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成親前夜

隐沒在雲層裏月亮露出一邊,灑下清亮的月華,将樹葉的影子照得斑斑駁駁,靜谧的院子中傳來陣陣蟲鳴,絲毫不因那人的到來而打破眼前的靜谧。

姜幸昂着頭,看他蹲在樹杈上,雙臂垂在身前,像一只五脊六獸的哈巴狗,就差要吐着舌頭乞食了。

心中這個念頭閃過之後,她才漸漸回過神來,眉頭微微蹙起,壓低着聲音不滿道:“小侯爺莫非這麽愛爬人家牆嗎?”

況且還是深更半夜,要是她不認識季琅,非得把他當成心懷不軌的登徒子或采花大盜。

季琅抖着身子,看起來似乎毫不在意她的質問,一邊看看天一邊看看地,漫不經心地回道:“我本來就喜歡來這離呆着,沒事賞賞月吹吹風,上面風景很好的。”

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姜幸只看到遮住月光的烏雲,夜風一掃,吹着她鬥篷下的身子一冷,趕緊抱臂蹲下取暖。

才說完話的季琅頓時覺得有些尴尬。

正當他紅着臉不知該怎麽狡辯的時候,姜幸突然仰起頭,半含疑惑地看着他,眼睛晶瑩閃動,如兩顆夜裏發亮的明珠。

“小侯爺是擔心我嗎?”

冷風吹動燥熱,季琅燒得紅的臉在夜裏看不分明,他看着樹下的姜幸久久都未回答。

從這丫頭離開侯府之後他就一直心神不寧,偌大的京城沒個好去處,連尋誰出去消遣都不知道了。他總惦記着那夜裏的那張臉,她摔碎了瓷杯,将瓷片握在手裏的樣子。

人好像經歷了越多越麻木,但他不确定那個丫頭是不是也這樣。

鬼使神差地,他便又偷偷地爬上這顆樹,看燈光亮起,再看燈光熄滅,不知不覺地守了半夜。

季琅從未對任何非親非故的人這樣上過心。

姜幸等着他回答,直到脖子仰僵了,也沒等到答案,她低下頭想了想,又擡起頭去看他:“聖上賜婚的那道聖旨,是小侯爺求來的嗎?”

這是她心裏認定的事,只因為季琅留下那樣的承諾之後,第二日那道聖旨就救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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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別怪她貪心了,她突然又想奢求更多。

季琅在樹影下挑了挑眉,不知想到了什麽,唇齒中蹭出一抹笑意,只是帶了三分冷:“你以為呢?除了我誰還會救你?”

姜幸沒聽出他話裏有話,然而認真思索起來,随後搖了搖頭。

她又向前一步,雙手攏着頸前鬥篷的細帶,遲疑一瞬,才慢聲細語地低聲說起:“不論小侯爺心裏是怎麽想的,元娘都感激小侯爺能做到這一步,只是……若是有一日小侯爺後悔了,還望小侯爺留給元娘一點體面——”

季琅眉頭一皺,硬聲打斷了她的話:“本侯行事雖然随心,卻從不言後悔,什麽體面不體面的,你想得也太多了。”

鄭重的聲音之後,下面那句話就成了牢騷,姜幸心中稍安,不由得松一口氣,盡管他的語氣總是那麽不耐煩,可她總能聽出其中掩藏的真心。

她正想着,忽覺額頭一涼,一陣呼嘯的狂風驟然掀起,緊接着是密集的雨點噼裏啪啦地落下。

樹上的人一聲低呼,兩手罩着頭刷地一下從上面跳下來,然後跑到姜幸面前,一臉着急:“你愣着做什麽,下雨了,進去啊!”

姜幸當然知道要進去避雨,她震驚的是季琅直接不管不顧地跳到她院子裏來。

可是雨下得急,她想了想,總不能讓他淋着雨走,怎麽也要扔一把傘給他……

姜幸急忙轉頭,一邊戴上鬥篷上的帽子一邊進到屋子裏,臉上也不知是雨點還是汗水,明明雨色微涼,她卻覺得熱氣騰騰,此等場面若是被人發現了,她準沒有好果子吃,頓時覺得自己是做賊心虛。

越是着急,那把青色油紙傘卻像長了翅膀飛了似得,怎麽也找不見,她下意識就想喊紅綢,嘴剛張開,又急忙用手捂嘴。

再翻下去,早晚要将值夜的紅綢吵醒。

姜幸輕手輕腳地走出去,看到季琅正背對着她,悠閑地看着房檐垂下的雨幕,好像壓根想不起來自己是在誰房前賞雨。

他扭過頭,看了看她的雙手,然後什麽也沒說,走到牆邊靠着坐了下去,右手搭在膝頭上:“看樣子只是陣雨,雨停了我就走。”

聽起來好像姜幸在趕他似得。

但是她難得看到季琅如此心平氣和的模樣,不知不覺地,心裏的緊張也漸漸消弭了,就在這時,天上落下一道驚雷,“霹嚓”一聲,吓得姜幸捂着耳朵蹲了下去。

季琅看着眼前人,嘴角彎起一抹笑:“你怕打雷?”

“不怕!”姜幸急着回了一句,又趕緊擡頭看了看天,雙手雙腳向後挪,直到脊背也貼上牆壁。

“我不怕。”姜幸轉過頭,瞪着季琅重複一遍。

季琅覺得她欲蓋彌彰的樣子十分有趣:“那你倒是把手放下來啊。”

兩人挨着近,聲音雖然小,但她還是能聽清的,姜幸反應過來,把手慢慢放下去,局促地抱住雙膝。

“那封信上的事,你不要想太多,有些事你知道了也阻止不了,背後的人比你強,像華氏這樣無辜的鮮血流得可太多了,不是憑你一己之力就能颠倒乾坤的。”

季琅的聲音突然闖入她耳中,在嘈雜的大雨聲裏,平靜而溫和的語氣仿佛能撫平她心裏所有不安的情緒。

他在教她什麽,不止是安撫那麽簡單。

平日裏看他縱情玩樂,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模樣,都想不到他也有如此通透的一面。

眼睛發沉,她頭靠着牆,輕輕嗯了一聲。

季琅把玩着手裏的玉佩,看着陰沉的天:“一開始我也奇怪,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頂着這樣的身份回姜府,是為了榮華富貴?是為了找回自己的東西?後來發現,好像都不是。”

他啧嘆一聲,唇角暗藏譏諷:“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在,要是我也忍不了,你能在這樣的地方忍耐兩年,說實話,我反到有點佩服你了……”

說到這,季琅扭頭看她,才發現她已經閉上眼,靠在牆邊上歪着頭睡着了,腦袋一點一點,将搭不搭地落在他肩頭。

季琅怔了怔,身子突然變得僵硬起來,一動不敢動,那人終于落上他的左肩,安穩的呼吸聲比雨聲還要擾亂他的心緒,他吸了一口氣,眼睛卻怎麽都挪不開。

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臉壓着肩膀,壓出一個凹槽,模樣看着又乖巧又可愛。

季琅又舒了口氣,這次不敢再看她了,轉而看天。

夜涼如水,雨是水,人也是水。

姜幸第二日正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還蓋着被子。

紅綢也醒了,她一邊揉着眼睛一邊走過來,本以為床上的人還沒醒,看到那雙明亮的眼珠,她先愣了愣,随即驚呼一聲。

姜幸吓一跳!

“元娘,你怎麽穿着鬥篷睡覺呀?”

姜幸坐起身,掀開被子看了看身前系着的帶子,恍惚間想起了昨夜發生的事。

小侯爺是真的來過!

“元娘,你怎麽了?”紅綢看她受了驚吓的樣子,也着起急來,還以為她是做了噩夢。

姜幸急忙搖了搖頭,一邊将鬥篷解下,一邊岔開話題:“紅綢,我身上黏膩,你去讓人燒點水,我想沐浴。”

紅綢很好糊弄,應下後轉身就出去了。

姜幸穿好鞋,聽見外面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雨點打在窗戶上,砸出一陣陣聲響,她靠到窗邊,輕推開,嗅到新鮮的泥土香,也看到了地上一個個水窪。

紫絹正挑着水晶簾進來,看到她的身影,随口說了一句:“雨好像下了一夜,元娘睡好了嗎?”

姜幸沒有說話,只是望着窗外的雨色,想起那個蹲在樹上的人。

他沒有淋着雨回去吧……

武敬侯府,季琅包着被子,在床上捧着熱粥,看着來人,“阿嚏!”打了一個好大的噴嚏。

季衡宇受驚吓似得退後一步,随即坐到他床邊,語氣雖是抱怨,眼裏卻含着擔心:“怎麽好端端的還染上風寒了呢?你這是半夜去哪瞎晃悠去了。”

沒想到還被他猜中了大半,季琅瞥了他一眼,不說話,喝了一口熱粥,覺得肚子裏服服帖帖得舒服好多,才啞着嗓子說道:“別說的那麽嚴重,我就是着涼了。”

季衡宇哼唧一聲;“你還是仔細着點,生病了也不是小事。”

“我知道了,”季琅不耐煩地回了一聲,将熱粥一口幹了,然後豪氣地遞給季衡宇,擦了擦嘴,“對了,大侄子有沒有跟你說那個姓胡的刑部主事的事?”

季衡宇一怔,随即板正臉色,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先點了點頭:“大哥去刑部的檔案庫裏查過,關于那個胡主事,記錄在案的東西非常少。可是當年的貪墨案卻是有跡可循的,當時陛下整頓吏治,牽出一樁貪墨案,那個胡主事私收賄賂放走牢犯,因着這事,刑部大清洗,京中的羅家也倒臺了。”

羅家是一個新生的寒門四品官,當時剛起來,就全部入獄了。

“這羅家和晉王有沒有什麽關系?”季琅急忙問道,卻看到季衡宇搖了搖頭,表示并沒有。

然而這是季清平沒有查出來還是真的沒有關系,他們卻不得而知。

季衡宇接着道:“但是大哥說了,無論如何,這是咱們知道的唯一一條有關當年的線索,不論有沒有頭緒都要查下去。”

季琅點點頭,沒有說話。

日子過得很快,眨眼間已是要到成親的日子了,大婚前日,姜幸收到了從季府送過來的嫁衣,其上繁複的圖案和繡紋讓人眼花缭亂,姜幸也從未見過這麽隆重的喜服,她抱着衣裳,在床邊靜靜地坐着。

“元娘想什麽呢,竟笑得這麽開心?”綠荷在一旁打趣。

姜幸在想什麽不言而喻,她這次并未否認,而是收回視線,轉頭看着綠荷,一臉憧憬地問她:“你說,嫁到侯府的生活,會變得和原來不一樣嗎?”

綠荷淺淺一笑,語氣卻十分篤定:“肯定會的!”

要說為什麽,因為我就是武敬侯府的人啊,綠荷心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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