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件謝禮

廊上聚着的都是平日裏親近的閨中密友,沒有旁人在,說話自然也更放肆大膽些。

姜嫣這話表面上是在維護姜幸,可是話裏話外卻故意将話題往歪道裏引,什麽叫見識過的色令智昏的男人多了,那不就是拐着彎說她水性楊花?

姜幸出身無法改變,外面的傳言再厲害也是有的,可是姜嫣與她同出一府,幾句好話不會說也就罷了,還變着法地抹黑她。

若不是這次從牆角下聽到了,她還不知道姜嫣竟然如此愚蠢。

那個秦三娘又說話了:“陛下壽宴之上,我大哥當時也在場,他回府之後就連連嘆息,即是同情你父親,又惋惜你大哥,有一個這樣的女兒和妹妹得多糟心。聽說當日跳折腰舞的時候,她還對着那些王公大臣抛媚眼呢,真是一點也不知羞恥。”

“還有這種事嗎?”姜嫣似乎很是驚訝,“我也沒親眼看到,對這些都不是很清楚呢……”

“是真的是真的,我大哥親口說的!”秦三娘重複一遍,強調自己并沒騙人。

姜幸從牆邊忍不住輕笑出聲,說起來,那上面的人,有幾個是真的親眼見到了?卻都像開天眼一般,三人成虎,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了,恐怕她在外那些聽來可笑的謠言,就是這麽傳起來的吧。

卻不知,這裏面的功勞要算姜嫣多少呢?

興是那些女子裏有人耳力不錯,牆角的這聲輕笑被她捕捉到了,她伸手一打斷,豎起耳朵:“你們聽到一個女人的笑聲了嗎?”

姜幸趕緊捂住嘴,向牆角裏靠了靠,卻感覺廊上腳步越來越近,她剛要蹲下身,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景彥靠在廊上的立柱旁,抱着臂看着幾個女子,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到的,竟然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

“難不成,你們那日都去了陛下壽宴?”景彥臉上的笑容充滿嘲弄,嘴角微微勾起,與在太夫人那裏時的态度又全然不同,更不可一世些,“怎麽一個個說的都跟親眼看到似的。”

衆女神色一凜,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姜嫣一見到景彥,笑容就僵在臉上了。

秦三娘紅着臉,很是不服氣:“怎麽,世子要替那個女人說話,莫不是也被勾去了魂?再說,這些話都是大哥告訴我的,我又不是故意說閑話編排別人!”

“啧啧啧!”景彥邊搖頭邊走下來,笑容很是古怪,“聽聽這話說的,被勾去了魂,我還以為自己還在漾春樓呢。我要是你大哥,現在聽見你這麽說得羞死,抛媚眼嘛人家姑娘倒是沒有,你大哥在宴席之上看直了眼卻是有的,這個本世子能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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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秦三娘氣得站起身,臉漲得通紅,指着景彥卻什麽都說不出來,論伶牙俐齒,她竟然還不如一個男人。

一直沒說話的清河郡主卻清了清嗓子,她回頭看了景彥一眼,眼中憋着笑意,轉身後又恢複面無表情的神色:“行了,以後這些沒有根據的話都別說出來,你們都是有教養的,別讓人笑話去。歇腳也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清河郡主帶着人走了,唯有姜嫣有些依依不舍,她看了一眼那些人的背影,最後卻是咬咬牙跑到景彥面前,低着頭委屈道:“世子哥哥,今日謝謝你,若不是你,我們姜府又要被人抹黑了。”

景彥挑了挑眉:“原來你還知道姜府的顏面啊,我還以為你讨厭你姐姐呢,才一句好話也不願替她說。”

姜嫣後面的話都堵在喉嚨裏,聞言猛地擡頭,她沒想到景彥會這麽說她,景彥卻不打算繼續同她糾纏了,越過她向左一跳,跳到欄杆上,向下一看,本是帶着笑意的臉頓時就僵住了。

“咦,人呢?”

姜幸只聽到了景彥的第一句話,之後就沒将注意力放到廊上了,因為季琅正在廊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雖然一句話也沒說,眼神中也帶着玩味的笑意,姜幸卻能從他的神情裏察覺出來他心裏想的是什麽。

“怎麽不上去跟她們理論理論?還是她們說的确有其事,你沒什麽好辯白的呢?”

姜幸走過去,笑意綿淺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季琅神色微變,似乎被她給盯毛了,慎得慌。

心中一緊:莫非她記起來漾春樓的事了?

“你這是做什麽?”季琅有些警惕。

姜幸以輕紗掩唇,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輕聲笑了笑,下意識流露出的媚态,讓季琅雙眼一亮之後又皺緊眉頭。

“小侯爺可否賞個臉,借我一柱香的時間?我有事想同小侯爺說。”

季琅退後一步,模樣有些慌張:“本侯今日未帶随從!”

紅綢和紫絹相視一眼,也有些不明自家元娘的用意,姜幸卻笑了笑,沒有管他,盈盈向前走去,只留下一句:“那小侯爺可莫要後悔。”

姜幸真的走了,為了不讓游廊上的人發覺,她選了紫竹林裏面那條路,雖然蜿蜒,但只有這一條石板路,走丢是不會走丢的。

“果然是樓裏出來的,行事放浪大膽,絲毫不懂矜持!”季琅握着拳頭,看着姜幸越來越遠的背影,目光卻神不知鬼不覺地移到了她扭動的腰身之上,自己也沒發現他到底看了什麽,看了多久。

總之是半晌以後。

“啧,本侯倒要看看,你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季琅匆匆追了上去,腳步絲毫沒有遲疑,落下去半路,竟然不多時就追上了,到了近處,季琅叫住主仆三人。

“你……到底……有什麽事?快說!”他跑地氣喘籲籲的,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要擺架子,以示自己并非是受一個小女子引誘加脅迫才追上來的。

姜幸被他的模樣逗笑了,而後又急忙忍住。

她清了清嗓子,從懷裏掏出一枚手帕,剛遞上前,還未等說什麽,季琅急頭白臉地退後一步,眼中滿是怒火,疾聲厲色地指着她的手帕:“你讓本侯來,就是要做這事?還私相授受……本侯沒有這個興趣,也不喜歡你,更沒有要娶你為妻的打算,你将心思收一收吧,今日的事,本侯還能當做沒看見!”

季琅說完,偏過頭去。

姜幸有些錯愕地低下頭,看到自己手裏拿着的是繡着鴛鴦圖樣的手帕,突然明白對方的意思了。

可是誤會能誤會到如此長遠的未來,姜幸也着實沒想到,什麽喜歡娶妻都說出來了,這個季琅未免也太自作多情。

“小侯爺不如仔細看看這是什麽,再做決定也不遲啊。”姜幸将手帕打開,露出了一截羊脂白玉。

紅綢和紫絹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季琅一扭頭就看到了,頓時瞪大了眼,下意識伸手去摸腰間,果然沒摸到那枚玉佩。

連尴尬都顧不上,季琅急忙去搶姜幸手裏的東西,好像恐怕她發現什麽一樣,卻不想姜幸動作更快,收回手,一下讓季琅抓了個空。

“你從哪裏得到的,這是我的玉佩,你快給我!”季琅神色焦急,又要上手搶,這次姜幸直接把玉佩包好放回了懷裏,季琅眼睜睜地看着,卻毫無辦法。

他總不能撲上去撕扯她的衣服吧!

“你想怎麽樣?”

“小侯爺将玉佩掉到巷子裏了,要不是我,這玉佩就會被人撿了去。”

“那也是我的,你既然撿到,就應該物歸原主!”

“還你也行,不過小侯爺要答應我一件事。”姜幸笑意深深地看着他,眼中似乎不懷好意。

季琅定了定身,偏過身去,縱了縱鼻子,強裝鎮定道:“不就是一塊玉佩嘛,本侯要多少有多少,你少拿這些來要挾我,給還是不給,來一句痛快話!”

姜幸卻不出聲了,她看了橫脖子的季琅半晌,突然展顏一笑,兩手別到身後,漫步走到季琅前面,邊道:“我才歸府不久,對京中之人不大了解,相知之人也甚少,至于哪個府上哪個娘子姓甚名誰,更是記不清楚。”

竹林中吹着細細的風,将姜幸的輕紗裳吹動,衣袂飄飄,服服帖帖地印在身上,将那玲珑身影展現地淋漓盡致。

她一身緋色立在這青翠的竹林中,更加讓人移不開眼去。

季琅咳嗽一聲,趕緊偏過頭,看着花街鋪地旁邊立着的石墩,聲音突然低了許多:“你到底想說什麽……”

姜幸一轉身,笑容盈含深意:“我也是剛剛才想起來,冠蓋滿京華的安陽第一才女,毅南侯謝家四娘,似乎閨名中有個‘柔’字呢,不知小侯爺知道不知道?”

“你!”季琅的心一直懸着,聽到姜幸說到毅南侯,心裏就有些絕望,此時他厲喝出聲,仍然帶了些心虛。

他玉佩上就刻了個“柔”字!

“小侯爺放心,我自幼沒讀過太多書,大字也識得不多,關于小侯爺玉佩上刻着的字,只要小侯爺答應我一個要求,那個字我說不認識就不認識。”姜幸走過來,壓迫感漸漸逼近。

季琅低着頭,看着這個只到自己前胸的小娘子,對他嬌俏一笑,眼中布滿璀璨星河:“怎麽樣?”

怎麽樣?

怎麽樣都好。

季琅猛地回過神來,眼睛眨地飛快,下意識退後三步:“姜元娘!你莫要挨我太近!你們青樓裏出來的,都不知矜持為何物嗎?”

姜幸不知季琅是怎麽突然來了這麽一句,紅綢和紫絹卻的确看出不妥來了。

姜幸在漾春樓裏待了十四年,雖是被十三娘捂得嚴嚴實實的,可接觸的人啊事啊到底耳濡目染,媚骨渾然天成,與相知相熟的人相處時,也總是下意識親近,稍不注意就逾越了。

只是不知元娘為什麽會對小侯爺如此。

姜幸過了一會兒也反應過來了,知道季琅是嫌她孟浪,她背過身,神色微惱,臉上難得出現一抹羞赧:“你不答應就算了,還你的玉佩。”

她掏出懷中的手帕,許是太心急,轉過身直接一齊拍到了季琅手上,頭也不擡,就匆匆走了。

看她明顯生氣的模樣,季琅手上沉甸甸,心裏卻有些空落落的,再加上那丫頭跟着的兩個奴婢也一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霎時間讓他懷疑自己莫非真是說了什麽人神共憤的話?

“等等!”季琅揚聲将她叫住。

姜幸頓住腳步,卻沒回頭,半晌後季琅走到她身前,一邊抱着臂一邊哼唧道:“是本侯好奇心太盛,不知道你有什麽事要求到我頭上來。你若不說,我怕是會睡不好覺,至于答不答應你,決定權在我手上。你說吧!”

姜幸擡眉看他,見他神色如常,似乎不覺得自己變來變去的樣子有何不妥,可是因着他前面說自己“不知矜持”,也沒什麽耐心,就冷着臉道:“不知小侯爺還記不記得,自己兩年前,曾在京郊殺死一個人?”

此話一出,不僅季琅面色大變,就連紅綢和紫絹都變了臉色,驚恐地看着對方。

季琅神色微黯,突然走近一步,粗魯地抓緊姜幸的手腕,眼中明亮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晦暗的戾色:“你是怎麽知道的?說!”

“元娘!”

“小侯爺!”

紫絹和紅綢一看姜幸有危險,便要過來幫忙,姜幸也沒想到季琅反應會這麽大,但她很快就冷靜下來,看了兩個丫頭一眼,讓她們稍安勿躁。

又轉過頭對季琅道:“小侯爺還是聽我說完吧,而且……”姜幸轉眼看了看自己被緊緊抓着的手,眉頭輕蹙,隐有痛色,“疼……”

季琅一看她忍痛的神色,下意識松開了手。

等他回過神來後,神情卻突然變得異常驚愕——他剛剛,抓住了姜元娘的手——他竟然沒有任何反應!

他向來是碰不得女子的啊!

沒在意季琅神色的姜幸将手隆進袖子裏,慢慢開口:“我知道那個人該死,所以小侯爺大可以放心,我不會用這件事要挾小侯爺什麽,至于我為什麽知道這件事,小侯爺也不必多問,因為跟我想拜托小侯爺的事毫無關系。”

姜幸突然擡起頭:“我只是想問一句,當時小侯爺殺了那個歹人之後,将他頭上鬥笠除去時‘咦’了一聲,小侯爺是不是認識那個人?那個人是出自姜府嗎?”

“姜府?”季琅重複一遍,眼睛微眯,“你為什麽會突然提到姜府?”

“小侯爺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

季琅緊皺的眉頭微微動了動,他當年确實失手殺死過一個人。

那天他心情煩悶,打馬去京郊散心,發現一人欲行不軌之事,他當時身上有佩劍,情急之下将那人一劍穿心了,絲毫沒有手下留情。

被侵犯的女子一身白衣,頭戴帷帽,似是被下了什麽藥,手腳綿軟無力,連話也說不出,季琅只好将她背回城,找了個客棧,又尋了個大夫來看。

又因這事實在影響女子名節,季琅想等女子醒過來再問她作何打算,誰知道等他抓完藥回去,卻發現床鋪上空空如也,人已經不見了。

後來他聽說,毅南侯府謝家的四娘從安靈寺回京的途中,糟了賊人滋擾,好在随行之人有武藝好的,将那夥賊人都打跑了,他便自以為是地猜測,自己救下的是謝家四娘……

為了保全名聲,毅南侯府這麽傳也情有可原,他們不可能把實話說出來,不然謝四娘的名節豈不是不保了?

可是,可是……

如果真是他想得這樣,那姜元娘又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小侯爺?你到底說不說?”姜幸有些着急了。

季琅凝視着她,點了點頭道:“我的确認識那個人,但是跟姜府毫無關系,他曾是京郊流竄的大盜,平熙十六年被捕,在街上□□之時,許多人都看過他的模樣,所以我也對他有些印象。”

“大盜?”姜幸聽見這個答案,心中并不滿意,“既然被捕了,怎麽會出現在城外?”

季琅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姜幸低下頭,眼中閃動着糾結的神色,她一直以為當年季琅驚咦出聲是因為熟悉那人,說不定就是出自姜府,只要知道那個人是跟随誰的,很快她便能找到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真兇。

可是那個人居然是個大盜。

如果有人借刀殺人,背後的人未必是姜府,也有可能是想要嫁禍給姜府。

可是如果那日沒有季琅出手相救,這嫁禍又有什麽用?誰會在意她的死活?

姜幸越想心越亂,絲毫沒注意旁邊之人的神色。

“當日,難道你也在附近?”季琅突然問她,眼中滿是審視。

姜幸擡頭去看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眸裏除了疑問再無其他。

其實她應該當面道聲謝的,可是季琅卻未必希望他救過自己,又何必給人平添煩惱呢?

“紅綢,紫絹,我們走吧。”姜幸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乖巧地彎了彎身,轉身便帶着人走了,不管季琅在後面怎麽喊,她都沒有再停留。

季琅在竹林中站了半晌,心緒淩亂,心中猶如系着打不開的千千結,他攤開手,看了看手裏的方帕,兩只鴛鴦依偎在一起,溫情脈脈,裏面躺着一個缺了角的玉佩。

他掂量掂量,卻覺得沉甸甸的,手感也與想象中不一樣,心中一動,他将手帕完全打開,竟然發現除了那枚玉佩之外,還有一個漂亮的珠子,珠子旁邊還躺了一個紙條。

季琅急忙打開。

上面只寫了一行字,多謝小侯爺。

是謝他回答她方才的問話嗎?

季琅撓了撓頭,拿起珠子看了半天,隔了好久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姜元娘竟然将繡着鴛鴦的手帕也給他了!

這還不是私相授受?

“小侯爺!”

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叫喊,季琅沒做他想,手忙腳亂地将手帕、珠子和玉佩一股腦塞到懷裏,回過頭來裝作什麽都沒發生,沖景彥擺了擺手。

“嗯,幹什麽?”

景彥神色不快,走近捶了一下他肩膀:“還問我幹什麽?我一轉眼就找不到你了,在附近好個找!”

景彥扒着他肩膀左右看了看:“你有沒有看到姜元娘?”

季琅搖頭,心虛又謹慎地摸着前胸:“沒有,不知道,別問我!”

景彥:一拍腦門,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季琅:很簡單,就是我要挖牆腳。

景彥: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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