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幾十年前,大約是貞觀年間,李渡城外有個村子,常年飽受毒屍之禍,橫行曠野,四處傷人行兇,難以壓制。

那時村民們十分愚癡,還不知毒屍為何物,看它們僵硬兇殘,以為是妖邪之物,也不曾去求人除祟,而是聽信了村裏老人的傳言,以為祭祀就可以平息那些怨靈,便挑選了許多孩童獻出來,養在一處破廟的佛像前,希望靠香火的供養,獻祭給妖魔。

此法根本無用。那些毒屍殺掉了獻祭的孩童,嘗到了鮮血的甜頭,更加兇惡。轉眼間孩子都快被殺盡了,毒屍卻越來越多。

就在村民束手無策時,忽然來了一些奇怪的巫祝,說求佛無用,不如一勞永逸。這些人皆是紅衣,蒙着面,當着村民的面做了場法事。他們殺掉了所有游蕩在村莊的毒屍,将屍毒收集起來,封在了一個被抓來的小和尚體內,然後命村民将他封在一個大鼎中活埋,四十九天後擡出來,供在了破廟裏。

詭異之事便從此開始。起先還太平無事,可幾年之後,有村民聽到那處破廟裏夜夜都有哭聲,十分瘆人。後來就是村子裏開始鬧鬼,鬧得很厲害,聽說是個和尚模樣,但自始至終未曾有人真正見過。

村民懷疑是謠言,去請了那些紅衣巫祝除祟。他們供給銀錢和糧食給他們,只求他們保佑這一方土地。那些人拿了錢財,自然消災。他們在的那幾年,的确不曾有事。

可後來兵荒馬亂,常有災民流竄到此,人心惶惶不可終日。那些巫祝也不知何時趁亂離開了這裏,顯然是換了地方,再也沒出現過。村裏人本來已經忘了有關那破廟的傳言,可不久之後,村子裏忽然爆發了一場瘟疫,死絕了一村人。

但也有人說,根本就不是什麽瘟疫,根本就是那鬼和尚複仇,殺死了所有人。

因此這裏越發荒涼,破敗,但怨氣卻越來越重。這地方布滿瘴氣,到處都是兇煞,就擋在通行之路上,這些年不知折了多少俠士和方士。

一直到一位道人來到此處,才剿滅了兇屍,超度亡魂,平息怨氣,漸漸将一切複原。

“他們說我是妖魔,是怨靈,是不祥之物。”道骨說着,緩緩轉身看向柳乾因,“你是否也如此想?”

不知為何,聽了他的話,柳乾因忽然感覺身上無比僵硬,一時之間竟行動遲緩起來。胸口也越來越悶,有些喘不過氣來。

道骨顯然注意到了他的異狀,眼中竟然閃過一絲紅光。柳乾因十分恐懼地看着他,後退了兩步。他下意識地想去拿從不離身的武器,卻忽然發現被他忘在了房間內。

這下他慌了。想要跑,卻覺得兩腿像是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道骨看着他,忽然露出一個極為詭谲的笑容來。他一步一步地朝柳乾因走過來,姿勢有些僵硬。

“小軍爺,你不要怪我。”他一邊說着,一邊緩緩将手伸向柳乾因的脖子,“死得太久不得超生的話,難得有機會……就不想放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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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柳乾因是真的害怕了。他看着道骨越來越近,那雙手泛着青白色,上面還有凸起的已經凝固的血管。他想要喊些什麽,但是發現自己已經喊不出口了。

就在這時,他耳邊傳來破空聲響,一道劍氣直奔道骨而來,擦着柳乾因的耳朵過去,刷地一下在道骨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極深的傷口。

不遠處塵煙四起。煙霧落時,一道飄逸的身影緩緩顯現,像是剛剛落地,站起身時,滿目騰騰皆是殺意。

那人緩步從塵煙中踏步而出,深夜将盡,尚未褪去的月色映在他臉上,照亮了一張冷漠俊逸的面孔。一柄拂塵擱在他臂彎裏,被他輕輕一甩劃出一道劍氣。

“妖孽。”來人輕聲道,“我放你一馬,你竟如此不知廉恥,得意忘形。既如此執迷不悟,今日便做你的死期吧。”

“妖孽?”道骨冷笑一聲,“長孫無果,別太自以為是,當心折壽。”

長孫無果卻忽然将頭轉向了柳乾因。他上前幾步,道骨卻向後退去,避開與他過于接近。長孫無果則站到柳乾因身邊,伸手拂了拂他的肩膀。

随着他的動作,柳乾因有些僵硬的身體健健恢複了直覺。他長吸了一口氣,一下子緩了過來。

“你信了他的話嗎?”長孫無果忽然問,“都說出家人不打诳語,這和尚邪修多年,佛法參悟得很透,可心卻壞得可怕。他所說的,你都信了嗎?”

“住口吧。”道骨冷冷道,“打诳語的是你。”

“他說得其實也不算錯。那紅衣教将他養在甕裏,原本是要拿他來煉兇屍。”長孫無果卻緩緩說道,“這東西煉得七八分時,就被放出去害人了。原本馬上就要煉成,可惜被我攪了局,直接将他封住了。”

“紅衣教的人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柳乾因低聲問,“這樣做有什麽好處?”

“一個随便抓回來的人罷了。”道長說,“一個和尚,年輕,沒牽挂,也沒身世背景,更不可能有什麽人為他複仇。将他煉成毒人,作亂四方,還能接機推給佛教,污壞他們的名聲。然後紅衣教借此擴大勢力,何樂不為。”

柳乾因猶豫了一下,轉頭看了看道骨。

“他是無辜的是嗎?”

“他是否無辜,不得而知。”道長搖頭,“但他手上的血,沾得想必只多不少。一個毒人,能好到哪裏去。”

“所以你要殺了他?”

“不是殺了他。是他早就死了。”

他話音落,周圍瞬間冷了下來。重重殺氣撲面而來,柳乾因擡起頭,看到道骨緩緩從背後取下一杆禪杖,握在了手裏。

那禪杖已經有些鏽了,鐵環零零散散,甚至那上面還隐約殘留着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血跡。

長孫無果眯起了眼睛。他将拂塵一甩,化出一柄長劍握在手中。他手腕一動,利劍便發出了陣陣鳴聲。

“和尚,你已自渡不能,他人更不得渡之。”他輕聲道,“就此煙消雲散吧。”

道骨的表情卻越發猙獰起來:“休想得逞!”

兩人同時朝對方沖了上去,剎那間兵器交接,火花四濺。柳乾因站在旁邊看着,知道自己并非同道中人,無法幫襯,只能退到一處安全之處,看着那兩人在陣陣陰氣中搏殺。

他原以為,道長面對這些邪物,多少會占些上風。但長孫無果卻似乎未能壓制道骨,而道骨也不曾得到什麽便宜。長劍觸及杖身,嗡嗡作響,可見力道之大,那兩人卻不為所動。

“荒唐,你這道士,這裏之事與你毫無關聯,你何必多管閑事!”

“你已經成了氣候,再不及時剿滅,為時晚矣。”

“你只看片面,絲毫不關心緣由,我自然有我的理由!”道骨怒道,“長孫無果,幾十年了你仍是毫無長進!”

“你的理由?”長孫無果冷笑,“我倒不信,你能為了什麽理由,将村民殺得一個不剩,枉費你極具佛性,你殺人,已經殺得太順手了!”

“那是他們咎由自取!”

“了不得,當真是瘋魔了。和尚,別怪我留你不得!”

兩人愈戰愈兇。飛沙走石間,道骨已經連中幾劍,身上全是傷口,卻不流血。他武器腐朽,不願戀戰,頭一轉盯上了一旁觀戰的柳乾因,于是不露聲色地小心朝他那處靠近。

長孫無果顯然不會讓他得逞。幾回合下來後,長劍劈落,道骨橫起禪杖去擋,卻瞬間被他逼成了兩段。他沒有躲,右肩膀硬生生挨了他一劍,直接劈進了骨頭,幾乎砍掉了他半條手臂。

但道骨等的便是這一刻。他用骨頭別住利劍,旋身一轉,同時腿上用力攻向道長的腹部。長孫無果意圖躲避,不得不松開了手裏的劍。道骨看準這個空檔,一下子朝柳乾因沖了過去。可就在離他還有幾步遠的時候,插在他肩頭的劍突然一動,猛然竄出,反向在他脖子上狠狠一割。

那劍帶着內力,割開道骨脖子的同時也牽動了他的身體。道骨在半空被那劍氣逼得翻過身來,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可即便如此,他仍舊未死,試圖爬起來靠近柳乾因。但長孫無果已經沖上前來,一腳踏在他脖子上,将他壓倒在地。

他收回長劍,起手便要斬斷他的頭顱。道骨用力擡頭看向柳乾因,就在劍将劈下時,突然朝他伸出手,喊了一聲軍爺,救救我!

柳乾因身體微微一抖,就像被蠱惑一般,突然沖上前來,猛地遏住了長孫無果持劍的手腕。

“你——”

這一瞬間的阻止,已經讓道骨取得了先機。他猛地翻身而起,一把抱住柳乾因,低頭就去咬他的脖子。

柳乾因急忙伸手去擋。道骨一口咬在他手上,十分兇悍,瞬間他的手掌便鮮血淋漓。

劇痛之下,柳乾因的額頭暴出了青筋。他一拳砸在那和尚的太陽穴處,力道之大,直接将他砸倒在了地上。

道骨滿口鮮血,掙紮着還要爬起來。但長孫無果擡起佩劍,直接插入了他的胸口,将他釘在了地上。

那和尚痛苦地仰起頭來,抓着刺入胸口的劍想要拔出,卻無能為力。血順着他的嘴角流下,道骨轉頭看着柳乾因,不住地搖頭。

“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他咆哮道,“他們都是毒屍!他們自作孽不可活!這是報應!”

長孫無果顯然已經不想再聽他說什麽了。他從腰中解下一把桃木劍來,握在手裏,在道骨的胸口處比劃了一下。

“小軍爺,你來幫我一個忙。”他輕聲道,“解開他的衣服,我将這桃木劍釘入他的心髒,便可永世不可超生,不再為禍世間。”

柳乾因微微一愣。道骨卻慌了,他恐懼地看着長孫無果,拼命地搖頭。

“不……不……”

長孫無果不為所動。他轉頭看了看,見柳乾因沒有反應,便自行去扯那和尚的衣領。道骨不肯,奮力掙紮着,不願束手就戮。

“不是我的錯!為什麽你們個個都要我死!”他嘶吼着,幾乎用盡了全力,“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長孫無果搖了搖頭。他伸出食指,沾了沾道骨嘴角的血,在另一只手掌上畫了個符,随後用這只手捂住了道骨的嘴。

道骨說不出話了。他搖着頭,睜大眼睛,不斷地搖頭。但滿眼所見的只是那雙冷漠銳利的眼睛。

他抓着長孫無果的手腕,越來越絕望。在他幾乎要放棄掙紮時,他忽然聽見柳乾因開口了,聲音很輕。

“道長,若你就這樣殺了他,那和當初那些殺他的人,到底有什麽區別?”柳乾因問。

長孫無果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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