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事起(下)
他們趕到時,萬足山鎮魂印并無異常,卻意外在那處碰到葉彰。
葉彰看見他倆,同樣訝異:“你不是在百麗山古墓?”三個月前,他還去給他送過青鹘刀。
“小師叔怎麽在這裏?”沈景之看他的目光裏多了一絲警惕和懷疑。他師父在這裏受傷,印下陰魂躁動,葉彰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他不得不多想。
葉彰怎麽會看不懂他眼裏洩露的情緒,心裏莫名,說明來意:“你師爺說這邊鎮魂印不穩,叫我來查探情況。”
“到了多久?”
“剛到。”他說得更詳細點,“車進不來,我走過來花了點時間,也就比你們早了四五分鐘。”
“我師父受傷的事,你不知道?”
“現在知道了。”
沈景之對他無所謂的态度感到惱火,聲音不由冷下來:“聽到我師父受傷你就這反應?”
這是懷疑到他頭上來了。葉彰無奈地勾了勾嘴角:“有司悟在,現在應該連條疤都沒有了吧。”
“你真的剛到?”沈景之再次确認。
葉彰并不在意他是相信還是懷疑,短刀飛擲入陣,幽藍圖案顯現,他蹲下仔細觀察圖案上的一橫一豎,不放過一絲角落。
司悟沉聲說:“他沒說謊。”
“怎麽确定的?”
“你師父為靈力所傷,葉彰現在受限凡人身軀,想用靈力傷人必須驅動手裏的短刀,你師父手臂上并非刀傷。”
沈景之沉吟,過幾分鐘,走到葉彰身邊蹲下:“對不住啊小師叔,我師父突然受傷,我有點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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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葉彰眼睛從左到右,從上到下轉着,反複核對了四遍,轉頭去看司悟,“你看出什麽沒有?”
“鎮魂印暫時沒被破壞,印下陰魂比之前焦躁暴動也不假。”
葉彰贊同點頭:“有人攻擊過鎮魂印,試圖破壞它,但沒成功。”
“不,還有一種可能。”司悟幻出墨鱗鞭,直插入地,阖眼略作感應,睜眼時手臂一揚,提出一對刀刃。
沈景之和葉彰都瞠目大驚。
上次提上來的陣眼也是雙刃,不過刀身通體赤紅,渾身散發着令人生寒的煞氣血光。現在的雙刃,卻是鏽跡斑斑,金紋剝落,刀口參差不齊。
前後差別太大,如果不是看見刀身上那個模糊的“凡”字,葉彰差點以為換了個陣眼:“你的意思是,他沒能破壞鎮魂印,但動過陣眼?”
“正是。”司悟揚首看向空中交叉旋轉的兩把生鏽軍刀,指尖飛出兩點龍血分別注進兩把刀刃,雙刃停在旋轉,微微顫動起來,須臾重新轉動起來,兩滴金黃色的血液從刀面彈出,落在泥地裏沒了影蹤。
沈景之看不明白:“你在幹什麽?”
司悟臉色微沉,墨鱗鞭向下甩動,陣眼歸位:“陣眼上的小印被毀了,我修補不了,只有師父親自……”
他隐約覺得這次師父不會出手,故而說到一半稍作停頓:“這樣大的鎮魂印,一旦設下就意味着至少要維持千年,這兩把軍刀作為陣眼,需保證千年不損方可發揮其震懾作用,所以除了上古鎮魂印這個大印,還需在陣眼上下一個小印确保其到鎮魂印破那日依然完好無損。如今小印被破,威懾力大打折扣,陰魂躁動也在情理之中。”
沈景之想到毓秀山那杆破舊的青銅紅纓槍:“毓秀山陣眼上的小印難道也……”
“應該是。”司悟臉色又沉下一分,“之前看到毓秀山鎮魂印的陣眼我就覺得奇怪,按師父的行事風格,斷不會大意到忘了給陣眼下小印,竟然讓紅纓槍鏽成那樣。如今看來,恐怕是我們去晚了一步,小印早被破了。”
那是葉彰第一次發現的上古印,印象十分深刻:“我記得當時毓秀山就是因為陰魂躁動引起驅妖師注意,我師父才讓我們前去查看,算起來,小印毀了至少有五個月。”
司悟瞳孔緊縮,催訣開啓移位門:“快走,去毓秀山!”
北陳今天無雨,無風。
毓秀山卻狂風大作,血雨飄揚。
空氣裏滿是濃郁腥重的血腥味,地面焦黑濕潤,坑窪的地方積了幾灘血水,有幾處彙成汩汩的溪流,血紅液體在地面蜿蜒流動。破碎的白骨堆疊成山,被染成刺目的殷紅。
實實在在的腥風血雨。
沈景之和葉彰上次在萬足山見過鎮魂印下封印的慘景,已經覺得目不忍視,現在置身這樣觸目驚心的環境中,不由遍體生寒,百感交集。
懾東軍和漯合軍覆滅時,原來是這般絕望的境地。
聽着陰魂的陣陣怒號,沈景之這回一點沒覺得害怕,胸腔裏彌漫着散不開的同情和感傷。
念止,不,秀黎死前,看到的就是這樣慘烈的場景嗎?
她恨,她怨,她怒,最後只能無可奈何地倒在屍山血海裏,死不瞑目。
就是在蒼無界無憂無慮的安度了兩千多年,心中還是對人界有磨滅不掉的執念。或許她并不是向往人界,留戀人界,而是在人界有太多的不甘心和太多的遺恨。
所以她萬箭穿身,狼狽地跪在地上還要咬牙詛咒害她們至此的雜碎下地獄。
沈景之之前覺得蒼無君給她取名念止,不至于只為了讓她忘卻慘死戰場的事,現在身臨其境,他才真切體會到戰場有多殘酷,秀黎承受了多沉重的苦楚。
止念,是該止念。這樣一樁慘禍如果記在心裏兩千年,恐怕他不會在念止臉上看到一絲笑容。
他原以為,她一直是笑口常開,驕縱妄為的。
司悟立在血紅雨絲中,久久回不過神。
沈景之偏頭,嘆息不止:“我想我有點明白了,蒼無君為什麽不肯把真相告訴念止。”
司悟也正好想到這裏,深以為然地朝他點點頭。
“我們來晚了?”葉彰擡手擋在額前,防止血滴打在臉上。
司悟遙遙往鎮魂印的方向看了一眼,邁步走過去:“有人比我們早。”
沈景之和葉彰緊随其後。
陰魂狂躁,憤怒的吼叫振聾發聩,幽藍色的封印受力震顫,鏽綠的紅纓槍懸在半空,搖搖欲墜。
紅纓槍下,一人長身而立,雙手結印,眉心與紅纓槍尖之間有一條細細的紅色絲線連接,仔細一看那根本不是絲線,而是一股血流。
三人走到近前,才看清那人的正臉。
沈景之此刻的心情用大吃一驚來形容都算輕的,他愣愣地看着對方:“于越?”
葉彰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他,低喊一聲:“小越。”
這一聲聲音極小,沒逃過司悟和沈景之的耳朵。司悟并未多說,手指點在眉心上,也引出一條金黃的血線注入陣眼。
“小師叔認識他?”沈景之掩着嘴說話,提防血水淌進嘴裏。
葉彰注視着空中破損不堪的紅纓槍,眼裏的哀痛一閃即逝:“我之前和你說過我有個考古的朋友,就是他。”
“他為什麽也能取眉間血?”小師叔有十根靈骨,也很難做到自取眉間血。
“他是神,當然可以。”
神?
所以他這是,和神同吃同住了三個月?
和小師叔認識。
對北陳朝歷史了若指掌。
只怕不是他學識有多淵博,博覽史書,而是切切實實經歷過那一段光陰。
沈景之又問:“你和他認識多長時間了?”
葉彰嘴角浮現一點笑意:“不用拐彎抹角的打聽,本來就沒有隐瞞的必要,他本是淳于家的家生子,從小跟凡黎秀黎一起習武,後來随秀黎上戰場,是她最得力的副将。”
北陳舊人。
淳于秀黎的副将。
或許于越知道一些當年的舊事。
沈景之腦子一轉,覺得不太對:“秀黎的副将,懾東軍最後一戰,他不在嗎?”如果他在場,現在應該在鎮魂印底下,而不是站在這裏取眉間血鎮壓陰魂怨氣。
“秀黎出嫁後,懾東軍交到我二哥手裏,于越憤而出走,随長勝老将軍駐守北部。”葉彰力不從心地勾着嘴角,“幸好他投到長勝将軍麾下,懾東軍中,最後活下來的怕只有他了,如果秀黎出嫁後沒有回來,或許也能……”
後面的話他沒說,誰都明白現在再說“如果”改變不了什麽,徒增傷感罷了。
沈景之也暗自想了無數個如果,如果安成帝對淳于家多一點信任,如果淳于家早點看出皇帝的心思,如果秀黎沒有回歸戰場,如果她死後墜入輪回道忘卻前塵,任何一點成真,都不會導致今天這個難解的局面。
“太多了。”葉彰皺眉道。
沈景之不解:“什麽太多了。”
“眉間血。”
沈景之這才注意到司悟和于越臉色蒼白,唇色寡淡。只是滿天的血雨不見半點減小的态勢,陰魂撞擊封印的動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猛烈。
“司悟。”沈景之小心避開地上散落的屍骨,走到司悟旁邊,“別逞強啊,需要我們幫忙盡管說。”
葉彰也搭腔:“我的眉間血應該能起點作用,取我的吧。”
于越這才偏頭看向這三個不速之客,好笑道:“退開些,別添亂。”
“那不能讓我們眼睜睜看着吧?”沈景之靈光一閃,從衣領裏拉出陽鵲哨,“我去蒼無界搬救兵,司悟,你娘怎麽也算千年妖獸,應該能幫上忙吧?”
“娘親貪圖享樂,怠慢修煉,修為還不及我,來與不來都一樣。”
“那找蒼無君,印是他下的,出了這麽大亂子他總不能不管吧?”
“封印大動,師父肯定有所察覺,他若願意出手不會拖到現在。”
沈景之讪讪地松開陽鵲哨:“就沒有別的法子了?”
“靜觀其變。”于越說。
沈景之不敢茍同,看着他倆開始打顫的雙腿:“不如我還是去一趟,萬一他就答應幫忙了呢?”
“小景。”
“啊?”沈景之下意識去看葉彰,葉彰卻看着司悟,他後知後覺剛才是司悟在叫他。他從來沒叫過他的名字,從來都是用“你”代稱,冷不防這麽叫一聲,他竟然沒反應過來。
“需要我幫忙?”
司悟抿唇忍下身上的不适,良久才壓低聲音交代他:“我現在靈力損耗太快,那人就在附近,不知道他為何不出手,你和葉彰站過來,拉住我和于越,他一旦有動作你就吹響陽鵲哨,帶我們進入蒼無界。”
在附近?!
沈景之和葉彰下意識環顧四周。沈景之沒有察覺是因為他沒有靈骨,葉彰驚訝于自己竟然也沒有感應到。
“別看了,快照我說的做。”司悟低喝。
沈景之連忙将陽鵲哨拿出來叼在嘴裏,拉着葉彰走到司悟和于越中間。他們雙手都在結印,沈景之和葉彰便拉住他們的衣擺,四個人圍站成一個半圓,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警惕左前方。”于越說,聲音幾乎發不出來,含在喉嚨裏有些含糊。
沈景之和葉彰精神高度集中,聽得清清楚楚,沒人發問。視線落在左前方,那邊黑洞洞的,只能看到模糊搖晃的樹影。
“來了,吹哨!”
沈景之不敢耽擱,當即連吹了三下。
來不及。司悟暗忖,當機立斷松開雙手,在眉間一點停止給紅纓槍注入眉間血,墨鱗鞭憑空出現,猛地揮入黑暗之中。他飛身向前,很快淹沒在黑暗之中。
一切發生太快,沈景之只覺得手心一松,擡頭去看,只捕捉到一抹滾了金邊的袍角。
“司悟!”他駭然,提步就要追上去。
葉彰拽住他:“別沖動,司悟能應付,你去了他還要分心看顧你。”
“可他現在……”
他現在虛弱到連打開界口都打不開,怎麽可能應付得了?
“所以我們更不能拖他後腿。”葉彰沖他虛無地掀起唇角,忽然抽回手,順勢将沈景之往旁邊一推。
“小師叔!”沈景之瞠大雙眼,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只見葉彰飛快拔出短刀,毫不遲疑地劃破眉心,然後将短刀往空中一抛,随即有一股血線自他眉間溢出,血線從短刀刀刃上穿過,接入紅纓槍。
他摔坐在泥濘的地上,右手按在被血染紅的頭骨上,他無暇去管,爬起來就要去拉葉彰。
“小景!”葉彰厲聲喊他,沈景之下意識頓住腳步,葉彰繼續說,“陣眼毀了,下面的二十幾萬陰魂就會破陣而出,到時候我們根本不能把它們全部引入輪回道,陰魂游離人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處心積慮将它們放出來的人。那人魂魄不齊,你知道他會把這些陰魂拿去幹什麽。”
煉魂!
沈景之驚懼失色,臉色比司悟和于越還要難看。
于越咬緊牙根,硬擠出一句:“不管使什麽法子,把蒼無君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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