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醜陋的孔雀精
第二天一早,外面飄起毛毛細雨。
這種天氣睡懶覺最是舒服,沈景之關了鬧鐘,整個兒卷進被窩裏。眯了十來分鐘,隔壁房間的四師叔和五師叔起床收拾,然後是杜煦下樓奔向廚房,汪澤洋把六師叔背到堂屋裏,再然後跟随四五師叔一并過來的幾個師兄弟也起了,聚在走廊裏問早安兼閑聊。
沈景之的卧室在一樓樓梯口旁邊,人來人往一丁點動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兩層小樓一下住進十來個人,三三兩兩擠一個屋勉強能住下。昨晚小師叔宿在他屋裏,念止又跟小尾巴似的他走哪兒跟哪兒,杜煦不知道打哪兒弄來一張木制兒童床,就放在他床邊,把念止安置在這裏。
等他磨磨蹭蹭起床,房間裏只剩他一人。
夏天的雨都是一陣一陣的,沈景之拾掇幹淨拉開門,外面天朗氣清,陽光燦爛。
前院裏擺了兩張方桌,杜煦的招牌早餐已經擺上桌。
和長輩問了早安,又和平輩打完招呼,沈景之觑着空在葉彰旁邊坐下。
念止坐在葉彰和杜煦中間,今天換了身水紅吊帶蓬蓬裙,頭發綁成對稱的雙馬尾。杜煦一早抱着小姑娘去找隔壁二嫂子幫忙弄的,沈景之就說她這一身打扮眼熟,跟二嫂子家的盈盈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不過小姑奶奶顏值高,同樣的小裙兒,同樣的雙馬尾,皮膚又嫩生生的,往那兒一坐誰走過都忍不住停下來逗逗她。
杜煦昨晚還鬼祟的和他說,以後生女兒就要生念止這樣的,漂亮,聽話,就是有點笨笨的。他停頓了下,很快釋然,說女孩子要那麽聰明做什麽,傻白甜才招人稀罕。
沈景之心說那位當你□□奶奶都嫌年紀大,看杜煦挂着一臉老父親微笑把人照顧的無微不至,忍了忍把話咽回肚子裏。
比起杜煦照顧親女兒一樣照顧念止,沈景之覺得小師叔親自喂飯這件事更讓他意外。
葉彰舀了半勺白粥,細心吹涼,喂到念止嘴邊,念止扭頭躲開。不等她說什麽,他放下粥碗,端起甜豆花再喂,念止果然願意吃了。
動作之熟稔,沈景之挑起一邊眉毛:“小師叔也喜歡小孩兒?”
葉彰垂眼,默了默:“……嗯。”
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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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覺嗎?
沈景之撕了塊老面饅頭嚼着,不動聲色觀察小師叔的表情。和平時沒多大區別,興許是真喜歡小孩,在念止旁邊,臉上總帶着淺淡的笑意,周身陰沉沉的氣息淡去不少。
小師叔一向寡言少語,情緒不顯,可能突然被他一問沒反應過來吧。
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最近太敏感,別人随便說句話做點反應都要琢磨半天。
念止咽下豆花,砸吧砸吧嘴,沒骨頭似的軟噠噠靠在葉彰身上:“我也喜歡小孩兒。”
杜煦樂不可支,給她杯子裏加了半杯豆漿:“你自己還是個小孩兒。”
不。
師弟,在座各位在她看來都是小孩。
沈景之吃得少,一個饅頭半杯豆漿了事。念止吃了半碗甜豆花,饅頭油條豆漿一樣沾了一點點嘗味,拍着肚皮說吃撐了。
左鄰右舍的小孩跟着二嫂子家的盈盈過來,說是找念止去村頭廣場跳皮筋,念止一躍從凳子上跳下地,颠着小步就要跟出去。
沈景之回屋換個休閑服的功夫,出來正好看見水紅的身影從大門口一閃而過,他趿着拖鞋追出去,在圍牆拐角處把人逮回來。
“姑奶奶您一把年紀和那些小屁孩瞎鬧什麽?”
念止眼巴巴看着被他支走的小孩,不大樂意:“她們找我跳皮筋。”
“你們也能玩到一塊兒去。”別人是隔代,她這都隔朝代了。
“我還沒跳過皮筋呢。”
“下回我陪你跳,咱今天有要緊事,你別亂跑。”沈景之把她提溜回房間,換上外出的鞋子。
回頭一看她細白的胳膊和小腿露在外面,翻箱倒櫃找了件自己小時候穿過的小外套給她披上:“注意着點兒,再曬黑了。”
念止皺着鼻子,嗅了嗅上面的黴味:“不好聞。”
“先湊合穿着,等下帶你買新的。”
“買?”
“嗯。”沈景之一邊幫她卷袖子,一邊張望有沒有落下什麽東西。
念止活了兩千多年,吃穿用住應有盡有,取之不盡,“買”這個概念是從某一批選入的十生那裏聽來的,自己從沒體驗過。想來是件麻煩事,她不怎麽感興趣。
沈景之也不愛逛商場,兩人九點半出門,十一點就回來了,其中一個小時都在趕路。
四師叔五師叔和幾位師兄弟已經離開了,段弘文情況不太好,師爺那邊來話說江水村清淨,先讓他在這邊養一陣子,葉彰留下來照看。
沈景之騎着小電驢回家,六師叔正在庭院裏躺着曬太陽,小師叔坐在榕樹下,手裏拿着白綢布擦拭随身匕首。
汪澤洋聽見動靜,推開二樓窗戶,探頭出來:“辦好了?”
“辦好了,局裏說給弄個尋人啓事,幫忙留意報案家裏孩子失蹤的。”他把念止從後座上抱下來,“那邊都是老爺們兒,我擔心他們不會帶孩子,又把人帶回來了,有消息再送去。”
“行。”汪澤洋不知道他壓根沒去報案,他們哥仨也是挂了名後帶回家養的,便沒懷疑,“買這麽多東西?”
“不知道她要在這兒住多久,穿的用的都買了點。”
家裏一共六間房,原來師徒四個住着管夠,現在多了葉彰和段弘文,六個大人一人一間正好。念止能記事了,汪澤洋尋思得培養她的性別意識,不能老和他們這些老男人湊一屋。
“讓老三把屋子騰出來給念止,反正你不敢一個人睡,搬張床進去,以後你倆一起住。”
師父上年紀了喜歡清靜,大師兄厭煩他睡相差,早幾年把床換成一米寬的單人床,樂意随他折騰的只有小師弟。
一般只要他在家,杜煦的房間就是擺設,把床搬過來,兩人不用擠一張床,晚上能睡得舒坦點。
沈景之沒意見,杜煦有意見也不用考慮,等他放學回來,卧室已經易主了。
念止比他預想的要好養活,給什麽吃什麽,給什麽穿什麽,讓睡覺就自己回屋,叫起床就自己端着小盆去浴室洗漱。沒事幹就研究研究電視手機,無聊了站在椅子上扒着牆頭和隔壁小朋友說說話。
沈景之清楚她芯子是兩千一百歲的老神仙,外表卻是只有四五歲的奶娃。有時候看着乖巧過頭的念止,隐隐生出些于心不忍。
杜煦開始忙期末考,煮飯掃地這些雜事順理成章落在他身上。譚志遠隔三差五去外面跑活,汪澤洋和葉彰跟去幫把手,照顧段弘文的擔子也歸了他。
不累,但事情多,瑣碎的堆在一起,他暈頭轉向忙一整天,回頭捋一捋又像什麽都沒幹。
等杜煦開始放暑假,剛好趕上他畢業典禮。他頭天買票的時候,念止趴在他旁邊看他操作,他想了想,取消訂單,決定捎上她一起,自己開車去。反正一堆行李等着收拾,開車去也方便。
除了那天和他去逛商場,念止沒出過江水村。她只坐過沈景之的小電驢,坐車又是另一種體驗。
她對城區的高樓大廈更感興趣,沈景之想想也不難理解,第四界光是那片靛颏花海拿出來,妥妥的世界級景區,評個人間仙境不在話下。她在那樣的地方生活了兩千多年,什麽稀奇美景沒見過,恐怕就這些鋼筋水泥看着還有點意思。
“還是聯系不到那邊?”他盯着路況,和她說話。
念止扒着車窗看外面,随口應着:“是啊。”
“你消失了這麽久,他們不出來找你?”
“在找了吧。”
“你倒是不急。”
念止這才靠回座椅,呵呵輕笑:“你急啊?”
“急也沒用。”他是急,急那個打傷他和六師叔的黑手。一個月風平浪靜,他沒能跟着平靜下來,越沒事發生,他心裏就越不安。确實急也沒用,對方長相、身份、目的,沒一樣在他們掌握之中。
尤其念止告訴他她靈力全失時,他的焦慮感近乎觸頂。
“你最近感覺怎麽樣?”他問。
念止搖頭,她沉吟了會兒,給他支招:“你若是害怕,可找葉彰幫忙。”
“小師叔?”
“他很厲害。”
“怎麽個厲害法?”
“他有靈骨。”
幹這行,沒有靈骨才奇怪。他們借靈骨的力感應妖怪,并驅動寶器威懾或斬殺妖怪。
他師爺邬源煉得五根,在道上是威名遠播的翹楚。他師父譚志遠煉得三根,對付小妖小怪輕而易舉。師兄汪澤洋有兩根,勉強能開眼辨骨,他和杜煦稍差些,各有一根,将将能吃這碗飯。
小師叔再厲害,能厲害過師爺?
沈景之聽聽就過了,沒放在心上。
畢業典禮在學校大禮堂舉辦,同屆的本科生研究生一起參加。座位緊張,有意參加的人要提前報名。
沈景之報過名,念止不能進,他不好把她一個人留外邊,幹脆自己也不去,帶她回宿舍收行李。
等他把行李一股腦塞到後備箱,高博文剛好來電話讓他到指定教室領證書和畢業照。
章明和蔣淵入職了,嫌請假麻煩托同學代領了寄過去。高博文找了個專業對口的工作,在考古實驗室做文物研究,手頭上有個緊急項目,因為工作的地兒就在雨花市,才抽空過來露了下臉。
畢業聚餐當然告吹,沈景之在教學樓下遇到行色匆匆的高博文,和他聊了下近況。實驗室那邊來電話催高博文回去,他開車把人送到地方,打算連夜趕回雨陽。
回程又路過學校後街,沈景之琢磨了幾秒,開門下車。帶念止去大學四年經常光顧的小店點餐:“吃完再走。”
念止可以吃東西,但沒必要。只是她素來喜歡嘗鮮,喜歡了就多吃兩口,不喜歡權當一次不大愉快的體驗。
這次就不是很愉快,她不很喜歡香辛料濃重的氣味,吃了兩口不肯再碰。
沈景之吃得香,吃到一半,又去對面冷飲店買了兩杯雪頂咖啡。
念止抿了兩口就推給沈景之:“不好喝。”
“是你喝不慣。”
念止撇撇嘴,含了一口溫水,沖淡那股子古怪的味道:“我方才看見了,不到半刻鐘就做好,如此不講究,如何好喝得了?”
“人家也是要吃飯的嘛。”一杯飲料做半小時,做哪門子生意?
她又吐槽:“你們這裏的妖怪也不講究。”
“有妖怪什麽事?”
“長得實在醜陋,目不忍視。”
沈景之樂了:“哪來的妖怪?”她來人界一個月,和他形影不離,他這個月就沒和妖怪打過照面。
“喏!”念止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指向街口。
真有啊?
沈景之一愣,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
是挺醜陋的,棕黃的小熊玩偶套裝看着用了有些年頭,顏色暗沉,眼珠子掉了一只,不太合身,腳脖子露了一截在外面。
就是個發傳單的。
“那是人。”
“是妖。”念止篤定。
“裏面是人。”
“不,是妖。”
沈景之無聲嘆息,再扒了幾口米飯,抽了張紙巾擦嘴,拎起冷飲準備走人:“走吧,該回去了。”
念止有點惱了:“你不是驅妖師嗎?”
“我是啊。”沈景之說着,下巴朝發傳單的擡了下,“可他是人。”
念止小胳膊一甩,像模像樣在桌上用力一拍:“豈有此理!如此醜陋的孔雀精你竟看不到嗎?”
“孔雀精?”
“呀!它過來了,沈景之!打它!!”
信了她的邪。
沈景之從派出所出來,嘴角的淤青還在隐隐作痛。念止這會兒乖了,一聲不吭牽着他的食指。
面黃肌瘦的中年男人抱着破舊的熊頭,顴骨被他打破了皮,眼睛也烏了一只。沈景之心裏過意不去,思量再三,良心始終占上風:“兄弟,要不送你去醫院看看?”
男子低着頭,沒作聲。
沈景之撓撓下巴:“剛警察不是說了嗎?醫院離這兒不遠,走路八分鐘能到,費用我來出。”
“沈景之……”念止小聲喊他。
沈景之沒理她:“兄弟,你認路不?”
男子小弧度點了點腦袋。
“那麻煩你帶路,我對這片不是很熟。”
男子又點了下頭,一言不發走在前面。
“沈景之。”
沈景之曲起手指,在她頭頂敲了一下:“闖禍了就安靜呆着。”彎身抱起她,跟在那人身後。
男子拐進僻靜的小巷,雨花市多的是這種逼仄狹窄的巷子,沈景之沒覺得不對,只當他帶他抄近路。跟着人東拐西拐,剛才還能看見一兩個人影,現在連聲狗叫都聽不見。
沈景之不由發虛,步子邁得遲疑。
念止沉默的挂在他肩上,他讓她安靜呆着,她果然一句話也不說了。
沈景之看前面的人左拐,心裏疑慮更重,停下腳,拍了下念止的背:“念止,你說——”
念止幽幽打斷:“這個方向沒有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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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