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栖龍山
又有多少人,擠破腦袋想要進來。
念止方從大殿趕過來,今天初入的十生,無一不是欣喜若狂,千恩萬謝。像他這樣頭破血流還一門心思想離開的人,她在這界中兩千餘年頭一次見。
忍不住仰頭,再仔細瞧瞧他。一張臉血糊糊的,也不知她哪句話惹了他,那人太陽穴突突直跳,扯動了腦門上的血窟窿,正往外汩汩冒血。
念止一陣糟心,界中安樂祥和,自數百年前明起和陸坤醉酒拉拉扯扯,不慎滾下屋前階梯受了點小傷後,她已很久很久沒見過血了。
又想起他問她是人是神還是別的什麽,她竟然答不上來,不由一陣氣悶。界中衆生混雜,她夫君是神,明起、陸坤和花語也是神,神啓夫婦和小龍是妖,後百年開一次界口,陸續選入神魔妖人精靈若幹。大家在這裏悠閑度日,和諧共處,出身為何早被看淡了。
從沒有人冒冒失失沖上來問別人究竟是什麽,何況這種一目了然的事,稍有點本事的都能參破。
問題在于,他這個愚蠢至極的問題,她答不上來!
她原來,從未考慮過這些。她能輕而易舉辨別他人身份,卻看不透自己。
念止心上蒙了一層疑慮,複低下頭,指尖輕撫過手心的靛颏花,本就鮮豔的花瓣變得愈加豔麗,邊緣微微卷曲,似乎她的撫摸對它十分受用。
想離開為何進來……
住在這裏的人都不想離開……
沈景之心思活絡,聯系起麒麟山中發生的種種,大概摸清這裏應該就是神秘的第四界。只是他陰差陽錯被選中,也因此保住一條小命。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黴。
傷口又在流血,有的順着嘴角流進口腔,腥甜的氣息令人胸悶氣短,保不住什麽時候又要厥過去。沈景之閉了閉眼睛,緩和頭暈目眩,再睜開時眼睛清明不少:“我說,它們叫你夫人,你在這兒好像地位很不一般,肯定知道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念止搖頭。
“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讓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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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走便走,我攔你做什麽?”
“你這……”沈景之頭更暈了,那姑娘蹲着,他說話總要把腦袋壓得很低,他現在虛得很,哪裏不對勁就渾身發軟。
于是學着她的樣子,抱膝蹲下,還是不舒服,索性伸長腿腳癱坐着,說話聲音也輕飄飄的,“我說你們這不厚道啊,我在外面呆的好好的,你們招呼不打一聲就把我擄來了,你自己看……”
他指着自己的腦門,“你看看我,再磨蹭一會兒該失血而亡了!我可聽那些妖怪說你們這兒跟仙境似的,難道還興強買強賣?”
念止不耐煩道:“你根本不在十生之列,你擅闖我界,我不拿你問罪,你反倒蹬鼻子上臉?”
“那你說怎麽辦?就讓我死在這兒?”
“不會死。”
“你看着我的臉再說一次!”
念止果真擡眼看着他的臉,還是血糊糊的,更糟心了:“此界沒有死亡。”
也沒有新生,唯有每百年一次的開界選生,才有新鮮的血液注入。
沒有死亡,那豈不是:“永生?”
念止手掌翻轉,靛颏花掉落在地,重新生出枝葉,混入花叢。她站起來,和沈景之目目相對,丹色唇瓣動了動,正要說什麽,忽然轉過頭去,遙遙望向遠方。
沈景之等了一會兒,沒人應他。捏起袖口,擦了擦眼睛上的血跡,再去看念止,她已不在原處,轉眼離他近百米遠。
“卧槽!”沈景之一骨碌翻起來,這地方美則美矣,一個人置身其中也沒什麽欣賞的閑心,好不容易來個人,沒問出個所以然,哪能這就放她走了,“等等。”
她沒停,步伐不快,不大不小地邁了四五步,人影已經變成巴掌大小。
沈景之不敢耽擱,踉跄着就要追上去。腳使不上勁兒,沒跑兩步就歪倒在花叢裏,招來靛颏花靈嫌棄的痛罵。
“嘶——”他蜷起身,抱着膝蓋骨倒吸涼氣。
“你壓着我了!”
“都怪他,把夫人氣走了。”
“你把夫人還給我!”
“好讨厭的,夫人好久才來一次。”
“哇哇哇哇,讨厭讨厭。”
沈景之被吵得頭暈腦脹,正想喝一聲“閉嘴”清淨清淨,它們又扭捏起來。
“噓,夫人又回來啦。”
“矜持,矜持。”
“夫人~”
“夫人~”
“是忘了什麽東西嗎?我們給您找找呀。”
這是何等的雙标!
沈景之暗啐一口,顧不上和這些小玩意兒計較,手撐地坐起來,果然看見念止身形一晃,穩穩站在他面前:“跟上。”
他倒想,那也得能啊。
沈景之心有餘力不足:“怎麽跟?”
念止黑黝黝的大眼仁兒在他身上轉了轉,右手一揚,輕紗寬袖拂過他的臉。沈景之條件反射閉起眼,鼻尖淡淡的梨花香一瞬而逝:“你幹什麽?”
念止攏着手,面色平靜:“睜眼。”
沈景之依言睜開,第一反應是伸手去摸額頭,傷口正在愈合,他能感覺到疼痛在快速消散,手背上,腳踝上被雜草刺樹劃破的血口也在愈合。他翻過手背,在上面揉了幾下,搓掉幾塊幹涸血跡,手上哪還有半點傷痕。
這不是屬于人類的能力。
沈景之再次凝神感應,他是驅妖師,能感應妖氣。正所謂術業有專攻,捉鬼師能感應鬼氣,除魔師能感應魔氣。神為世人敬仰,精靈為世人喜愛,便沒人專門鑽研如何對付,也就少有人能分辨神明和精靈。
這個叫念止的姑娘,說不上本事通天,但動動手指就能讓他重傷痊愈,非人類所及。沒有妖氣就不是妖,有肉身則不是鬼,也沒有魔的嗜血戾氣。
她很受花精靈喜愛,不如說是敬愛,精靈講究一視同仁,同類之間并不存在尊敬、喜愛、羨慕和歧視等等的情感。且精靈修人形少則千年,多則萬年,修出的形體多半只有巴掌大小,那就也不是精靈。
一通排除,只剩下“神”一種可能。
只是她本人似乎不清楚這一點,他可沒忘記他問她是什麽時她那一臉的迷茫。
有點奇怪。
好吧,不止有點。
三界衆生,有天生有後天。
神者,神力無限,不恃力妄為,兼愛天下蒼生,掌管天界法度。天生神明為上,其中天地孕育者最上,神神後代次之。後天神明為下,由人煉齊十根靈骨升化,獲取入居天界資格。
妖,上古妖獸為天生,其子嗣後代也屬天生。由動物植物開啓靈智後修人形修靈力而成,此為後天。精靈本質也是妖,因靈智微弱,能習言語,掌握長生之術,卻難化形。妖精妖精,由此而來。
人可通過修煉成神堕魔,得靈力保長生,神、魔、妖也可能失靈骨毀肉身,墜入輪回道,轉生為人。
鬼無實體,是游離于肉身外的三魂七魄。
這之中,除了部分混沌鬼魂,無論是神,是妖,是精靈,是魔,是人,無聊天生還是後天,無一會對自己的身份存在質疑。
今天可巧,讓他遇上一個。
不過這和他關系不大,當務之急是回到人界,他毫無預警的失蹤,師父和師兄弟該亂成一鍋粥了。
他手腳麻利地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你要帶我去哪兒?”
“栖龍山。”
“你剛不說這兒就是栖龍山嗎?”
“嗯……”她低頭想了想,又擡頭看了看天,然後背着手,皺起臉開始圍着他轉圈。
難不成又是什麽難題?
沈景之撓撓下巴,往左跨一步,攔住她的去路:“那什麽,我什麽時候能走?”
“這裏就是栖龍山!”
“……”
“我從來不騙人的。”
“……”我也沒說你騙人啊。
沈景之默默揩去腦門上的汗,憋了一肚子話,嘴皮子掀了好幾回,愣是沒說出半個字。
那姑娘瞪着烏幽幽的大眼睛,抿着唇瞅他。沈景之見鬼的從那裏頭看出點委屈巴巴的意思。
姑奶奶诶,你委屈個什麽勁?
沈景之受不了地移開眼,幹咳一聲:“帶我去栖龍山,然後呢?”
“照顧小龍,等他恢複了,他會送你出去。”
“小龍是誰?”
“司悟。”
“……”他就不該問,問了跟沒問一樣。不過事關離開,該問還得問,“你的意思是,他可以送我出去?”
“嗯。”
“只有他可以?”
“目前是。”
“他怎麽了?現在不能送我。”
“他蛻皮呢。”
“……”
敢情是真龍啊?!
乖乖。
這世界玄幻了。
沈景之咽了口唾沫,說話都有點結巴:“他他,他這皮,得蛻多久?”
念止扒了扒手指頭,給他個大概的數:“還要兩天吧。”
“不是,蛻皮還需要人照顧的嗎?”
“小龍還小呢,當然要人陪着。”
“噢,這樣啊——”沈景之若有所思地點頭,兩天在可接受的範圍內,不接受也沒辦法不是,他想出去全指着那條小龍呢,“那走呗。”
念止滿意地彎起眼睛,到底沒忘了他是人類,牽起他的右手,欲用靈力帶他趕往山洞。手心相觸,溫溫熱熱,她詫異地垂首,盯着兩人交握的雙手。
沈景之也詫異,手心攥了攥,捏到小巧冰涼的素手。
“你是熱的?”念止疑惑地拉過他另一只手,一樣的,一樣溫溫熱熱。
沈景之的驚訝很短暫,他原來沒見過神,更沒和神握過手,只當神就是通體冰涼。怪事嘛,見着見着也就不怪了。
“走吧。”
“你是熱的!”
“額嗯……我是熱的。”是冷的就出大事了。
“為什麽會是熱的?”她低聲喃喃。
沈景之沒聽清,湊過去“啊”了一聲,她又不說了,悶聲扭過頭,松開他另一只手。沈景之沒反應過來,被她拉着走了幾步,周圍景象一閃而過,回神時已經站在一個山洞入口。
“你先進去,凡遇到岔口都往左轉。”念止交代着,從手上褪下一支青玉手镯塞到他右手裏,“你拿着這個,告訴小龍是我讓你來的,他不會傷你。”
那玉镯質地清透,成色均勻,他一不懂行的都知道是上品。手指撫過,指腹傳來冰涼的觸感。她身上冰涼,想來也不會在手镯上留下餘溫。
“那你要去——”他順手将手镯收進褲兜,再擡眼,哪兒還有半個人影,餘下的話戛然而止。
洞口開在半山,漫山遍野的深藍色小草,蒼天巨樹稀疏分布,但枝葉繁茂,地面只有零散的光斑投下。
沈景之最怕一個人呆着,那讓他缺乏安全感。
念止一走,偌大的山上只有他一個,後背立馬沁出冷汗,當機立斷轉身鑽進山洞。
洞內不像他想象中暗無天光,洞高足有四五米,石壁表層覆有一層銀白似雪的晶體,滢滢發光,并不刺眼,恰好能看清路的程度。
岔口很多,百來步一個岔口。洞內光禿禿的,地上連塊碎石都難找,轉過一個岔口照樣光禿禿的。
沈景之本來想着無腦左轉就是了,轉了數十個後,眼都看花了,一路也沒個标志物,要是走錯一次,想再折回來恐怕也找不到正确的岔口。他不敢掉以輕心,每到路口都要謹慎的停下反應一下再繼續前行。
說來,這是他第一次見龍,不說他,估計他師爺都沒見過。妖龍,多存在神話傳說當中,在當代即便是驅妖師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存在。
念止說是小龍,還是蛻皮需要人陪的小龍。沈景之想當然地以為也就和人界的蛇一般大小,區別在于他多了一對角和四只龍爪,和影視劇中塑造出的形象應該差不離的。
所以當他轉過某個岔口,淹沒在巨大的陰影中時,整個人是懵逼的。
作者有話要說: 念止是比較重要的角色哈,所以戲份稍微有點多,小龍下一章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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