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條狗的故事
在他們接連又打了幾個電話之後林夢幹脆把手機關機了,他們問蛐蛐,但蛐蛐也不知道林夢到底住在哪兒,林夢就從沒帶蛐蛐和她一起住過。
漆黑悶熱的夜裏燕十三四顧茫然,一直到殷惑早上六點起來,燕十三不知是第幾次剛從外面找完狗回來,臉色發着青,像是遭受了一整個淩晨的濃霧和露水。
“十三你快去睡覺,狗肯定會回來的,我今天白天幫你繼續給林夢打電話。”
殷惑擔心地看着燕十三,燕十三只去飲水機邊上接了杯涼水,咕咚咕咚喝完之後沖殷惑搖搖頭:“不用,現在網吧沒人,我關門出去找會兒。”
夜裏的時候每找一趟還得回來顧一下店,燕十三只能在附近找,上午網吧沒有客人,所以他打算去遠一些的地方找。既然林夢說是送給人家看門,而他的狗又很大,平時燕十三白天牽出去都會被一些小區保安嫌棄驅趕,不太可能在城區的人家看門,燕十三推測是被送到什麽城邊的廠區去了。
殷惑勸不住燕十三,只能拉着燕十三坐下來先吃點東西,趁這個時間殷惑上了趟樓,下來的時候手裏拿了件衣服。
“這衣服是你的吧,今天會降溫,你多穿一件。”
殷惑把那件在陽臺上挂了一夜已經被吹幹的白襯衫塞到燕十三懷裏,燕十三低下頭,看那件嶄新如初的襯衫,高檔的布料接觸着皮膚,柔軟又舒适,給自己穿真是浪費,燕十三想。
但他沒說什麽,只把最後兩塊餅幹塞進嘴裏,沒全嚼碎就咽了進去,抓着襯衫站起來,再次一頭紮進這個漸漸蘇醒的城市。
燕十三先找的是城區外圍的幾個廠區,他乘公交到城郊下,然後見人就問:“這周圍有廠嗎?”
有人直接回答他,幫着指路;還有人沖他搖頭:“你一看就是未成年,廠裏不招的”......
一上午燕十三跑了四五家廠,都沒有狗的影子;中午快十二點的時候燕十三進了一家路邊小超市,燕十三付了店裏五毛錢電話費,給林夢打了個電話。
果然林夢已經開機了,接起電話的語氣非常差:“誰啊!”
“我的狗你送到哪兒去了?!”
燕十三尋狗無果,随着時間的流逝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但聽到林夢的聲音後突然又變得暴躁,暴躁之上裹着近乎一天一夜未眠而疲軟的希望。
“燕十三!你怎麽不在店裏!你不想幹了是吧?!”林夢壓根沒打算回答燕十三的問題,稀裏嘩啦就是一通數落,燕十三緊緊捏着電話柄:“我的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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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裏放着暑假幫家裏看店的女孩往櫃臺後頭縮了縮,明顯被燕十三的模樣吓到了。
“沒了。”
對面的林夢語氣帶着股報複,夾雜着惡意滿滿的嘲諷:“送到一半跑了,估計給人逮去宰了吧。”
燕十三跑了一上午被熱紅的臉唰地變白,他突然吼不出來了,每一個字都像從已經擠幹的海綿裏費力擠出的最後一滴水:“怎麽會沒了...”
“不聽話跑了呗。你趕緊回來給我看店,現在店裏有人來上網了,你指望蛐蛐幫你顧?”
電話裏的林夢還在說着什麽,語氣惡劣,口水似乎能隔着電話線噴到燕十三臉上。此刻的燕十三像那些戴了很久耳機産生副作用的人,頭暈乎乎地轉、耳朵也疼,他把電話挂了,轉身想出去,衣服卻被人拉住。
“那個...你打了一分零三秒,要一塊錢。”
看起來比燕十三還小了一兩歲的女孩有些緊張地朝燕十三比了一個“1”。
“噢。”
他從口袋裏摸出唯一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小女孩找了他四塊五,全是硬幣,沉甸甸地裝在燕十三的褲子口袋裏。那些硬幣壓得燕十三的心髒都變得特別沉,沉得他呼吸困難。
狗跑了,中午的太陽特別強烈,照得燕十三頭暈眼花,他覺得自己仿佛被悶在一個找不到出口的山洞,很快就要窒息而死了,可是他在想,狗跑了。
一定是別人打它了、或者讓它不舒服了、害怕了,他才會跑的。
狗那麽大,聽說品種是藏獒,在城裏不太能養,被人看到了肯定要抓起來,抓起來可能被安樂死、可能被殺掉吃了;沒人想養它,它太笨了,燕十三給他取了七八個名字,它一個都記不住。
燕十三一個人從函壁縣逃出來,帶着奶奶的骨灰和奶奶攢了一輩子的八百七十三塊錢,在他走到的第三個城市遇見了那只狗,似乎是剛被虐待過的狗,那狗眼睛裏帶着血光,當時似乎想要把燕十三撕碎。
燕十三扔給它一個饅頭,狗囫囵吞了,燕十三靠近了它一些,說:“要不你跟着我走,我們結個伴,這樣不害怕。”
狗還是不肯靠近燕十三,燕十三把第二個饅頭也扔給了它。
一直扔到第四個饅頭,那狗才接受燕十三的撫摸,然後跟着燕十三走了十個城市。
西陵市是第十三個,去警察局登記身份的時候,那位溫柔的女警問燕十三叫什麽名字,燕十三随口說:“姓燕,就叫...十三吧。”
“你要保護好這只狗噢,雖然我們市還沒有明文規定不能養,但是會有人專門毒狗吃狗的。”
女警察俯身摸了摸那只狗:“它叫什麽?”
燕十三低頭看了看傻狗,說:“沒名字,就叫狗。”
燕十三伸出手臂用力擦了一下眼睛,把眼睛裏湧出來的液體和汗一起擦了。
他瞪着太陽,一直到瞪到自己看不到別的,眼前都是一個一個小的黑色斑塊,燕十三想,我可能瞎了。
瞎了就什麽都看不到了,燕十三想,我還想聾了啞了,這樣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可是眼前的黑色斑塊漸漸消失,慢慢變成彩色的、再模糊成現實的景象,不多時,他又看到了,看到路邊被曬到打蔫兒的植物、看到自己剛剛路過的小賣部、看到遠處在陽光下曝光過度的石板橋。
黑色的大狗脖子上系着鐵鏈從橋那邊走來,拉着鐵鏈的是個高挑的男孩,穿襯衫、戴了頂棒球帽、表情冷冷的。
狗叫聲貫徹整條馬路,燕十三呆呆地站着。
他想,我該不會是真的死了吧。
接着,燕十三看到男孩松開鐵鏈,黑色大狗撒開腿朝他跑來,不出一分鐘燕十三就被撲倒在地上,柏油馬路燒背,好燙好燙,所以這不是假的;狗拼命舔着自己的臉,嘴巴裏好臭口水好多,所以這也不是假的。
兩分鐘後秦桉走到一人一狗相認現場,彎下腰把狗鏈子重新抓住,把那大狗拉後一些,那人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秦...秦桉...”
燕十三費力咽了咽口水,眼睛裏是幹巴巴的匪夷所思,秦桉擡起手,把狗鏈子遞到燕十三面前。
燕十三接過來,還是擡着頭,表情傻得像秦桉班裏物理總是考各位數的某個學生。
“我在這邊掃墓,撿到了。”
秦桉不想細說,他微微垂眼,打量了下燕十三,見燕十三還是沒反應,秦桉眉頭微皺,顯然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問:“你出來找狗的?”
“啊...嗯。”
燕十三還沉浸在狗失而複得和秦桉突然出現的沖擊裏,反應慢得像很久沒上機油的舊鐘表。
“謝謝!謝謝你秦桉!”
燕十三後知後覺,在秦桉不高興地抿着嘴站在自己面前快兩分鐘之後,他用力彎下腰鞠躬,聲音比路邊樹上的知了叫聲還要大。
秦桉沒回應他,燕十三再擡起頭的時候秦桉只盯着他,淡淡地說:“穿這麽多不熱嗎?”
燕十三低下頭,發現自己還穿着秦桉的襯衫,頓時又有些窘迫。
熱、确實挺熱的,所以下一秒,燕十三突然感覺到大腦中某根弦猛地一跳,這些天燕十三過于疲勞、長期未眠、經歷了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似乎要出事了...意識到不對勁的燕十三擡起頭,沖秦桉眨了下眼,然後眼睛一閉,暈倒了。
暈倒前最後一個畫面是秦桉皺着眉靠近他,似乎着急地說着什麽,但燕十三聽不見了。
他覺得好累。
九年後東辰大學的留學生宿舍裏。
“郭堯,幾點了?”
在呂識一字一句把自己案發當天的所有行程都報告出來後,秦桉擡了擡下巴,問郭堯。
“六點半了秦總。”
郭堯回答。
“嗯,你下班了。”秦桉重新把目光放在呂識身上,他整個人現在幹淨漂亮的,仿佛從小到大都被保護得很好的樣子,像被陳列在高級商場櫥櫃裏的模範人生。
“哈?”
郭堯看秦桉根本沒有走的打算,便立刻坐直了:“沒關系!我願意加班!”
在就職之前郭堯學過職場法則的,自己一定不能在領導之前先下班,當領導讓自己下班的時候是在試探自己,這時候自己一定要表明熱愛工作的決心!
“我說,你下班了,把車開回隊裏就回家。”
秦桉語氣含着濃濃的、令人生畏的警告,如果這時候郭堯還不懂他的潛臺詞就白跟秦桉半年了。
“噢...好...”郭堯站起來,走的時候眼觀鼻鼻觀心,沒多再問什麽。
郭堯走後秦桉沒說話,秦桉不說呂識自然也不會說,房間裏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這時候倒真有種死過人的詭異陰森了。
“你想做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呂識終于開口,語氣是僞裝出來的平靜,盯着秦桉的目光上像蒙着一層霧,那層霧告訴秦桉:我拒絕和你交流。
“好不容易再見了,不敘敘舊麽?”
秦桉淡笑着說,但笑意不達眼底,眼底的紅像翻湧的滾燙岩漿,發着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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