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解封

沈景之的不安幾乎觸頂,黑魆魆的暗道裏,只有一點昏黃的燭光,火苗微微搖晃,牆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來動去。

持久的沉默讓他受不了地主動問出了聲:“師父,我們來這兒幹嘛?”

譚志遠依舊沒作聲。

沈景之卻不在乎,他只是想弄出點聲音,根本不在意他答不答應:“這是什麽地方?我沒聽說祠堂裏還有這種地方。”

“師父,你是要帶我去見什麽人嗎?”

“咱們要走到什麽時候?”

“這兒是誰挖的?”

“師父,快到了吧?”

“師父……”

再走了五分鐘左右,前面隐隐能看到不同于燭火的光。

到了。

沈景之暗自推斷,适時住了口。

譚志遠走到帶小窗的木門前,擡手敲了敲,裏頭傳來一道溫朗的男聲:“進來吧。”譚志遠照樣不說話,直接擰開門把,把門推開,率先走了進去。

果然有人!

沈景之提高警惕,抽出短刀橫在身前,走進亮堂的地室。

地室裏只有一塊平坦光滑的方形石塊,勉強算是一張石床。石床邊,玉色長袍的男子長身玉立,一頭黑直的長發随意地披散在身後,腰間系着一塊玉佩,玉佩下方墜着一束靛青的流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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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翩翩公子 ,好一個——

淳于盤黎!

沈景之直直對上那雙含笑的桃花目,嘴巴緊抿成一條直線,乜斜着眼打量那個剛才在夢裏親手殺了他的前世大哥。

看來他的失蹤的确另有隐情。

神啓君說盤黎趕到東部是為了阻止臨涯和昆吾的計劃,阻止二弟和小妹的死。可是最後,凡黎沒死在戰場,沒死在敵軍手裏,甚至沒死在長臨軍和昆吾手裏,而是被他敬重信任的親大哥,一劍将胸口刺了個對穿。

剛才的夢裏,他第一次夢到眼前的男人。

夢裏的那個他,在夢醒前最後一刻難以置信地喊了一聲“大哥”。

從很久之前開始,沈景之就學會将這些怪夢當做現實看待,所以當這人出現在他眼前,他能一秒肯定他就是淳于盤黎。

他擡手,短刀直指溫和含笑的男人。

對方呵呵輕笑,道:“好久不見,我的好二弟。”

沈景之冷着臉,聲音也透着寒氣:“你把我師父怎麽了?”

“別緊張,只是一點小小的控心術,睡一覺就會沒事。”他笑着說完這句,轉向譚志遠,笑意稍微收斂,眸子裏淡光閃過,譚志遠眼白一翻,像是突然脫力,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沈景之連忙跑過去把師父扶坐起來,視線一直釘在笑吟吟的男人身上:“你做了什麽?”

那人在石床上坐下,無所謂道:“沒做什麽,讓他好好睡一覺罷了。”

沈景之觀他表情不像騙人,也尋摸不出他說謊的動機,暫且信了他的話。四下看了看,不願意離他太近,只将譚志遠小心地往後移了一段,讓他在牆角靠坐好。他自己則再次握緊短刀,走到石床邊,居高臨下地睨着那人:“你究竟想幹什麽?”

“既然來了,就出來吧。”盤黎溫聲說。

沈景之莫名,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只見司悟從暗道裏走出來,面容冷峻地進了屋,墨鱗鞭已然握着手中,随時準備揮出去。

“司悟?”沈景之微驚,“你一直跟着我?”

司悟還沒說話,盤黎卻是笑着搖搖頭:“豈止,擔心的人可不在少數。”他眸光倏然變冷,輕飄飄地飄到門口,“二殿下與于副将,何時成了躲躲藏藏之輩?”

又有兩人相繼走進屋子。

“小師叔,越哥……”沈景之有點回不過神,“你們,不是在北陳嗎?”

“他不是盤黎。”

“他不是大哥!”

葉彰和于越幾乎同時開口,手裏的短刀和長劍一刻不曾松懈。

沈景之一駭,下意識想問問他們怎麽知道的,但見司悟走過來将他護在身後。司悟沒多說一句,直接揮出墨鱗鞭,對方靈活跳開,他手腕一轉,再揮出第二鞭。

對方一邊躲,一邊打量司悟,不多時就得出結論:“我認得你,你是神啓之子。”他道。

司悟并不搭理,給葉彰和于越二人遞了個眼神,三人一齊包抄上去。

沈景之跑回譚志遠身邊,提防師父被拿為人質或誤傷,陡一聽他提起神啓,總算琢磨出那家夥的身份:“臨涯!”

一個披着盤黎皮囊的臨涯。

沈景之腦子裏盤繞着兩件事,一件是兩千多年前殺掉凡黎是真正的盤黎還是臨涯假扮的,一件是盤黎只是被占了身子還是被剝皮煉形了。

那邊打得火熱,他在後方扯着嗓子問:“你把盤黎怎麽了?”

面對三個人的圍攻,臨涯游刃有餘,躲避靈活,甚至還能抽空和他搭話:“我能把他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他自找的,這個叛徒,也就昆吾那個蠢貨把他當塊寶。”

“什麽意思?”沈景之追問,“說清楚點!”

臨涯桀桀地笑,身形一閃躲開一記墨鱗鞭,他方才站立的地方,身後牆壁上赫然多了一道七八厘米深的鞭印:“呵,無禮小兒,你父親沒有教過你,面對長輩要謙恭順從嗎?”說着一聲厲喝,反手打出一道白光,将攻上來的三人一擊彈開。

司悟在半空翻轉半圈,穩穩落地,反應極快地在落地瞬間甩出鞭子,臨涯躲避不及,被一鞭子打飛出去,砸在牆壁上,又滾落在地,發出兩聲重物撞擊的聲音。

沈景之眼疾手快,一個滾翻擒住臨涯的胳膊,雙腿一跨騎在他肩上,将他的胳膊反扣在身後,短刀抵上微微凸起的咽喉。臨涯還要掙紮,短刀往前壓了兩寸,刺進皮肉,立時有血液從傷口溢出。

“別動!”他威脅道。

臨涯卻并不驚懼,甚而将咽喉往刀尖上湊,沈景之愕然,下意識移開短刀。臨涯得逞般大笑起來,手肘擊在沈景之腹部,趁他吃痛失神的間隙奪過短刀,翻身将人壓下。

一息之間,情勢對調。

墨鱗鞭差點襲上沈景之的眉心,司悟急忙收手,待要再揮鞭,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已經抵在沈景之的咽喉。

臨涯擡頭,幽深的目光依次掃過地室裏的衆人,嘴角翹起的弧度消失不見,冷聲道:“陪我去個地方,如何?”

人在他手裏,司悟自不會妄動,葉彰和于越聞言,亦沒有再靠近。

“哪裏?”葉彰問。

臨涯提着沈景之的衣領子,輕輕就将人從地上提起來,短刀依舊抵在他咽喉部。臨涯催動心訣,開了個移位門,提着沈景之先行一步。

司悟毫不遲疑地跟上,葉彰和于越看了眼牆角靠坐的譚志遠,也跟了上去。

其實不用問,臨涯會帶他們去哪裏,他們心裏都有數。不外乎是毓秀山和萬足山,二選其一。

沈景之被粗暴的甩在地上,短刀就紮在他旁邊,距離他脖頸僅有一兩厘米的距離。他不急着站起來,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定自己身處萬足山,大約知道臨涯帶他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破陣眼,放陰魂。

臨涯不知施了什麽邪法,他們四個就和上次在毓秀山一樣,渾身無力,動彈不得。沈景之趴在地上,只覺手腕一痛,被臨涯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印陣中心。衣擺卷起一角,細白的皮肉從石礫和雜草上刮過,留下幾道長長的血口。

沈景之下意識想掙紮,可惜使不上勁,只能皺眉悶哼。

臨涯眸中閃着興奮的光,指尖凝出一根白色光線,探入地下,不多時便提出陣眼。

比起上次,雙刃似乎更破舊了些。沈景之恍惚地想。

許是上次浪費了太多時間吃了悶虧,臨涯這次十分幹脆利落,抓起沈景之的手握上其中一把刀刃的刀柄,用力往後一甩,刀刃橫飛出去,擦着于越的側臉釘入他後方的一棵松木。

登時山搖地動,萬魂齊鳴,另一把刀刃搖搖欲墜。

臨涯臉上的笑意愈發肆意,如法炮制,将另一把刀刃甩出鎮魂印。不待沈景之反應過來,甩開他的手,再一腳踢在他腹部,将人踢出去半米。沈景之咬牙悶哼,只覺內髒破碎移位般難受。

“小景!”司悟瞳孔緊縮。

沈景之動不了,只能虛無地扯扯嘴角,力不從心道:“我,我沒事,能撐得住。”

能撐住。

撐住了,然後呢?

然後還能怎麽樣?

沈景之無暇細想,只見鎮魂印幽藍色的光漸漸暗淡下來,陰魂的吼叫不似剛才那麽激動。一縷縷黑色煙霧從地下鑽出,頃刻間遮雲蔽日。

臨涯伸手,幻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小爐,将小爐往半空一抛,漂浮的陰魂仿佛受了吸力,全往小爐裏鑽去。不消一會兒,四周的光線又恢複原樣,再尋不到一絲一縷的陰魂。

十幾萬,就這麽沒了……

四人都有點回不過神,怔怔地看着那只玉白色的小爐回到臨涯手中。

那應該就是煉魂爐了。沈景之猜測。

臨涯并不多看一眼,五指一屈,玉白小爐便不見影蹤。他微微側首,唇邊噙着冷笑,白色光線抛出,将四人捆在一起。開啓移位門,緊接着趕往毓秀山。

為免中途再出岔子,他一刻也不想耽擱。

這一次,他沒動沈景之,提出陣眼後,拉過司悟的手覆上紅纓槍,眼裏的激動興奮幾欲化成實質。

“等我解決了它們,呵呵,馬上就輪到你們了,呵呵呵……”

完了。沈景之閉上眼,心裏再默念了一遍——完了。

現在的臨涯他們尚且不是對手,等得到這三十多萬陰魂,根本想都不用想。

不,興許也不用多想。聽臨涯的意思,是打算将他們一起收了,司悟的妖魂,于越的神魂,還有他們三個的靈骨,臨涯哪一樣都不舍得放過。

臨涯的目标,不是他們。沈景之突然意識到這一點。臨涯所做的一切,是為了重生,更為了複仇,他所恨的,是明起君和花語君,是念止,甚而是這三個背後的蒼無君。

他們,只是這數十萬棋子之中的幾枚,看上去分量較重,歸根結底依然是棋子,任他擺布,任他舍棄。

沈景之覺得有點可笑,笑那個試圖主動出擊,除掉臨涯的自己。

在絕對的力量差距面前,他的那點小聰明顯得十分可憐,也的确可笑。

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痛恨臨涯。痛恨他的強大,更痛恨他的自私,為了他的一腔私怨,他們就得去死。

兩千多年前的三十四萬六千二百個将士,秀黎,凡黎,如今的段弘文,司悟,葉彰,于越和他自己,還有那幾個被剝皮的無辜人和無數被剔骨抽魂的妖魔……

就因為臨涯一個,大家都得死。

魂飛魄散,徹底消弭。

臨涯都能活着,憑什麽他們不能?

臨涯都能留有一絲殘魂,憑什麽他們不能?

沈景之猛地睜眼,雙目赤紅,看到的卻是盤黎的臉孔。他微微怔愣,腦海裏突然浮現盤黎溫煦的笑臉,他摟着弟弟妹妹,坐在廊前,聲音也如春風般讓人安定舒心,他說:“別怕,有大哥在。”

沈景之複又閉上眼,低哂。

算了,反正都要死了,恨不恨的,有什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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