟然就給當真了，不過還是沉得住氣，一臉認真地對周舟道：“我很高興。”方才那帶着些許幽香的觸感，讓他的心跳不由快了半拍。

周舟低頭，終于是有了些羞赧。

“周舟……現在總要告訴我了吧，是誰打的你？”李硯之張口問道，方才的明媚愉悅只一瞬便消失了個幹幹淨淨，連眼底都似乎是結了冰一般，帶上了一分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