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回到将軍府, 已是雲銷雨霁,碧空如洗。

書房,書翻到一半,雲瓷慢慢彎了唇角,阿兄說,她是他的幸福。

這話說來動聽, 以至于此時她還沒從那份歡喜感動裏走出來。

可憐的念兒被迫目睹兩人的膩歪, 見小姐眉眼藏都藏不住的歡喜,忍不住道:“小姐, 你說公子是不是情深不自知呀。”

“什麽?”眨眼從羞澀少女轉換成冷靜睿智的雲小姐, 念兒看得嘆為觀止。果然, 什麽羞澀甜美,都是給公子準備的。

“我看公子對小姐并非沒有感情,或許錯将愛情當做親情也說不準啊。”

“将愛情當做親情?”雲瓷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要讓我試探阿兄一二?”

“對啊, 小姐不溫不火的,萬一哪天公子喜歡別人了呢?哪怕沒開竅,呵,男人!有幾個抵得過美色……”

雲瓷心道, 她和阿兄沒有不溫不火, 阿兄今天還說她是他的幸福呢。她微微抿唇:“你這話說錯了,阿兄連灼心散都能扛過來,怎會把持不住?真要把持不住, 那也是旁人。”

“小姐,男女之事,誰說得準呢?”

念兒出謀劃策:“依我看,不妨和公子挑明吧。挑明了,告訴他,你不想當他妹妹。小姐呀,想讓男人喜歡你,首先你在他眼裏得是個女人,不能是孩子,誰會喜歡一個孩子呢?公子可沒那些亂七八糟的癖好。”

雲瓷将書本合上,下意識撥弄着桌上的袖珍金算盤,她道:“不妥。阿兄為人清正,且心底疑惑甚多,不曾為他解惑便不管不顧把心意抛出來,這做法太不負責了,和管殺不管埋有何區別?這事,得慢慢來。阿兄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慢慢引導便是。”

“好吧。”念兒唔了一聲:“小姐不是要作畫麽?我來研磨。”

旁人作畫是為了陶冶情操,雲瓷作畫,是為賺錢。

要想養活阿兄,她得賺很多很多的錢。阿兄手掌權與勢,而雲瓷,要名和利。有朝一日,權勢名利盡在她們手中,何愁難事?

一幅空山煙雨圖被她妥善收入青竹長筒,走出小院,恰好碰到抱着花瓶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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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叔,稍後見了阿兄麻煩告訴他一聲,中飯我想吃翡翠玉卷和松鼠桂魚,最好再來道竹筍鮮湯。”

“好的小姐,老奴會告訴公子。”

離開将軍府,雲瓷最先去的并非紅妝社,足尖一轉,繞過朱雀大街往白虎路行,半刻鐘後,一個戴着銀白面具的女子出現在煙柳畫堂。

畫童熱情招呼她進門:“姑娘,槐先生又有新作了?”

雲瓷淡笑:“這是先生派我送來的畫,先生說了,煙柳畫堂久負盛名,兩日後的拍賣會有勞畫堂費心了。”

“先生客氣。”畫童領着人去見新任堂主。

新任堂主看起來很年輕,生得斯文俊秀,一身玄衣,腰纏金帶,見了雲瓷,沒問旁的,直接驗畫。

柳如岸轉身從書房取出枚白玉印章:“槐先生大作,畫堂必會用心對待。拍賣結束,姑娘可憑此印來畫堂取錢。”

“謝過堂主。”雲瓷收下印章,姿态從容地出了煙柳畫堂。

不久,年輕堂主帶着空山煙雨圖離開。

柳府。

管家一見來人登時擡腿相迎:“公子?公子你總算回來了!”

柳如岸神色冷漠,不輕不重地喊了聲柳叔。

柳管家激動地眼圈凝出淚來:“公子,八年了,便是有天大火氣也該消了吧?老爺近來感染風寒……”

“柳叔,我知道了。”柳如岸捏着畫筒的手微微用力:“我帶來了槐先生新作。”

“竟有槐先生大作?”柳管家開懷大笑:“好啊,老爺這兩年最喜歡槐先生書畫,公子若能借此機會與老爺修好,于柳府而言,是天大喜事啊!”

柳如岸扯了扯唇角,輕呵:“天大喜事?那也得看他到底認不認錯。”

世間哪有為人子的硬逼着親爹認錯?管家一聲嘆息,說不準公子此次登門是好是壞。

房門被推開,藥味被風吹散。

柳如岸一腳邁進去,恰好看到錦衣男人憑窗而立。他冷冷笑開:“八年不見,爹怎麽還沒死?”

男人雙肩微顫,驟然回眸,驚喜道:“岸兒?岸兒你回來了?”

沒有想象中的暴怒苛責,沒有預料中的冰冷漠然,柳如岸不自在地撇撇嘴:“是,在此之前,我有一句話問你。”

“還是那句話?”

“對,還是那句話。”

柳如岸眸底染了怆然:“為人父親,是不是該拼死護住妻女?娘被氣死在雪夜,妹妹下落不明,柳軒植,你寵妾滅妻縱容後院起火,認不認錯?”

一滴淚凝在眼眶搖搖欲墜,他攥緊掌心:“這話我問了你八年,你沉默八年。柳軒植,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扪心自問,你對得起誰呢?你被豬油蒙了心,到現在還未清醒麽?”

“不是的。”柳老爺唇無血色,病态的臉浮現絲絲不正常的紅暈:“不是的……”

“爹。”柳如岸眼淚掉下來:“你毀了這個家,到現在,還不覺得自己錯了,是嗎?”

他擡袖擦幹眼淚,放下畫筒:“既是如此,咱們父子……緣盡罷。”

他起身就走,風從窗外吹進來,柳老爺如夢初醒,顫聲道:“別走,岸兒…別走!爹錯了,爹大錯特錯!”

柳如岸紅着眼看着院外常青樹,半晌笑了出來,笑容比哭還難看:“認錯,你認錯又如何?娘和妹妹,到底回不來了。爹,我一生至親,先有兩個毀在你手,任你在商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在兒子心裏,你昏聩、無能,不配為父!”

這些話他藏在心裏整整八年,在知道當年真相後,他與最崇拜的父親決裂,賭氣出了家門,卻在第二天以柳家嫡子身份接管半份家産。

他不是沒骨氣的選擇妥協,他只想找回失落在大雪天的親人。

想着想着,柳如岸崩潰大哭:“你就是認錯又如何呢?你就是死了,她們也不會回來!爹,我好恨你……”

“岸兒,岸兒……”柳軒植急急攬過兒子肩膀,“岸兒,別哭了,爹知錯了,爹很早就知錯了……”

柳如岸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道:“有何用?你告訴我!你認錯了,又有何用!!我娘死了,我見過一眼的妹妹也丢了,她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我找了她八年,八年杳無音訊,你知道我怎麽過來的?”

“……我每天都過得生不如死,我害怕我在享受錦衣玉食時妹妹在忍饑挨餓,我害怕我在飲酒高歌時妹妹給人為奴為婢!我痛恨,有個連妻女都護不住的糊塗父親!”

一聲重過一聲的咆哮,他忍了八年,恨了八年,此時像個孩子似的發洩出來,脆弱、無助。

柳軒植喃喃道:“我……我找到她了,岸兒,我找到你妹妹了……”

“什麽?!”

柳如岸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翻身而起:“你說什麽?”

他惡狠狠道:“這次你要再敢騙我,休想我認你!”

“岸兒。”柳軒植一聲苦笑:“爹真得找到你妹妹了。”

“妹妹人呢?你怎麽不把她帶回家?柳軒植!你敢不敢再婆媽一點!我妹妹呢?你倒是說話啊!”

“她……她過的很好,比我們想象的好。”

“你在說夢話嗎?”柳如岸不可思議道:“哪怕她現在過得好,你知道她怎麽活下來的嗎?你了解她的過去嗎?你身為父親,不負責任地弄丢了女兒的過去,連未來也不肯負責了?她是咱們柳家嫡小姐,就該拿回屬于她的一切。柳軒植,你想賴賬?”

多年決裂,柳軒植沒想到自己在兒子心裏這般形象。他緩緩将顧慮說出,柳如岸再次炸了。

“是!妹妹生來被幽禁,可這是誰造成的?她長到三歲連爹娘都不會喊又是誰造成的?”

“她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她失蹤時才三歲,大雪天,什麽都不懂,丢了連家門都不知往哪個方向找,可上天眷愛,她到底活下來了不是嗎?她既然活着,你為什麽不認她?你是不敢還是不願?”

“岸兒,你別激動。”

柳如岸氣極反笑:“我是親哥,我當然要激動!”

叱咤風雲的柳老板被噎得說不出一句話,長長一嘆:“我在紅妝社碰到她了,她的眉眼很像你娘,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岸兒,咱們貿然認親,她……她會答應嗎?”

這般想着柳堂主也跟着煩躁起來,冷哼一聲:“她不認你情有可原,總該連我也不認吧?好歹當年誤打誤撞我還教她喊了聲阿兄呢。”

想到記憶裏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柳如岸眉眼帶笑,心緒冷靜下來:“爹,我們把她接回家好不好?把這些年沒來得及送出的愛全都給她好不好?我做夢都在想她,卻不知她長成何等模樣……”

柳軒植眼淚砸在手背,哽咽道:“好,當然好。”

“那爹告訴我,妹妹她叫什麽名字?”

“雲瓷。”

“雲瓷?紅妝社聲名鵲起的雲先生,延西大将軍姜槐的妹妹??”

柳軒植默默點頭。

柳如岸扶額:“原來妹妹就在禹州城,離咱們如此近。那……那咱們搶不過大将軍怎麽辦?”

與此同時,将軍府,演武場。

姜槐随手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劍出如虹,卻在下一刻,劍勢忽頓。

她捂着心口,怔怔看着頭頂的藍天白頭。回想昨夜觀星看到的畫面,哐當一聲,年輕的将軍丢開劍:“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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