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誤入四界
“你是——”那幹癟瘦弱的老頭動了動嘴皮子,渾濁的眼睛裏透着兇光,釘在紅綢布袋口露出的青鹘刀上,“驅妖師?”
話音一落,沈景之如芒在背,想也知道他現在有多紮眼。
這是何等的卧槽!
以卵擊石總好過坐以待斃。
沈景之心念一動,一個利落的前滾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青鹘刀,反手一抖,紅綢布袋散落在地,再往側邊一滾,後背抵着樹幹,反手撐着站起。一手抓刀鞘,一手握劍柄,“锵”一聲響,青鹘出鞘,在瑩白的月光下泛着粼粼寒光。
衆妖面面相觑,似乎對他的拔刀相向甚是意外。
“這人類想幹什麽?”
“驅妖驅到開界口,瘋了不成?”
“行了,他想打,陪他玩玩就是,幹等着也無聊。”
“要玩你玩,我等得起。”
沈景之一愣,青鹘刀往下壓了一點:“不,不不不,我不想打。”
一妖怪冷眼譏諷:“你是打算用青鹘刀砍蚊子?”
另一妖怪搭腔:“老夫活了一千多年,麒麟山來過百次之多,數百年前,此地就少有人類出現了。”
啥意思?
麒麟山隔三差五進進出出的游客不是人類?
沈景之後退一步,離蠢蠢欲動想上前仔細打量他的幾只妖怪遠些。想說點什麽為自己辯解,又不知道和妖怪能唠點啥。想收起青鹘刀表示自己沒那意思,又怕刀沒收回鞘那老頭反手一巴掌抽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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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難了。
沈景之欲哭無淚,腦細胞東竄西走,憋不出個像樣的主意。
那一身白袍的男子足尖輕點,身形一晃,轉眼出現在他咫尺之處,收攏折扇,扇尖挑起他僵硬的下巴,眉心微蹙:“你,不想入界?”
入界?
第四界?
沒記錯的話,這位不是神嗎?
天地人,神獨占天界,神力無邊,受世人敬仰尊崇;人界主人,少數人可修煉封神或堕魔,多數人則順其自然,循生老病死輪回轉世之跡;地界主魔。至于妖、鬼、精靈則游離人地兩界,因身懷異法,被人畏懼驅趕,為魔忌憚提防。
三界衆生,就屬神最安逸,現在,神告訴他想入第四界?
沈景之一頭霧水,青鹘刀幾乎抱在懷裏,生怕一個手滑冒犯了神君大人:“所以,您各位聚在這兒,是為了入界?”
男子眉心擰出一個秀氣的疙瘩,松開他,身形再一晃,離他兩米開外:“你為何在此?”
“我……”這怎麽答?我和師父師叔師兄懷疑這些妖怪想聚衆鬧事,特地前來打探敵情?會被揍的吧?一定會被揍!
話在肚子裏兜兜轉轉,硬着頭皮反問:“我不能在這兒?”
“倒不是不能。”白袍男子展開扇子,微微側身,遙望動靜不顯的北方,“若想入界,奉勸你收起寶刀,莫要生事。”
沈景之這回反應快:“收收收,這就收,無意冒犯啊,各位千萬別誤會。”三兩下寶刀入鞘,麻溜套上紅綢布袋,咧着一口小白牙沖他們傻笑。
幾只妖怪嫌惡地瞥着他,站在不遠處冷嘲熱諷,倒沒有上來收拾他的架勢。
中心傳來異動,外圍的又往裏擠了擠,那幾個再沒心思奚落他了,神色急切地圍攏過去。
沈景之總算尋摸出點門道,這些個大妖,縱然再不屑和他一小喽啰動手,總有那麽一部分脾氣火爆嗜血好鬥的,打從他們進麒麟山起,估計一舉一動都被人家感應的一清二楚。加上剛剛白袍神君模棱兩可的規勸,恐怕它們不是不想收拾他,而是不能。
不能的話,難道是為了——入界?
開界,開界,開界……
嘶——
他模糊記得那位神君還說過“百年一開界,開界選十生”,這十生,恐怕指的是三界衆生,所以他這個凡人,也在備選範圍內。來到此地,無論人神妖魔,都一視同仁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适時界口一開,十個名額選定,餘下的必然心浮氣躁,又不必顧忌傷人失去入界資格,到時候他身為驅妖師,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會被當成出氣筒錘成肉餅的吧?!
沈景之越想越覺得可能性極大,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師父他們,然後抓緊時間跑路。
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至少現階段他們是安全的,說明段弘文真的只是和他走散了,沒出事。
背好青鹘刀,他不敢多留,繞着外圍繼續前行。
這圈兒不是一般大,走了個把小時,只走了四分之一左右。偏今天出門急,手機落屋裏了。
那邊的動靜已經從竊竊私語轉變成大媽逛菜市場一樣的喧嚷,想來是界口要開了。也不知道選“十生”要多久,需不需要來個野外PK層層選拔,或者界主出來刷刷随手點十個,秒秒鐘完事兒。
好奇心果然要不得,保不齊小命都得丢在深山老林。
沈景之這次走得急,時不時擡頭瞄一眼。偶爾有一兩句“開啦開啦”,“霜虎那老東西被選中了”漏進耳朵裏,不由定睛去看,還是一片烏壓壓的腦袋,并未看出差別。
莫非因為他是□□凡胎,看不見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界口。
這就開選了?
沈景之加快腳程,目不斜視,按開手電在雜草和小灌木間橫沖直撞,衣褲又鈎開幾道口子,尖利的小刺劃破皮肉,又刺又癢。
沈景之咬牙忍了一路,到小溪邊才放下手電,在褲腳上摸索着摘了惱人的蒼耳球。借着溪流洗了手,想了想,幹脆掬起一捧水往臉上招呼。
溪邊樹木相對矮小,月光打下來,水面覆了一層淡淡的銀光,倒映着岸邊蘭草的花影。沈景之往前探頭,看見自己疲憊慘白的臉。
這叫什麽事兒啊,唉——
抻着膝蓋站起身,轉着脖子活動了下筋骨,剛拿起手電準備蹚水過去,視線一低,水面上倒映出另一個人影。
“誰?!”
沈景之大驚失色,猛地回頭,反手握住青鹘刀。對方動作比他更快,小臂粗細的棍棒全力揮下。
額頭受到重擊,沈景之踉跄着後退兩步,摔坐在小溪裏。大腦一片混沌,眼前泛起黑暈。溫熱的液體自傷處流出,條件反射閉上眼,殷紅的鮮血便流過眼睑和臉頰,滴落在溪水中,暈染出一片淡紅。
費勁地睜着一只眼,欲看清對方的臉,眼神恢複清明之前,迎來第二次重擊。沈景之握着青鹘刀的手霎時松勁,眼皮一翻,軟綿綿倒下去,淹沒在不足半米深的溪流中。
**
“他是誰?”
“他是誰?”
“他好像受傷了!”
“他會死嗎?”
“咦,他腦門上紅呼呼的好惡心呀。”
“是君上選他進來的嗎?怎麽選了個要死不活的?”
“快瞧,他動了動了!”
沈景之以為自己會死。
或者說,那人下了死手,力氣之大,根本沒打算給他活路。
沒錯,是人。神自诩愛世人,并不傷人害人。妖魔鬼怪傷人,多用靈力碾壓,犯不着借助棍棒。
事發突然,不過十幾秒的光景他就意識全無,只在腦海裏留下個模糊的黑影。
想他大學剛畢業,大好的人生剛剛冒頭,出來露個臉差點變成撲街仔。難怪從江水村出發前一晚心裏一直惴惴不安,不好的預感從不會錯,沙雕網友誠不欺我。
頭疼。
手腳也疼。
渾身使不上勁,只意識漸漸清醒了。
他想安靜地躺一會兒,然後爬起來繼續找師父。
要是耳邊叽叽喳喳的聲音能停一停就好了,沈景之身心俱疲。
良久,起碼他覺得過了很久。嘗試着動了下手指頭,神經反應遲鈍,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動了沒有。又嘗試着想要掙開眼睛,眼皮跟灌了鉛似的,無論如何掀不起來。
“別吵了……”
他聽見自己沙啞細弱的聲音,嗓子幹澀,每吐出一個字都讓喉嚨有被刀片切割的痛感。也不算白費力氣,起碼那些婉轉尖細的說話聲停下來了,他心下嘆了口氣,意識又開始昏沉。
仿佛做了一個漫長而古怪的夢,沈景之在夢裏沉沉浮浮,看不清周遭,豔麗的紅,深沉的黑,如雪的白,依次在眼前閃過。
小臂粗細的棍棒迎頭揮下來,他大驚,蹭地坐起來!
花海。
漫無邊際的花海。
他驚詫地環顧四周。
夢中夢?
擡頭是萬裏晴空,蔚藍如洗。周遭是怒放鮮花,花瓣層疊,最外層是淡藍,第二層是橘紅,最裏層是嫩黃,沒有花蕊,嫩黃花瓣上有幾塊暗紫圓斑,似人臉。
“這什麽玩意兒?”沈景之嘀咕着,伸手往後摸,摸到了青鹘刀。怔忡片刻,倏地擡手按上額頭,指尖濡濕,鼻頭分明萦繞着血腥味。
卧槽?!
他一骨碌爬起來,腿腳發軟,身子往前一傾,跪了個結實。
“嘻嘻。”
“嘻嘻嘻嘻嘻。”
“他在給咱們行大禮呢。”
沈景之頭皮發麻,花海一望無際,他剛才可是沒看見半個人影。
“快瞧快瞧,他害怕的發抖了,哈哈,真膽小!”
“膽小鬼膽小鬼!”
沈景之繃緊神經,白光一閃,青鹘出鞘。四周靜默了一瞬,而後爆出更嚣張的笑聲。
“我們才不怕你!”
“不怕不怕。”
“給老子滾出來!”沈景之板着臉,大喝道。
“哼!好沒禮貌的,我們在這裏陪了你兩個時辰!”
“就是就是,你不讓說話我們就不說了,現在醒了還想拿刀吓唬我們,真是豈有此理。”
日了狗了。
是花在說話不成?
沈景之眼神一暗,手腕一扭,鋒利的刀刃斬過花莖,一小片彩花攔腰截斷,化作縷縷彩色輕煙,飄散到另一處空地,落地生根,發芽抽條後重新綻放。
“你這後生好生無理!”稚嫩的聲音染上怒氣。
果然是它們。
沈景之放松了些,植物成精,比動物妖化容易對付。看着像是初習得人言,還沒化形,對他構不成威脅。
他收起青鹘刀,顫巍巍站起來,不太相信似的又伸手摸了摸額頭的傷口,鑽心的疼,疼的很真實……
個屁啊!!
他為什麽沒死?
這他媽到底是什麽鬼地方?
還是他死了,生前積德行善死後升入天界了?
“過分!”
“過分過分!”
花妖氣不過他揮刀相向,讨伐聲此起彼伏。
沈景之不耐地揉揉太陽穴,咽着口水緩和喉嚨的幹燥:“閉嘴,不是沒死呢嗎?瞎嚷嚷什麽?”
“哼!我要和君上告狀,讓他把你逐出去!”
“君上?”沈景之霧。
“對對,讓小龍把他丢出去!”
“小龍?”還有龍的事呢?
“啊?可是小龍最近在蛻皮,好像沒空诶。”
“蛻皮?!”
“呀,夫人來啦!”
“夫人夫人,是夫人!”
“夫人來看我們啦!啊啊啊啊啊啊我好高興!”
沈景之四處張望,依舊空無一人,斜眼睨着腳下花搖葉擺貌似真的十分興奮的花叢。
這些花……莫不是神經病?
“你是何人?”聲音清透,平和,透着不易察覺的威嚴。
沈景之今天連連受驚,不知不覺也有點免疫了,轉身看到身後比他還矮一個頭的紗衣女子時,竟是連眉頭都沒跳一下,張口就來:“你又是誰?”
“我是念止。”對方微微偏頭,似乎略有不滿,仍是答了。
“……”誰問你叫什麽了?沈景之心裏吐槽這地方可能風水不好,人和妖都缺根筋。不過姑娘一雙墨黑眼瞳,秀鼻微挺,唇角天生翹起一點弧度,模樣十分讨喜。沈景之很自然的把人劃入雖然有點傻但是很純良的一派,“這是什麽地方?”
“栖龍山。”
誰問你地名了?
“……這些是什麽東西?”他随手指了朵搖頭擺腦的彩花。
“靛颏花靈。”
花靈,是精靈嗎?所以才沒化形?沒過多糾結,他接着問:“外面的妖怪呢?”
念止沒答,蹙着秀眉看他,似是不解。
沈景之咂咂嘴:“你到底是誰,我聽它們叫你夫人。”
“我是念止。”
“……”
他把話掰碎了說:“我感應不到你身上的妖氣,你是人?是神?還是別的什麽?”
“唔……”念止擡頭,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像在認真思索。
這,這是這麽難回答的問題嗎?
沈景之驚了。
罷,罷,索性也不是什麽要緊問題:“我怎麽才能離開?”
“你想離開?”
“是。”
“那為何進來?”
這問題問得好,他也想知道。
念止沒等到回答,也沒打算等,蹲下身,素白的五指伸展開,手心向上,輕輕觸碰到其中一株靛颏花,那花化作斑斓的煙霧,在她手心重新幻化成嬌豔的花朵。
“住在這裏的人,都不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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