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次碰撞

姜幸說完這些話,似乎有些激動過頭了,眼中已經盈滿了淚水,透亮的眼眸隐隐閃動。

但她其實并沒有想哭,只是情緒稍微高昂一些便會忍不住落淚。

然而看在姜修時眼裏,卻覺得眼前的人是在跟他訴諸委屈。

聽見動靜,登上前面馬車的李芸環和姜嫣都向這邊看,李芸環眼中是有些不快的,姜嫣卻很開心。

姜幸掩袖按了按眼角,低頭看着腳尖。

姜修時的聲音便軟了幾分,吞吐不清地道:“那……你也要去嗎?如果你也想賞花的話,那天——”

姜幸低着頭的面色一凜,這語氣聽起來是要有多勉強?

她重新擡起下巴,冷淡地打斷了他的話,媚眼冷然:“我不想,賞花而已,想去我可以自己去,大哥還是陪你妹妹去吧。”

她說完,利落地轉身去了第三輛馬車,絲毫沒有遲疑。歷來都是這樣,姜嫣有母親陪着,大哥有嫂子陪着,她只需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不用別人多說,獨自一人去最後面就好。

“你!”

姜修時沒想到元娘就這樣回絕了,畢竟剛才她咄咄逼人的模樣,仿佛她多想跟他們一起出去一樣。

虧他還軟下語氣打算多說幾句好話。

看着元娘矯揉造作的背影,姜修時皺緊了眉頭。沒想到元娘還是這樣任性,果然那等地方出來的就是不可理喻,恐怕花再多的時間教養也改正不過來了,姜修時冷哼一聲,撩開簾子坐進了馬車。

剛一進去,就聽見景氏嘆了口氣:“唉,元娘做你妹妹,真夠可憐的。”

剛腹诽完自己妹妹的姜修時:“???”

姜幸上了馬車,臉色一直不好,嘴唇高高隆起,神色也頗為幽怨,紫絹看了看,無奈勸道:“元娘怎麽不肯和大公子說句軟話?怎麽說你們兩個也是一母同胞,打折骨頭都連着筋呀,現在弄得仇人不像仇人,兄妹又不像兄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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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綢跟着點頭,她說不出頭頭是道的話,只能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姜幸看紅綢天真可愛的模樣,心情就舒坦不少,揚顏便笑了:“大哥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大哥,相看兩厭的兩人,怎麽能好好說話呢?”

她說完,兩只手拍了拍自己身側,又沖她們招手:“你們倆坐過來,挨我近一點兒!”

紅綢和紫絹互相看了看,雖是不明所以,卻都聽話的坐過去,姜幸伸手繞過兩人的胳膊,緊緊地抱在懷裏,雙腳高興地一踢一踢的:“有你們兩個就夠啦,要甚麽哥哥!”

紅綢咯咯笑,佯裝去推她:“元娘,熱呀!”

“不熱。”

“熱呀!”

“唔……不熱。”

其實姜幸心裏有許多話都沒有說。

有一次在書房外面,她偷偷聽到過大哥和父親的談話。當時她已經入府一年,府內也沒人質疑她身份了,她相信當時大哥也相信他們就是兄妹。

然而她還是聽到大哥跟姜有盧說:“父親……您說的我都明白,可是我還是沒辦法将她當做我妹妹,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元娘出自那等地方,能有多好?我知道她這些年受了許多苦,但一想到她曾待過那裏我就覺得……”

姜修時修讀聖賢書,從小到大克己複禮從不逾矩,他也的确是個潔身自好的人,成親兩載,房裏只有景氏一個女人,他打心底裏瞧不起下九流下三濫,那種融進骨子裏的認知很難更改。

可是姜幸還是難以接受。

後面的話她沒繼續聽,但是猜也能猜到,大哥後面接着的詞應該是“惡心”,覺得她惡心。

不是她懦弱膽小不忍聽,而是這個紮人的話,她真不想從自己親大哥口中聽到。

大哥不喜歡她,可她是一個從小無父無母的孤兒啊,她怎麽會真的不喜歡大哥呢?

桄榔一聲。

馬車車廂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姜幸磕到後腦,回過神來,放開兩個丫頭,挑開車簾看了看外面:“怎麽回事?”

趕車的車夫有些憨頭憨腦的,摸着耳朵吞吞吐吐:“兩輛車別到一起了……過不去。”

姜幸偏頭一看,還真是,這條巷子比較窄,差不多将将只夠兩輛馬車通過。他們兩輛馬車相對而來,都要拐進這條巷子,不想對面馬車太大,行駛到一半就別到了一起,轱辘卡上了,這下誰也過不去。

姜幸擡頭看了看,發現大哥的馬車已經走遠了。

唉。

“怎麽回事?你們這馬車是怎麽趕的?”有人吵吵嚷嚷地從旁邊的馬車上跳下來,口氣很是嚣張,好像自己一點錯都沒有。

姜幸還是那個挑簾的姿勢,本欲還嘴,卻在扭頭看到那人的模樣後僵住了身子,小口微張。

那人站在馬車下面,一身張揚的紅衣分外灼眼,腳上踏着玄色胡靴,一雙桃花眼含笑,眉峰卻恣意嚣張,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京中如此少年郎,似乎要奪去春閨人的香夢了,饒是誰看到,都會一瞬陷進這樣的明亮裏吧。

姜幸撩開車簾,從車廂裏鑽出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兩輛馬車一齊拐進這條巷子裏才會撞到一起,小侯爺怎麽能認為只是我們這邊的錯呢?”

季琅聞聲一擡頭,忽地撞進那雙氤水的秋瞳裏,一時有些愣怔,待看清眼前的人,見她眉梢飛揚,眼波流露,眉頭又逐漸皺了起來。

“那你的意思,是我們武敬侯府的錯了?”

姜幸剛才看到他們馬車上的标志了,聽他提到武敬侯府,就知自己沒有認錯。

安陽城裏有一句話流傳甚廣,“京城有三霸,季家就占倆兒”,其中的一個,就是眼前的這個季琅。

人們眼中的季琅是個跋扈纨绔,頂不住侯府家風的敗家子,每天就懂打馬遛鳥鬥蝈蝈,吃喝享樂,文不成武不就不說,還成天鬥毆闖禍。

但是姜幸對他的認知,卻與別人稍微有所不同。時間還要追溯到兩年前,她被人騙到郊外欲行不軌之事的時候,救下她的人便是眼前這位,當時她頭戴帷帽,所以季琅并不認識她。

可是也是因為他出手過重,直接将那歹人打死了,姜幸沒能查出到底是誰在背後害她。

姜幸笑了笑:“小侯爺與我們姜府的錯各占一邊還不行嗎?”

她不咄咄逼人的時候,笑容還是很舒爽幹淨的,季琅不禁陷入她的笑顏裏,又急忙回過神來。

“姜府?”他站在車下,凝眉看了看馬車上的标志,“你是姜府的人?”

他怕自己看錯,又走進幾步,邊望着姜幸邊搖頭邊嘟囔:“不是姜二娘啊……”

言語中似是識得姜嫣。

随後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猛地向後跳了一大步,看到姜幸就如看到洪水猛獸一般:“你,莫非就是,漾春樓的那個折腰舞?”

姜幸提着裙子,從馬車踏板上向前行了一步,神色略有些不快:“我是什麽妖魔鬼怪嗎?怎的吓得小侯爺連話都不會說了?”

她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還是一支舞了?

季琅卻不答話,急忙擡起胳膊亡羊補牢地掩住臉,心裏卻大呼糟糕。

他還記得景彥跟他說過的話,眼前的人曾被他意外冒犯過,那時是在漾春樓,他走錯房間,不小心看到她正換衣服,他急忙關門逃走了,也不知她看沒看清他的樣子。

若只是青樓女子,他本也不會在意,可偏偏這女子後來又成為姜府失散多年的女兒。

要是被她認出來了,賴着他娶她怎麽辦?

打死他也不會娶一個青樓舞姬做正室夫人!

“算了算了!”季琅一邊擺手一邊擋着臉,逃離姜幸的視線,“今日就算我們武敬侯府的錯,長安,你推推馬車看看能不能動,咱們走。”

被叫做長安的人使了好大力氣,才讓兩車轱辘錯開,然後立即趕馬揚長而去,絲毫沒有停留,像躲瘟神一樣,姜幸都來不及說什麽。

姜幸看着那馬車走遠,眉頭縱了縱,剛要轉身回車廂,車夫突然叫住她:“元娘,您看,這好像是小侯爺掉的。”

她一回頭,就看到車夫手裏握着一個玉佩,看成色像是羊脂玉,車夫吹了吹上面的土,又夾在肘間蹭了蹭,才遞了過來。

姜幸接過,發現這塊半月型的玉佩磕壞了一個小角,翻過去一看,卻見上面刻了一個歪七扭八的字,顯然是沒有手藝的人瞎刻的,因為真的很醜!

是個“柔”字。

“柔?”京中可有誰的名諱中有這個柔字?

姜幸握緊了玉佩,轉身鑽進車廂,馬車繼續噠噠趕路了,快到魏國公府的時候,她才聽到外面大哥派來的姜府随從詢問情況。

等她下了馬車,果然就見姜修時冷着一張臉。

姜嫣看見她,急忙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大姐姐不要賭氣了,等大哥哥休沐,咱們就一起去安靈寺玩,剛才找不到你,母親和大哥哥都很着急。”

她話裏的意思明顯,暗戳戳指責她賭氣任性,故意落下讓他們着急。

姜幸将自己的手從她手心裏抽出來,順了順耳前碎發:“是嗎?那你呢?你也擔心我嗎?”

姜嫣愣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自然擔心啊……”

“可我怎麽看你和大哥笑得很開心啊?方才你們說什麽呢,什麽事這麽好笑說出來讓我也開心開心?還是說找不到我了,你們都急到哈哈大笑了?”

姜幸的眼中笑意綿淺,卻猶如蛇蠍一般纏人,姜嫣噤了聲,委屈地癟了癟嘴,剛要否認,姜修時便走上前,把姜嫣拉到身後,深深地看了姜幸一眼。

“你簡直不可理喻。”

“大哥總有理,妹妹總是錯的,我先賠個不是。”姜幸昂頭看了他半晌,随後敷衍地彎了彎身,淡淡道。

“行了!”

姜修時又被姜幸油鹽不進的模樣氣火了,似乎要呵斥她,卻被李芸環打斷,幾人在這站着,很是紮眼,魏國公府門前人多眼雜,被人看去編排府中兒女不和,那她的臉面也沒地方擱。

“一會兒進了國公府,你們說話都小心着點,在外兄弟姊妹相互維護幫持,這點囑咐還要我親口說?”李芸環低聲說了幾句,看到幾個孩子低頭受教的模樣,才轉身帶着他們入府。

國公府下人将人引至內院,剛行到半路,姜幸還沒來得及看看國公府的風景,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叫喊。

“妹妹!”有人揚聲喊了一句,幾人一回身,就看到一藍一紅兩個身影,前面那個藍衣快步走過來,又看到了李芸環,行了個晚輩禮,“郡主是要去看祖母吧,我們剛好也要過去。”

他自作主張地跟那個下人擺擺手:“你去忙吧,這裏我帶路。”

“是。”

“那就勞煩世子了,”李芸環對景彥很是客氣,又看了看他身後一身鮮豔紅衣的少年郎,失笑一聲,“這不是小侯爺嗎,怎地躲到世子後面去了,這是又闖什麽禍了?”

聽這調侃的語氣,也知道季琅的“豐功偉績”是有多出名。

景彥把季琅拉過來,笑着擺了擺手:“可能是看這裏女眷有些多,所以不好意思了吧。”

李芸環難得說一句玩笑話:“這可不像以往小侯爺的性格。”

季琅瞥了一眼姜幸,發現她面色如常,并沒有異樣的神色,這才不畏畏縮縮了,大大方方地對李芸環行了一禮:“郡主莫要取笑我了。”

衆人哈哈一樂,寒暄完了,都開始向太夫人那裏走去。

路上,景彥先和景氏噓寒問暖一番,兄妹兩個感情似乎很好,只是姜修時面色一直陰雲密布。

景彥便是那個傳說中的“京城三霸”之一,在外混名雖比不上季琅,可兩人好得像穿一條褲子似的,姜修時自诩讀書人,對這個大舅哥和小侯爺是一個也看不上。

姜幸卻發現,自從景彥出現之後,姜嫣的視線就一直粘在他身上,礙于她母親也在這裏,那愛慕的眼神才有些收斂,可也逃不過姜幸的眼睛。

她看這個最準了!

然而還不等姜嫣和景彥搭上話,景彥卻先和她說話了。

“你就是姜元娘吧,兩年前我們見過面,在宮裏,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

姜幸擡眼看他,輕輕搖了搖頭,心中卻道:認識自然是認識的,卻不止是兩年前,世子可是漾春樓的常客啊!

季小狼對我女鵝第一印象:“後背挺白,千萬別纏上我。”

我女鵝對季小狼第一印象:“雖然荒唐,是個好人。”

景世子對我女鵝第一印象:“舞跳得好,人長得好,想娶回來供着。”

我女鵝對景世子第一印象:“青樓常客,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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