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人成虎

漾春樓乃京中最大的青樓,并非誰都能進的去。

偶爾,也會有些寒門讀書人,落榜後破罐子破摔,散盡銀錢只為快活一晚,到漾春樓縱情聲色,從此後一蹶不振。除此之外,能常來漾春樓的,哪個不是勳貴子弟?

所以姜幸自然識得景彥。

至于這個景世子自己提到的兩年前宮中相見,姜幸也有些印象,當時提醒陛下她背後有紅花印記的人,正是這個魏國公府景世子。

說起來,姜幸也應該對他道聲謝的。

那邊景彥看到姜幸搖頭,眼中不免失落,心中懊悔如此佳人竟然不識得他,面對他時還很冷靜,絲毫不為其風流倜傥玉樹臨風的外表所動,就有種挫敗感。

但他很快又揚起笑臉:“當日宴席上人多,你不記得我也是合乎情理的。”

他突然湊過來,聲音壓低許多,似乎不願意讓旁人聽見:“但是元娘的折腰舞一直印在我心上,讓我未敢忘啊……”

姜幸猛地擡頭看他,卻見他目光含情,脈脈長流,所言何意昭然若揭,然而她心中的訝然卻大過悸動。

不愧是京中出了名的荒唐纨绔,行事作風毫不顧忌,都不怕別人聽到說閑話嗎?

她一偏頭,就看到景彥身後的季琅撇着嘴看着這邊,眼神如避蛇蠍,顯然是聽到這句話了。

那邊還有一個将銳利的目光射向這邊的姜嫣,如果不是李芸環在這,姜嫣看到景彥對她這麽親近,怕是要将她活吃了!

歸府兩年,姜幸發現一條鐵律,就是凡是和姜嫣扯上關系,準沒有好事。

姜幸低下頭,沒有回應景彥說的話,而是默默走到了李芸環身後——這個景世子就算再怎麽行事大膽,也不會當着鸾陽郡主的面放肆吧!

果然這一路上消停不少。

姜嫣見姜幸避開了景彥,心中默默冷哼一聲,收回了視線,眼中卻有什麽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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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琅看景彥被漠視後陡然變的僵硬的模樣,他攬過他的肩膀拍了拍,低聲從他耳邊道:“我可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在美人這裏吃癟,按照往常……”季琅昂起下巴沖姜幸那邊點了點,“那樣的女人,你不是信手拈來?”

語氣裏多少還是帶着點不屑,如今知道姜幸确實不知道自己冒犯過她,季琅底氣足了許多,也不怕被人纏上了。

景彥甩了甩身子,将季琅的胳膊甩開,停下腳步,看前面的人走遠不少,他才皺着眉,認真且嚴肅地對季琅道:“你別左一個‘那種女人’右一個‘青樓妓子’的,她不搭理我,自然是與旁人不同,我就算吃癟,也不會就此放棄,以後別讓我聽見你奚落她!”

季琅神情轉而變得驚愕,良久都沒有回過神來,他和景彥從小一起長大,對他的了解比他爹娘還深,何曾見過他對一個女子如此認真過!

“不是……景彥,景世子,你才見了她幾面?你現在玩真的?”季琅滿臉不解。

景彥卻點了點頭,還挑釁地揚了揚眉:“我不僅是認真的,我還想娶她,若她還在漾春樓,那可能只是肖想,可她現在已經是姜府的嫡女了,有什麽不可以?”

景彥看了季琅一眼:“一見鐘情你懂麽!”他說完,甩下季琅向前走,因為兩人故意停下腳步,李芸環她們已經看不清身影了。

季琅見景彥有些生氣,也知道自己不該将人捧在心頭的東西肆意嘲笑,可是想起剛才巷子裏那一眼,他心裏便有些發堵,說不清哪裏不舒服,就是渾身都不通暢。

他追了上去,一把抓住景彥手臂:“你不在意嗎?當初我在漾春樓,可是看過她的——”

景彥呼出一口氣,擡高胳膊掙開季琅的束縛,回身時卻挂了點無奈的笑意:“我說小侯爺,這事兒能別提了嗎?反正你也不喜歡她,錯又不在她,我只能打掉牙往肚裏咽假裝不記得了呗。”

他伸出食指,指了指季琅,半含威脅道:“但是你要是再提醒我,那就是故意找茬,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季琅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後偏過頭去“啪”地一下拍開他手指:“見色忘友!”

景彥說是帶路,實際上只是盡下地主之誼,走個過場,沒有他,景氏也能帶着人去太夫人那邊。

姜幸跟着李芸環進到了裏面,迎面看到一個繡着百鳥還巢圖樣的楠木鑲邊連屏,隔着連屏傳來歡聲笑語,似是已經來了許多人。

有丫頭率先通秉了,李芸環帶着幾個小輩進去,裏面的人談笑聲就停了停,都看了過來,小輩們俱都躬身說着賀詞,姜幸趁這工夫,微微擡頭瞥了一眼。

能坐在這裏的,都是京中能數得上號的世家大族,姜幸以前很少出府,不能一一認全,唯一能确定的便是靠在羅漢床旁,煨在軟墊上,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她當是今日的壽星魏國公府太夫人,眉眼瞧着和景氏有些相像。

太夫人身旁還坐了一個年紀相當的老婦人,身穿绛紫青鸾紋樣褙子,端莊大氣,與太夫人相比眼神更犀利些,雖已頭發花白,卻仍不失英氣。

兩人關系似是很不錯,進來的時候,她們的手都是握在一起的,想來年輕之時當是手帕交。

行完禮,太夫人展顏笑了笑,對李芸環也頗為尊重,急忙讓人來添座——不管她輩分有多大,鸾陽郡主是皇族中人,父親還是朝中實力雄厚的晉王,景家怎麽都要給幾分薄面。

姜修時祝完壽就告退去前院了,他也算半個景家人,本不必如此拘禮,可是姜修時自來就如此,一屋子女人孩子他待着不自在,便留下景氏一個人離開了。

太夫人看着姜修時的背影很是欣慰:“大郎這孩子還是這麽穩重,當初讓朝兒嫁給他果然沒選錯,姜夫人也是有福氣啊。”

李芸環笑着回道:“修時這孩子懂事知禮,從來都讓人省心,的确是我的福氣。”

大家都知道姜修時并不是她生的,外面卻一直傳母子兩人感情甚篤。每每看到她誇這個便宜嫡子時眼中的驕傲之色,她們心裏都會對傳言更信幾分,也贊郡主脾氣好,溫婉心善。

不僅是因為她将先夫人的孩子視若己出,教養成人,就連這個從青樓裏接回家的,她也是一視同仁對待。

想到這,總是有些人忍不住瞥向李芸環身後的姜幸。

衆人都是如此,世事盡是浮于表面,少有人能細致入微地察覺到不一般的地方,從而看清水面之下的暗濤洶湧。

“祖母!”

姜幸本在神游天外,思緒卻突然被一聲叫喊打斷,原來是世子與那個小侯爺過來了,看到這一屋子的人,兩人都沒斜視,徑直走過來給太夫人行了禮。

還不等太夫人開口,她旁邊坐着的那個老婦人卻開口了,語氣寵溺之中,又帶了些埋怨:“你再晚些來,都要散席了,大郎和二郎早去了前院,真是等不起你,還不快給太夫人賠罪!”

婦人是對季琅說的,聽到這幾句話,姜幸總算猜出了她的身份——這位定是武敬侯府的太夫人楚氏,也是季琅的母親。

只是姜幸記得,季琅并不是侯府嫡子,他生母身份低賤,連侯府門都沒入,是何許人也人們也并不得知。當初,老侯爺從戰場上将他抱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花甲之年,因老來得子所以對其甚是寵愛,有關此事的流言蜚語在京中也是傳的沸沸揚揚。

就算是現在,也經常有人在漾春樓提起這事,背地裏說老侯爺老不休,再即興賦詩一句“一樹梨花壓海棠”什麽的……

季琅眉目含笑,從善如流地又鞠一躬,對太夫人拱了拱手:“太夫人恕罪,季琅知錯,只是路上出了點小狀況,這才來晚了,而且方才世子還拉着我說話,非要跟我談談心事,我也不能不理他不是?”

他說到路上出了狀況時,姜幸心都提了起來,好在他後面又扯到景彥身上,才沒讓人留意到這個細節。

景彥卻臉色一變,不等他堵住季琅的嘴,兩個婦人已是對視一眼,頗為好奇:“什麽心事?二郎不找祖母說,卻告訴季三這個潑皮?”

景彥家中排行老二。

太夫人是玩笑的語氣,楚氏并不生氣,反而還饒有興致地附和:“你祖母剛還念叨着你長大不粘着她了,現在聽了這事怕是要更傷心。”

一屋子的人都哈哈笑了出來。

景彥知道,季琅是因他剛才見色忘友的事打算找補回來讓他好看呢,怕他瞎說什麽,急忙就要告退。

季琅卻不緊不慢,開始端起了架子:“二郎快快!別讓你祖母傷心,有什麽事找她說一說,雖說心事來找三叔說也未嘗不可,但有些事你祖母比你三叔我懂的多得多。”

季琅确實比景彥大一輩出去,按照輩分,景彥确實也要喊他一聲三叔。

太夫人這下更好奇了:“到底是什麽事?”

“太夫人,您也知道,二郎比我虛長兩歲,今年已是二十有一,卻還是沒有議親,恐怕是着急了吧。”季琅摸了摸鼻頭,邊偷瞄一眼景彥邊道。

太夫人“啊”了一聲向後靠去,随後和楚氏互相看了一眼,都沒想到是這件事。

自家孫兒混不吝她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因為一直瞎混,才沒什麽貴女願意嫁進來,身份低點的,他們魏國公府又看不上,這才一來二去耽擱了下來。

雖然有外人在這,太夫人還是有些哭笑不得:“你竟然也會為這種事操心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要是真的想成家立室,你就給我收斂收斂,正經一點,你以為這事,只有你自己愁嗎?你父親母親更愁!”太夫人說話非常實在,在座的也都知道國公府的情況,聞言又笑了起來,卻都不是帶着惡意的。

姜幸也被這太夫人的态度逗笑了,總覺得她雖是出自世家貴族,卻有自己的一套處事之則,不那麽高高在上,讓人覺得很舒服。

她正掩嘴輕笑,卻不防一道視線射過來,她一擡頭,發現景彥竟然在看向這邊,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好在他很快就将視線挪走,姜幸也松一口氣。

在景彥身旁的季琅也發現了他的眼神,莫名覺得心中不快,他拉過景彥,笑着對太夫人道:“這以後不就要勞煩太夫人替二郎多留意留意了嗎,二郎也長大了!”

楚氏一看他貧嘴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很是破壞形象地抓了一個花生扔過去:“你還有臉說別人!”

季琅輕而易舉接住,扒開花生皮給吃了,兩個活寶将婦人們逗得不行,一時間廳堂裏歡聲笑語,卻突然有個聲音插了進來。

“世子哥哥挺好的呀,”姜嫣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扭頭看了看景氏,“大嫂經常誇他!”

姜嫣剛說出前半句,大家都是一凜,下意識看過去,聽到後半句話才釋然,原來是聽景彥的妹妹說的,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心怡景彥。

李芸環看了姜嫣一眼,也應和道:“世子這孩子玲珑心思,別看外表世故,心中卻澄澈善良。”

太夫人眼睛亮了,似是許久沒聽到有人這麽誇自己的孫兒,忙招呼姜嫣坐過去,天南地北好一頓誇。

景彥卻皺了皺眉,多看了姜嫣一眼,又正巧身後的季琅一臉壞笑地怼了他一下,湊過來在他耳邊道:“看來你們魏國公府和姜府真是很有緣分啊。”

那邊太夫人和姜嫣已經聊了起來,景氏面色有些無奈。

本來是說者無心,卻是聽者有意,太夫人近日來确實為哥哥的親事發愁,現在看到一個不嫌棄哥哥的,就想深入了解,那意圖簡直昭然若揭。

她卻是不太喜歡這個小姑子……

“祖母,離開席還有段時間,不如趁着這會兒打一局葉子戲吧。”景氏起身,打斷了太夫人和姜嫣的交談,別的夫人光在這坐着也沒勁,一聽葉子戲都來勁了,俱都附和。

太夫人也有瘾,趕緊讓下人去準備,又去轟景彥和季琅:“你們快去前院吧,別在這礙眼!”

看着景彥拉着季琅走了,姜幸捏了捏手心裏的玉佩,沒有做聲。

然而葉子戲還是不适合未出閣的人上局的,餘下無所事事的各族姑娘,決定出去逛逛魏國公府,有景氏帶着,也不怕沖撞什麽。

魏國公府很大,據說這裏之前本是王爺的宅邸,後來逐漸荒廢下來,到武靜朝那一代,老魏國公當時還未發跡,後來他擊退塔塔立下汗馬功勞,皇上便賜他魏國公的封號,還賞了他這座府邸。

從太夫人那出來後,姜幸便一直留意着府中的景色,走得比旁人也快些。況且也沒什麽人在意她,走着走着就将後面人落下許多,到最後竟然全然看不到人了。

紫絹怕姜幸迷路,輕聲提醒她:“元娘,咱們歇一歇吧,萬一一會兒走遠了,那邊開席了咱們也不知道。”

石板甬路也到了盡頭,姜幸确實有些累了,前面有個游廊,游廊底下有個石桌,似乎是供人休息的地方,姜幸點了點頭,跑過去坐下歇着。

“魏國公府還真是大,只這內院都要頂兩個姜府了。”姜幸一邊揉着小腿一邊道,甬路旁邊有片紫竹林,風一吹過竹葉便刷啦啦響,天氣原本有些燥熱,這裏卻十分涼爽。

結果等了有半刻鐘,卻沒見後面跟上人來,姜幸以為自己走得太遠,正猶豫着要不要原路走回去的時候,頭頂上卻傳來一陣嬉笑的聲音。

聲音是從游廊上傳過來的,姜幸她們在下面,靠着牆根,是個死角,如果不是特意扒着欄杆向下看,是很難發現廊下有人的。

如果不是這樣,恐怕她也聽不到後面那些有意思的話。

“嫣娘,聽說今日随你們來的那個眼生女子就是你的嫡姐,從青樓裏出來那個,是不是?”

“秦三娘,你好歹也是出身書香門第,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還不懂嗎?”

“郡主,秦三姐姐也只是好奇,沒有壞心的,我們姜府倒是不介意。”

最後一個出聲的才是姜嫣,第一個出聲的是秦三娘,剩下那個……

今日來國公府上的郡主只有兩個,一個就是姜嫣的母親李芸環,另一個,則是成王幺女清河郡主,她雖比姜嫣大一個輩,可是年紀卻沒大到哪去,且又未出閣,自然讨厭別人叫她姨母,所以姜嫣都是直接喊郡主的。

想必那個就是清河郡主了。

“兩年前那次陛下壽宴,你嫡姐的舞姿傳得可神了,你既然是她妹妹,有沒有親眼見過?當真有那麽好看嗎?”秦三娘還是止不住好奇心,只不過這次那個清河郡主也并未出聲打斷她。

“沒有了……你也知道,姐姐回到尚書府,就是正經的官小姐了,怎麽還會做青樓裏那些營生?舞自然也不會跳了。”姜嫣搖了搖頭道,也不知道那語氣是遺憾還是嫌棄。

有人聽出了陰陽怪氣,有人卻并不覺得什麽。

“聽說,漾春樓裏一些舞姬到了年歲都會……你嫡姐及笄也有一年了,卻無人上門提親,怕是擔心你嫡姐的清白不敢去呢,若是她不出閣,你不是也要耽擱了?”

一些關鍵重要的話她們不說,可是那層意思誰都懂,紅綢有些氣着了,便想上去同她們理論,被姜幸一把拽下。

姜幸對她搖了搖頭,又凝神去聽她們的談話。

“那畢竟是我嫡姐,何況外頭傳言都只是捕風捉影,不能全信……姐姐在漾春樓受了那麽多苦,見過那麽多色令智昏的男人,已經夠可憐的了,我怎麽忍心怨怪她?”姜嫣嘆着氣,語氣既惋惜又委屈。

超肥的章!快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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