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個誤會

姜幸來皇宮之前,漾春樓的秋十三娘曾拉着她的手,再三叮囑她:“此去,你可能觸怒龍顏,連性命都不保了,你還是要去嗎?”

秋十三娘養她長大,将她在護在身邊好好的,待她就如母親一般,也是真心實意為她着想。

姜幸握緊她的手,毅然決然,然她不過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哽咽聲中,還是帶了些害怕。

“十三娘,我想活着呀。”她道。

如若不去拼一拼,才會死得更凄慘吧。

現在她跪在大殿之上,地上鋪設的紅毯都繡着美麗的花紋,金絲銀線,奢華大氣,殿上滿是金貴的人和物啊,唯有她一個人微若塵泥。

她本是害怕的,然而現在只剩下滿心的驚訝。

她抱着一死的決心從陛下面前說出那番話,早就做好了姜有盧否認,然後讓陛下将她拉出去的準備。

可是她話還未說完,滿臉痛色的姜有盧就從席上奔來,哭着喊她娘的名字。

菀娘,菀娘啊,叫得那麽凄慘。

姜有盧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認下了她。

她掩面哀啼,心裏卻突然糾結了,莫非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并不是姜有盧嗎?

姜幸本沒有強烈的心願要回到姜家,只是在謠言從京中流傳時,曾有過一個人,自稱是姜家派來的,将她接回去的途中差點把她殺了,若不是遇上好心人,她現在連命都沒有。她一直以為是姜有盧認為她是污點,要除去她。

“臣看她不過是妖言惑衆,所言不可輕信啊!”

跪在地上的姜幸回過神來,她兩手杵在身前,用餘光看向說出這句話的人。

那人站在成王爺左側,服飾雍華,應當也是個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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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你怎麽能這麽說,人家的女兒,人家最清楚,姜大人都沒說什麽,你卻替他抱不平,難不成姜大人先夫人的模樣,你比他還清楚嗎?”成王撫着肚子,皺眉看着晉王,滿臉寫着嫌棄。

晉王胡子一顫,他是個好面子,又賢名在外潔身自好的人,被成王這麽一抹黑,登時就有些氣急攻心:“你!你不要信口開河!”

成王那句話,就等于說晉王觊觎姜有盧先夫人,有不軌之心,晉王當然生氣。

李庭玉忙讓晉王先坐下。晉王年歲不小了,再從壽宴上氣出病來,傳出去也不好聽,沾了晦氣。

最主要的是,不能讓這兩個皇叔當面打起來。

也不是沒發生過……

姜有盧卻恭敬地拘了一禮,對晉王道:“小婿知道岳丈的疑慮,但是幸兒真的和菀娘長得很像,加之背後有一樣的胎記,橫豎是不會錯了。況且今日乃陛下壽宴,并不是給臣等處理家事的地方,再有疑問,不如回府驗證也不遲。”

姜幸猛地擡頭,又發覺自己此舉太過突兀,匆忙換了個神色。她淚珠連着串地向下掉,跪着走過去抱住姜有盧,一邊哭着,一邊從懷裏掏出一枚玉佩。

“父親,這是娘親的遺物,您還記得嗎?父親,我真的是你的孩兒啊,為什麽大家都不相信我……”

那枚比目雙魚佩擺在姜有盧面前,讓他有一瞬地失神,只有一瞬,除了姜幸,誰也沒察覺到。

姜有盧握住玉佩,把號啕大哭的姜幸攬在懷裏,悲戚地喊着:“我兒!我兒!”

大殿之上的人看到人家真拿出了證據,心中的疑惑也都消除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對姜有盧無限的同情。

若是讓他們當堂認下一個妓子做女兒,恐怕沒有一個人有姜有盧這樣的膽魄吧。

李庭玉似乎很高興,一點也沒有被攪了壽宴的怒色,坐在席位之上的晉王似乎還要說什麽,她趕在他開口之前,揚聲說道:“父女離散多年還能團聚,實是一樁美事,在朕的壽宴之上,也算是一件功德,蓮禾,将年前泗泠國上供的鲛珠一盒送到姜府,再賜白銀千兩。”

姜有盧連忙拉着姜幸謝恩。

大臣們一看,陛下果真是十分喜愛這個會跳折腰舞的小姑娘,否則不會禦賜這麽貴重的東西為她撐面,又或許是,只想表示一下對姜家的聖恩呢?

李庭玉又看了看剩下的四個舞姬:“你們一同獻禮,也該有賞賜,你們可願意入宮,到雲韶府去?”

四人互相看了看,左邊那個略微沉穩一點的,先是磕了個響頭,才有些膽怯地道:“回陛下,漾春樓以折腰舞聞名,真正能跳好的卻只有我們五個,奴家雖未讀書,可也知知恩圖報,十三娘費勁心力培養我們,我們不能為榮華富貴而抛棄她,還望陛下/體諒。”

這話說得進退得體,頭頭是道。

李庭玉笑了笑,并未因此着惱,她轉過頭看了看成王:“既然還要回漾春樓撐排面,朕也不強求,成王叔,朕看你和漾春樓關系匪淺,能不能讓她們派出幾個人,也在雲韶府教教她們跳這個舞,朕想看的話,總不能出宮去那裏吧。”

這話的玩笑意味可太過了,大臣們都想不到李庭玉會說出這樣的話,大盛第一女皇為看折腰舞逛青樓?

還是別想了,真驚悚。

成王一口應下:“陛下放心,這種事,沒有臣辦不到的!”

衆大臣:這種事,您還是謙虛一下好吧!

李庭玉龍顏大悅,最後親筆題了個“一曲折腰”牌匾送給了漾春樓,權當做給那幾個姑娘的賞賜。原本青樓這種地方,肯定是上不得臺面的,但李庭玉行事總是如此不拘小節,言官們雖不忿,卻只能幹瞪眼毫無辦法。

後來漾春樓一下風光大現,好多人威風凜凜地提着褲子去,頗有種“奉旨逛青樓”的架勢,誰讓連當朝皇帝都為此題字了呢?

當然,最後還是後院夫人教做人,他們也不敢再大張旗鼓了。

這是後話。

姜幸和四個姐妹一同進宮,出來時,卻已經是跟在姜有盧身後。

出宮的路上,她聽到了許多背地裏的指指點點。可是前面的姜有盧腰杆挺得老直,像聽不見一樣,也不去和他們計較。

姜幸卻要被那些人的爛嘴氣死。

“真是,啧啧啧,一個青樓妓子也能飛上枝頭了。”

“就是,雖說是舞姬,可漾春樓那種地方,誰知道有沒有被人玩過啊……”

“你小聲點,姜大人想必覺得對她虧欠得緊,心裏疼惜着呢,小心你禍從口出!”

“怎麽說也是……唉!姜大人真可憐!”

姜幸聽後五味雜陳。

漾春樓那種地方,魚龍混雜,什麽樣的人都有,平時看着衣冠楚楚,到樓裏又是另一副樣子。

姜幸在漾春樓學了很多,茶藝,舞技,琵琶……她耳濡目染,也見過許多姐姐是怎樣讨人歡心的,唯有接客,秋十三娘從不讓。

她不知道自己身世之前,只以為自己是個命苦的普通妓子,到了年紀,要開/苞,給花了天價的客人第一次。

可是秋十三娘從來不提這個,只有有一次她問起,秋十三娘對他說:“你不會一直在這裏的。”

姜幸很疑惑:“我還能去哪?”

十三娘無奈:“算了,是我不舍得你,想替你找個不是像樓裏這些禽獸一樣的人。”

“那不是太難了?”

“只是難,又不是做不到。”

現在姜幸終于明白了十三娘當時的難言之隐,只是那随口應付她的話,卻未必是假話。

可是現在她離開了漾春樓,就能碰到遍地的好人嗎?

走到宮外,姜幸很快就看到了姜府的馬車。

馬車前卻有一個人,黑夜裏瞧不出樣貌,只能看到他抱着臂,在馬車前來回走着,很是焦急的模樣。

“修時。”姜有盧喊了一句。

男子轉過頭:“父親!”

姜幸當時就愣住了,那般大的年紀,又喊姜有盧父親。

她娘華氏曾給姜有盧誕下一子。

這是她的親兄長,姜府的大公子呀。

姜幸欣喜地踏前一步,卻在聽到他和姜有盧談話的時候,生生止住了腳步。

“父親,孩兒都聽說了,您怎麽能這麽糊塗!一介妓子,空口無憑就說是妹妹,這怎麽可能?”

姜有盧頓住,面色陰沉下去,他将身子側開,把僵了身子的姜幸拉到身前:“這就是你妹妹,你不看看你們長得有多像?”

姜修時聲音停下,低頭看着身前的人。

因為剛跳了折腰舞,她妝容還在,眉眼妩媚,一點也不端莊,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的女子。

可是長相,确實與他有幾分相像。

而姜幸看他,眉形修長,面容有些儒雅,雖然眼中是怒色和鄙夷,可還是很玉樹臨風。

姜幸心裏卻有點疼。

她上前一步,聲音有些嬌軟:“哥哥?”

姜修時愣了一下,很快別過臉去,翻身上了馬車。

和兄長相見的第一面,他沒有應下這聲“哥哥”,從此它成了永遠紮在姜幸心底的一根刺。

也是這第一面,讓她确信了,出了禽獸遍地的漾春樓,回到了堂皇錦裝的尚書府,她的日子,也并不會太好過。

馬車駛進黑夜裏,路過武敬侯府時,有一個人影正跳下停在路邊的馬車,興沖沖地跑進了侯府。

侯府後廳內燈火昏黃。

“小侯爺,你今天沒去陛下壽宴,真是錯過了一出好戲!”一個身穿寶藍色金紋團花直裰的男子轉着手裏的茶杯托,和旁邊躺在椅子上的男子說話。

男子穿着很是平常的黛青錦緞袍子,身形修長,兩條長腿叉開平放着,一點也沒世家貴子該有的氣派。

着藍衣的是魏國公府世子景彥,着黑衣的是武敬侯季琅,因年紀不大,人們都喊他小侯爺。

季琅一雙黑眸透着亮色,眼底恣意張揚,鼻子英挺,側臉看去棱角分明,就是嘴角的笑意吊兒郎當的,一看就是個纨绔。

“說來聽聽,兩個王爺又打起來了?”

“差一點,”景彥脫口而出,随後擺擺手,“不是不是,是我在宮中看到了那個長袖折腰舞,有一個舞姬跳得特好看,迷得我酒杯都掉地上了!”

季琅回頭,面無表情:“哦。”

“你接着聽啊,她們跳完舞,你猜怎麽着了?”景彥挑了挑眉,見小侯爺并沒心思聽,只好自問自答,“其中一個舞姬,居然跪在皇上面前,說她是姜有盧的女兒!”

“哦?”季琅來了點興趣,從椅子上坐正,“你妹妹不是剛嫁到姜家不久嘛。”

“對,就是那個姜家。而且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姜有盧居然當場就認了這個女兒,懷疑都沒懷疑。”

季琅皺了皺眉頭,神情有些嫌惡:“沒毛病吧,那妓子說的話就這麽相信了,腦子是被驢踢了嗎?”

“再說了,一個青樓舞姬,也不怕惹上葷腥。”季琅冷笑一聲。

景彥跳起來,面色不喜:“你別這麽說,那姑娘也挺可憐的,若真是姜家失散的女兒,怎麽說也是令人惋惜的事。”

他眉目間似是含了少許對那舞姬的傾慕,季琅知道他最易被妖精一樣的美人所惑,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景彥注意到他的鄙視,連忙辯駁道:“你若是看了她跳的舞,肯定跟我一樣。但是先不說這個,你知道嗎?姜有盧認下的這個女兒,跟你有很大的關系。”

季琅瞪大了眼睛:“跟我有什麽關系?”

“你忘了?年後我曾帶你去漾春樓玩,你走錯了房間,不小心看到一個女子正換衣服,你覺得傷眼睛急忙逃跑了,回來跟我說,那個女子背後有朵紅花印記,這事就慢慢傳開了……”

景彥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口,才回頭對他道:“那個不小心被你看光的女子,就是今天姜有盧認下的女兒。”

“噗——”季琅正在喝水,聽到後噴了一地,然後驚愕地看着景彥,“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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