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蕭知休養了半個月, 身上的傷已經全好了。

她原本就沒什麽大礙, 只是陸重淵不放心,她又拗不過他便只好随他去了。這陣子她整日待在五房,每日早間見見管事看看賬本, 無事的時候就賴在貴妃榻上看看閑書。

日子過得倒也輕松。

就是——

太輕松了一些。

原本她管家以來, 雖然也收服了不少管事, 但總歸還是有些刺頭明裏暗裏地針對她,給她小鞋穿, 這些大多都是王氏的。

她那位前婆母再怎麽說也是管過幾個月的家的, 培養起來幾個心腹自然是不成問題的。

還有就是一些喜歡左右逢源、兩邊讨好的牆頭草, 這些人嘛, 還處于觀望階段,你吩咐他做事,可以,但做得并不盡心,生怕讨好了她這邊就得罪了王氏那邊。

不過。

自打她把辦公的地點換成五房之後, 這些原本還對她心有不服或處于觀望階段的人都跟變了個性子似的這日清晨。

蕭知剛見完一衆管事, 如意領着他們往外走, 喜鵲便站在她身邊,替她重新換了一盞茶,嘴裏跟着說道:“這些人現在對您是越來越客氣了,以前差他們做個事, 你推我阻的, 瞧着便煩。”

“現在您這剛起個頭, 那邊就都應下了。”

她說着說着,又嘟囔一句,“也不知他們是吃錯了什麽藥?”

蕭知聞言便輕輕笑了下,她把手中的賬冊一合,接過喜鵲遞過來的茶盞,先抿了一口,上好的雨前龍井,算是今年頭一批,“他們不是吃錯了藥,而是心中有所懼。”

“懼?”

喜鵲不懂,睜大了眼睛,疑聲道:“懼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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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懼啊——”

蕭知握着茶盞,朝西邊的軒窗望了一眼,此時那處并無什麽人,唯有一本翻開到一半的書擱在那高案上,可以前那兒卻是有人的。

她剛把辦公地點換到五房的時候。

每日她見管事,陸重淵就會待在那邊。

他也不說話,就一個人默聲不語地坐在那邊看書,但每每有人提出反駁的意見,或者與意見她相左的話,他就會輕咳一聲。

看似尋常。

但總能很輕易的鎮住那些人。

久而久之,那些反駁的話越來越少,喜好左右逢源的人也變得越來越乖順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到那副畫面,蕭知的嘴角忍不住又稍稍掀起了一些,就連眼中的笑意也深了許多。

身旁喜鵲見她一直盯着那處,倒是也反應過來了,她也跟着笑了下,嗓音卻還是壓的很低:“五爺真好用。”

蕭知聞言也沒去指責她的話,只是轉回目光,掀起眼簾,笑嗔她一句,“你現在倒是不怕他了?”

“其實——”

喜鵲的臉有些紅,大概被蕭知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五爺也沒那麽可怕。”

最初害怕五爺是聽說過他太多的不好,他的性子暴戾,他的喜怒無常,還有他喜歡殺人,可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五爺雖然不愛說話、性子也的确有些陰沉的駭人。

但除此之外。

他也沒有什麽不同了。

最重要的是,他對主子很好!

這陣子主子受傷,那些敷藥、按揉的動作都是五爺做得,從來不假他人之手,有時候她端着水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五爺低着頭抿着唇,按得手都發紅了,鼻尖也冒着汗珠。

想想。

當初主子沒有離開也挺好的。

不管怎麽說,五爺對主子的心意是沒得說的。

這樣一想,喜鵲又笑着朝蕭知看去,見她面上也挂着笑,又說道:“主子好久沒這麽開心了。”好像自從主子從崔家回來後,臉上的笑意就少了許多,發呆的時間倒是變得多了。

她心思單純。

只當蕭知還在為崔家那個事生氣,便氣憤着一張臉,不滿道:“那個白姑娘和陸三小姐真是的,這樣腌髒的手段都做得出來,好在她們惡人有惡報。”

現在整個京城都在說道白盈盈和陸寶棠的不好,可以說,她們兩個人的名聲算是毀了,以後且不論婚嫁,就說平日圈子裏相處。

那些貴女都會看不起他們。

“對了。”喜鵲不知想到了什麽,興致勃勃得和蕭知說道:“主子,您知道這幾日外頭發生了什麽事嗎?”

蕭知因為喜鵲剛才那番話,臉上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不過也只是一瞬罷了,聞言,她把手中的茶盞落在茶案上,手架在那凸起的茶蓋上,笑問道:“什麽?”

“自從崔家那樁事過去後,白家就開始閉門謝客了。”

“不過那位文安侯府的柳公子還跟個沒事人一樣,整日流連煙花之地。”喜鵲最喜歡說外頭的八卦了,眼見蕭知愛聽,更是說得繪聲繪色:“有一回,有人問他打不打算娶那位白家小姐?”

“您知道那位柳公子說了什麽?”

“什麽?”

蕭知笑着問道。

“那位柳公子張口就是一句,要是每一個被我抱過的我都娶,那我家後院豈不是藏也藏不下了?要真娶,我也不娶那種毒婦。”喜鵲眼睛發亮的說完,“他那日正在青樓,人多得很,隔日這話就傳開了。”

“這事傳到白家,聽說那位白姑娘又鬧了起來。”

這倒像是柳從元的性子。

那個柳從元本來就不是什麽好貨色,要不然白盈盈也不會找上他,打算利用柳從元的那些惡名損她清白,如今白盈盈受到這等苦楚也沒什麽值得同情的,自作自受罷了。

要不是那日她機警,察覺出不對勁,又冒了風險。

如今被衆人嗤笑、非議的就是她了。

流言蜚語。

向來都是最狠的一把刀。

眼見喜鵲還睜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蕭知便知道這事還未結束,便笑着收起茶蓋上的手,握着帕子抿着唇,問道:“那後來呢?”

喜鵲一聽,果然眼睛又亮了幾分,興高采烈地回道:“後來,所有人都以為白家和文安侯府這門親事是不可能定下的,還在猜測白家怎麽打算的時候,那位柳公子突然又變了主意,要同白家定親了。”

“那柳公子是個什麽名聲,白家自然不肯,那位柳公子便在外頭四處散播說看到白姑娘的胸口有痣。”

這事還沒個結果。

喜鵲便半歪着頭,向蕭知問道:“主子,您說這兩家會結親嗎?”

蕭知溫聲說道:“如果沒有柳從元這一鬧,恐怕白家還有其他法子。”

畢竟白家也還算有些勢力,就算不離開京城,等過個幾年,找個普通門第,也不是什麽難事,可如今柳從元這麽一鬧,白盈盈要麽真得打定主意一輩子去庵裏當姑子。

但凡她還打算嫁人,這事就不可能結束。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她日後遠嫁他方,也不可能真得保證這事不被其他人知曉,只要有人知曉,她那夫家又怎麽可能容得下去?

想到這的時候。

蕭知也不知怎得,竟想起那日和陸重淵回來後,他替她搓揉腳腕的時候,他同她說得那句,“因為,我會信你。”

心下陡然間一動,她握着帕子的手稍稍蜷曲了一些。

喜鵲眼見她不再說話,便疑聲問道:“主子,怎麽了?”

“沒什麽。”

蕭知搖了搖頭,壓下心中的思緒,重新握起茶盞同喜鵲說道:“不管白家同意與否,總歸那位白小姐的以後是毀了。”

喜鵲一點也不覺得可憐,“那也是她活該。”

誰讓她先有那樣的壞心眼的?

活該!

“還有一件事——”

喜鵲似是猶豫了下,才說道:“前陣子那位柳公子被人蒙着頭狠狠打了一頓,外頭的人都在說這是五爺做的。”

蕭知倒是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聞言略一怔忡,又笑開了,“不是他。”

“主子,您怎麽知道?”

蕭知也不知道為什麽,但她就是十分篤定,這不是陸重淵做的,他要動手,決計不會如此跌份,不過柳從元前後對那樁婚事的态度變得這麽快,這裏倒或許有陸重淵的手筆。

喜鵲原本還想再問,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轉身瞧見如意,便笑道:“姐姐回來了。”

說完。

眼見如意神色不佳,眉宇更是一副一籌莫展的模樣,詫異道:“姐姐怎麽了,你的臉色看起來好難看,可是有人欺負你了?”

蕭知聞言也循聲看去,瞧見如意蒼白着一張臉色,也有些詫異,讓喜鵲扶着她坐下又倒了一盞茶給她,問道:“出了什麽事?”

“主子——”

如意端着那盞茶,往日沉穩的容顏此時是一派躊躇猶豫之色,好一會,她才語句艱澀地出聲,“陛下下了聖旨,把崔家姑娘賜婚給世子爺了。”

蕭知握着茶壺的手一頓。

不過也只是這一瞬,她就收回思緒,落下手中的茶壺,她交握着雙手置于膝上,看似沒什麽變化,但只要觀察的仔細,就能看到她雙手緊握,指尖都發白了。

“什麽時候。”

“三個月後。”如意艱難道。

三個月後,便是七月,也是她死後一年,蕭知心裏不知是譏諷還是好笑,她垂下眼眸,那雙又翹又長的睫毛,如兩片陰影一樣打在臉上。

“怎麽可以這樣啊?”

喜鵲皺着眉,低聲道:“寶安郡主才去了一年,那位世子爺竟然又要成婚了?而且,那個崔小姐不是寶安郡主的好朋友嗎?這,這也實在是太荒唐了。”

是啊。

多麽荒唐啊。

簡直荒唐得令人不齒、令人發笑。

不過她很清楚,被她們認為荒唐的事,恐怕陸家那些人都要高興壞了,王氏、陸寶棠,嗯,或許還有那位陸老夫人,恐怕都高興壞了呢,家裏又迎來這麽一位人物,還是崔家的千金。

可不是值得高興嗎?

“主子”如意有些擔心的握住了她落在膝蓋上的手。

蕭知笑了笑,倒是也沒有拂開。

她心底此時的情緒很複雜,厭惡、不高興、惡心,還有些難受,不過還好,她突然有些慶幸這事,她早已知,要是等到賜婚的時候,她才知曉,還不知道她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呢。

她更慶幸。

早在崔家的時候,認清了崔妤等人的真面目。

握了握如意的手,蕭知擡起臉,笑道:“好了,這是好事。”

多麽好的事啊。

可以不再令她懷有不該有的希望,認清一些以前沒有看清的面目,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一清二楚。

蕭知握着如意的手有些用力,也是在提醒她別再露出這樣的面貌,也虧得現在屋子裏只有一個喜鵲,她向來單純慣了,縱然瞧見這幅模樣也不會有多餘的想法。

可若是換了其他人。

恐怕必然是要深思一番了。

如意到底跟随她多年,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咬着牙壓住心底的那些思緒,總算是把臉上的那副情緒壓下去了。

等到慶俞推着陸重淵過來,主仆幾人的情緒也恢複的差不多了。

不過陸重淵還是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他輕輕皺了皺眉,倒是也沒說,等到蕭知把如意等人打發下去,上前推他進去的時候,他才開口,語氣平常的問道:“出了什麽事?”

蕭知聞言,腳下的步子一頓,倒是也沒瞞他。

“陛下下了賜婚的旨意,着崔姑娘和世子爺于三月後成婚”蕭知一邊語氣平平地說着,一邊把陸重淵推到了他平日最喜歡的位置,然後坐在人對面,捧起那本書,繼續道:“想着寶安郡主去了還沒一年,就已物是人非,難免心有所觸。”

大概是察覺出自己的語氣有所端倪,她又補了一句,“當初寶安郡主還在的時候,幫襯過我幾回,我只是為她不值。”

陸重淵倒是沒覺得有什麽好物是人非的,聞言也只是淡淡說道:“世道本就如此。”

他向來涼薄慣了,又同那些人沒有過多的接觸,自然無法如她一樣心有所觸,但發覺自己說完話後,面前的小女人臉色又白了一些,他皺了皺眉,到底還是伸手把人拉進了自己的懷裏。

“世道如此,你不會。”

蕭知喉間那一聲還未吐出的尖叫因為身形坐穩後又咽了回去,她有些不大習慣地坐在陸重淵的腿上,聞言,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吶吶道: “什麽?”

她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陸重淵垂眸看她,語氣平平地說道:“世道雖然如此,但我會護住你。”他慣來不會說這樣的話,語氣生硬的說完,說完之後就別開視線,從她手中接過書,“你會好好活着,所以不必心有所觸。”

沒想到會從陸重淵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蕭知整個人就跟怔住了一樣,良久,她才回過神,像是雨後初晴,又似拔雲見日,她突然伸手抱住了陸重淵的脖子,把臉埋在了他的肩頸上,頭回的大膽和親昵,“五爺,謝謝你。”

這陣子。

她縱然表現得再無事,但心裏還是出現了一絲裂縫的。

可如今,那顆被切了一個口子的心就像是被什麽東西重新填補了起來,有些暖,有些脹,冷冰冰的身體也變得溫暖起來,她就這樣抱着陸重淵,雙手有些用力,嘴裏更是不停地說道:“五爺,謝謝你。”

原本經歷過那樣的事——

蕭知以為自己不會再輕易地相信任何人。

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信他,信這個名聲并不好聽的男人,她信他是不一樣的。

耳邊的呢喃感謝還是未曾間斷。

陸重淵原本因為她這麽一抱而緊繃的身子,此時也逐漸地松軟了下來,他抿着唇什麽也沒說,一手握着書,一手放在她單薄的脊背上,猶如安撫一般,輕輕拍着。

一下,一下。

他能夠感覺到她近來情緒十分不對勁。

應該是崔家那一日之後,她就變得很不對勁了,恍恍惚惚的,有時候說話說到一半就出神,一天裏有很多時間都是悶悶不樂,縱然臉上挂着笑,眼裏也是一絲笑意都沒有。

他想過問她。

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有些話,她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她有很多秘密。

有些秘密,就連她都看不透。

可他不着急。

她會等。

等着她真的敞開心扉,同他訴說一切。

***

幾日後。

善行齋送來一道帖子,是請她日後一道參與善行齋的事務,這也是變相地承認了她在京中的地位。

蕭知不知道這事是誰起的頭,或許是崔家想補償,又或是其他的。

可不管是誰。

這個結果她十分滿意。

同陸重淵說了一遭,她便帶着如意出門了。

這是蕭知從崔家回來後第一次邁出五房的門,原本那些有意無意擋住的消息,如今自然是擋不住了,她這一路走去,聽到了不少丫鬟、婆子的議論聲——

“真是沒想到,世子爺竟然要娶崔家姑娘了,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誰說不是呢?那可是崔家的千金啊。”

“崔相位高權重,又是太子的老師,以後咱們兩家結了親家,外頭的人肯定還得高看咱們侯府幾分。”

“這幾日老夫人和侯夫人都高興壞了,今日我去伺候侯夫人還被她賞了一貫錢呢。”

碎碎細語不曾間斷。

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麽高興。

如意有些擔憂的看着她,嗓音也有些輕,“主子”

蕭知聞言也只是笑了下,說道:“早就猜到了,又有什麽好傷心的?”早在聖旨頒發下來的時候,她就猜到陸家人的反應了,如今知曉這樣的狀況,也沒感覺奇怪。

“走吧。”

她面不改色的繼續邁步,朝影壁走去。

只是剛到影壁那處,她還沒上馬車,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陸承策。

陸承策一身三品指揮使服飾,腰間照常佩着一把繡春刀,他大概也是剛要出門,身側的馬兒都已經準備好了,瞧見她出現在這的時候,他那張冷峻的臉上也沒有多餘的神情,只是上前幾步,拱手問禮,“五嬸。”

語氣平常,神情淡漠,一如他平日模樣。

蕭知聞言卻沒有出聲,她只是低頭看着他,有時候想想也真是好笑,以往做顧珍的時候,她時常希望陸承策能多待在家裏陪着她,可那會他十天半個月都得出去做公差,有時候即便是休沐的時候都會被一道旨意喊出去。

如今她想眼不見,心不煩,但每每出門都能碰見他。

抿着唇。

她也沒說話。

須臾。

她也只是随意同他點了個頭,然後就轉身讓如意扶她上馬車了。

如今如意因為崔妤那樁事,心裏對陸承策也多有不滿,自然也是半句話都沒說,扶着人上了馬車。

等到車輪壓着地面,發出轱辘聲的時候,陸承策才站直身子,眼看着已經行遠了的馬車,他難得蹙了劍眉。

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但又說不出來。

身側小厮牽來馬匹,同他說道:“世子爺,您該出門了。”

“嗯。”陸承策輕輕應了一聲,不遠處的馬車已經轉出笑道,他收回視線也未再說什麽,翻身上馬,“駕”的一聲,馬兒便往前去了。

***

等到蕭知從善行齋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大概是因為之前在崔家的那一番表現,對于她加入善行齋,這些以往十分難纏的貴婦人倒是沒有反對,反倒還朝她抛出了橄榄枝。

邀她日後多走動。

蕭知自然是一一答應了的。

“主子,我們是現在就回去嗎?”如意扶她下樓的時候,問道。

“去一趟徐福齋吧。”蕭知想到那日陸重淵同她要糖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笑,那個男人啊看起來兇巴巴的,誰又能想到他竟然還喜歡吃糖呢?

正好今日出門,她便帶一些回去。

如意自然是沒什麽意見的。

上了馬車。

車夫轉頭朝徐福齋去,等到蕭知采買一些,打算回去的時候,如意卻指着一處地方輕輕咦了一聲,“那不是宋小姐嗎?她怎麽?”

宋小姐?

難不成是宋詩?

蕭知循聲看過去,果然瞧見宋詩在不遠處,她剛剛走下馬車,像是在躲避着什麽,四處張望了好一會才拎着一個食盒朝千秋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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