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小将軍
沈景之一咬牙,撈起陽鵲哨連續吹了九次。
周圍景象并未發生變化,沒出現缤紛豔麗的靛颏花海,沒聽見靛颏花靈稚嫩尖銳的嗓音。
沈景之緊捏着陽鵲哨,額頭上後背上俱是冷汗涔涔。
沒戲。
他暗自揣度着,将陽鵲哨塞進衣服裏,上前攙了一把搖搖欲倒的于越:“越哥……”
于越借力站穩,看他表情已經猜到結果,勉強擠出一抹笑寬慰他:“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不用放在心上。”他氣虛地咳了幾聲,再說話時只有模糊的氣音:“我們這些老骨頭死就死了,只是你還年輕,這麽走了可惜。”
沈景之無聲搖頭,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出半個字。
他所說的“死”,不單單是身死。沈景之現在只是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司悟他們不一樣,一個千年大妖,一個千年神明,一個身有十根靈骨,落在那厮手裏,必定要遭抽骨煉魂,魂飛魄散,再無複生的可能。煉魂煉魂,煉一個是煉,煉幾十萬也是煉,多他一個不多,沈景之沒覺得自己能逃過一劫。
兩千多年前,東部戰場的慘禍,恐怕也和這家夥脫不開關系。
他那時候,就是一縷殘魂?
也是想煉化大量魂魄來補齊自身,才設計了這一切?
蒼無君插手了,只是晚了一步,數十萬将士沒能保住,所以只能把他們的陰魂鎮在這裏,等某一日陰魂的魂魄重新聚攏,或生出新魂新魄,再引入輪回道?
如果沒有蒼無君,這些陰魂早在兩千年前就會被煉化?其中,包括念止。
他是因為念止才出手,還是因為別的?
所謂叛離天界,從此不問三界事,就是因為插手管了這一樁大事,違了天界法度嗎?
可是擅自殺人煉魂,數目幾十萬之多,天界那群自诩仁愛世人的神明就能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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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想了。
沈景之甩甩腦袋。
想再多有什麽用?眼前這一關本身就是大問題。
他想去找司悟。
在死之前,見他最後一面,鄭重地和他說聲謝謝。
這半年來,司悟幫了他們很多,甚至在剛才寧願拖着虛弱的身體替他們争取時間,讓他們能夠逃入蒼無界。
蒼無界,本來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
他還沒來得及問他手上的鱗紋到底怎麽回事。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自己其實不讨厭他靠近,只是他突然親過來難免讓人害羞。
司悟本來不用死的,他本來可以和念止一起留在蒼無界,回歸他們無憂無慮的生活。
因為要幫他,才到人界來的。
因為來了人界,才到了生死未蔔的境地。
沈景之擡起頭,眯眼看着簌簌落下的血雨,腥甜的血水打濕他白皙的面頰。視線下移,落在青銅長.槍飄飛的紅纓上。
他忽有所感,目光往下,對上一雙黝黑圓睜的怒目。
“念止……”他低喃。
應該是秀黎。
沈景之短暫驚詫,猛地屈膝,和對面血染铠甲的姑娘相對而跪。
秀黎慢慢擡起下巴,眼神裏盛滿不可思議和滔天怒恨,她瞪視着上方,鮮血淋漓的手指虛無地抓動幾下,最終只能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她咬緊牙,唇角的血液不斷溢出,順着下颌線躺到脖子上,沒入冰涼的铠甲之下。
耳邊傳來利器刺破空氣的聲音,沈景之偏頭去看,只見鋒利的槍尖擦着他的臉皮向前刺去。
“不!”
他雙目陡然瞠大,目光緊随尖銳的槍尖釘在纖細秀美的脖頸上。
秀黎無力的右手緩慢擡起,在快觸碰到被血粘黏的紅纓時,槍尖往後一收,她再支撐不住,軟綿地向後倒去。暗紅血液從她咽喉部噴濺出來,沈景之下意識閉眼,感覺臉上被濺了幾滴溫熱的液體。
等他睜眼,眼前只有幽藍的封印,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不是幻覺。他仰起頭,再次看向空中飄浮的紅纓槍。
原來最後,死在了自己伴身多年的兵器下。
揮□□向她的人,才是真正殺死她的人。
“小景,小景?”
沈景之猛地回神,紅着眼眶看向葉彰:“小師叔。”
葉彰擰眉,眼神詢問。
“秀黎,是被人殺害的。”
不是死在敵軍亂箭下,而是被認識的人,一槍穿喉。
葉彰和于越對視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麽在這當口提起秀黎。
“被人殺害是什麽意思?”葉彰問。
“我看到……她被人用這杆紅纓槍,刺穿了咽喉。”
兩人又互看了幾秒,心裏存了疑慮。
“殺她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
于越一陣劇烈的咳嗽,結印的雙手發麻僵硬,也不細究沈景之到底怎麽看到的,急聲問:“是誰?”
沈景之怔怔搖頭:“沒看見,只是秀黎看他的眼神,非常意外,非常的……難以置信。”
于越和葉彰都沉默了。
秀黎突然出現在戰場,懾東軍覆滅,所謂戰勝的漯合部落卻沒有趁勢深入,甚至在打了勝戰後所有部落繼續外遷,遠離北陳邊境。
蹊跷,卻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
想過是自己人幹的,同樣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更找不到懷疑的對象。
唯一能想到的,是消失無蹤的淳于盤黎,可他是秀黎的親哥哥,而且憑他一介文臣,做不到這種地步。
自己人,懾東軍中的叛徒?還是有什麽細節被他們忽略了?
“呵。”于越苦笑,“兜兜轉轉千餘年,死前知道這些,又有何用?”
葉彰則是凝望那杆鏽駁的紅纓槍,默不作聲。
沉默持續良久,陰魂的怒號不知什麽時候也停息了,周圍只有血雨滴落在地面的滴答聲。
忽有一道黑影從黑暗中飛出,落在他們身側,向後滑了兩米左右,靴子在潮濕的地面犁出兩道淺溝。
司悟撫着胸口,單膝跪地,喉頭的腥甜壓制不住,猛地吐出一口血,擡手擦掉嘴角的血絲,強撐着站起來。
“司悟!”沈景之反應極快,兩個大步上前,攙住司悟搖晃的身子,“你怎麽樣?”
他把司悟上下打量兩圈,發現玄袍破了好幾處口子,破損的布料下都是觸目驚心的傷口,金色的血液流淌不止,濡濕了周圍的衣料,緊緊貼在皮膚上。沈景之認識他半年來,第一次見他傷成這樣。
司悟死死盯着前方,墨鱗鞭甩出去,擊打在紅纓槍上,槍身受力往上飛了半米,持續注入的眉間血中斷,葉彰和于越錯愕地回頭看他。
“沒用,別白費力氣。”
“來了!”
司悟說了兩句話,飛身又朝黑暗攻去,葉彰收回短刀,對于越說:“我去幫他,你們留着這裏。”
于越默然點頭,快步走到沈景之身前,右手一翻幻化出一把通體銀白的長劍。
黑暗裏只聽見兵器相接的铿锵聲,從左到右,由遠及近。
沈景之豎起耳朵凝神聽,忽覺腦後有勁風,他側身一躲,于越立馬反手抛出長劍。一團白影竄入黑暗,于越伸手召回長劍,兩道身影從身旁飛竄追去。
“砰——”
葉彰被一掌擊飛,重重摔在陣印旁邊,身上和司悟一樣傷痕累累,臉上有一條橫亘半張臉的傷口,從額角擦着眼睛一直延伸到另一側鬓角。
掙紮着嘗試了兩次,沒能爬起來。
沈景之和于越忙跑過去扶他。
下一秒,不遠處傳來一陣桀桀怪笑。
三人循聲看去,看到一個穿着白色長衫的瘦弱男人緩緩從黑暗裏走出來,手裏拽着一只修長的手,面色輕松地拖拽着司悟往陣眼走來。
于越怒而起身,正想提劍上前,發覺腳動不了,過了幾秒,竟連雙手也動彈不得。沈景之和葉彰亦是如此,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将昏迷的司悟一步一步拖向紅纓槍。
白衣男人咯咯地笑着沖紅纓槍招招手,本來懸空四五米的長.槍緩緩落下來,停在離地半米的地方。
男子嘴角帶着詭異的笑,拉起司悟的手就要搭上紅纓槍。
“這是——”于越和葉彰臉色一變。
沈景之不明所以,擔憂地看着司悟,嘴上問:“他想幹什麽?”
“他想取掉陣眼,放出陰魂。”于越冷冷地說。
“那司悟……”
“陣眼一旦設下,只有三種人能取下,一是下印人,二是身有下印人靈骨的人,三是陣眼原主。”于越解釋,目光緊盯着那邊的動靜,“章須和我說過,這印是蒼無君下的,司悟是蒼無君的徒弟,身上說不定真有蒼無君賜的靈骨。”
司悟的手虛搭上槍身,白衣男眼底湧動起激動的淡光,手包覆住司悟的五指,讓他的手握緊紅纓槍。接着使勁一提,欲把紅纓槍甩出陣印。
三人雙眼緊縮,屏息看着這一切。
紅纓槍受力外移,眼看就要移出幽藍陣印的邊緣,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牆,紅纓槍再無法移動分毫。
白衣男臉色一變,手上力氣更大,紅纓槍重重砸在無形邊界上,發出哐哐的響聲。
印下的陰魂又躁動起來,不斷沖撞封印,嘶吼一陣大過一陣。
取不出來?
沈景之轉動眼珠,觀察葉彰和于越的神色,看他們臉色稍有緩和,不由跟着松了口氣。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白衣男表情愈加難看,喉嚨裏不再發出令人厭惡的怪笑聲。
“這不可能!”他惱怒大喊。
“為何不可能?”溫和的女聲突兀響起。
沈景之循着聲音張望,脖子跟着扭動,這才發覺自己能動了。
不等他們看清來人,紅纓槍突然猛烈震顫起來,白衣男握不住只得松手,司悟的手使不上勁,無力垂到地上,紅纓槍沒有束縛,咻一聲飛入黑暗之中。
白衣男雙眼赤紅,臉上浮現恨意,站起來轉向右邊,冷眼看向前方。
沈景之,葉彰和于越也看向那個方向,司悟皺了皺眉,艱難地掀開眼皮,目光不甚清明,只看到一抹模糊的身影從暗處走來。
随着那身影越走越近,他瞳孔猛然豎起:“師娘!”
沈景之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她,或者說,沒想到她會再次出現在人界:“念止。”
葉彰微微眯眼,眼前女子的身影和記憶中那個魂牽夢萦的小姑娘逐漸重合,一時有些恍惚,嘴唇翕合,小聲喊出那個名字:“秀黎……”
于越卻是眼周一酸,幾乎在看清她的那一刻眼淚就不受控制湧了出來:“小将軍。”
兩千一百二十二年了,終于,又見面了……
白衣男眼裏的恨意幾乎化為實質,銳利地釘在念止身上。
念止渾然不覺,一手握着沉重的紅纓槍,一手輕輕撫過槍身上坑窪的缺口,若有所思。
“淳于秀黎!”白衣男咬牙切齒,怒喝道,“來得好!”他将手探入衣襟,掏出一把匕首。
“小心!”沈景之大喊一聲,沖上去想阻止他。
誰知那男子沒有攻擊念止,反而往自己胸口猛紮下去。本就瘦弱的身體急速萎縮,匕首刺入的地方冒出屢屢黑煙,等黑煙全部湧出後,剛才還身手矯捷的男子癱倒在地,只剩下一灘腐爛的皮肉和發臭的衣物。
那些黑煙在半空徘徊了近半分鐘,突然齊齊調頭,徑直向念止沖去。
“秀黎!”葉彰猛沖上去,抱住念止往下一壓,即将觸地時身形一轉将念止護在懷裏,自己後背着地。右肩一陣刺痛,他咬牙悶哼,偏頭看到一截白骨穿透肩膀支棱在臉側。
念止從他懷裏擡起頭,黝黑的眼瞳裏有些迷茫,擡起右手,撫上葉彰汗濕的側臉:“你……是誰?”
葉彰只是疲憊地笑笑,沒有說話。
司悟翻身而起,墨鱗鞭化成細密的黑色絲線,朝那幾縷黑霧直追而去。黑霧靈活躲閃,司悟操縱黑絲窮追不舍,沒了軀體,一縷殘魂實力大減,司悟很快占據上風。
于越上去幫忙,将黑霧擋在外圍,近不了念止和陣眼的身。
“師娘,陰魂!”
司悟只說了四個字,念止便收起複雜的情緒,從葉彰身上起來,撿起紅纓槍往空中抛去。手指分別在眉心和心口點了兩下,取出一滴心血和一滴眉間血注入陣眼,紅纓槍直豎起來,槍尖沖下,朝鎮魂印正中猛沖入地。
幽藍陣印向四周暈開幾圈藍光,地面停止搖晃,陰魂的哀嚎也漸漸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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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