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太子

季衡宇撩袍子進來,嘴上不停,一大清早就給武敬侯府增添生氣。

卓氏本是坐在旁邊嗑瓜子,看見季衡宇進來急忙放下手,拍拍手坐端正了。

裏面的人對視一眼,心裏想的都是季衡宇方才說的事,陛下愛重武敬侯府,時不時賞賜點東西下來,他們也見怪不怪。

就是派人來接他們進宮的舉動卻有些太過了,尤其季琅也非重臣,一般不應有此殊榮。

也不知道宮裏有什麽事,季琅和季清平都看向上面坐着的楚氏,楚氏卻沒什麽神色變化,她沖姜幸擡了擡下巴,揮手讓他們走:“都是一家人,認親早晚都可以,陛下既然來叫了,你們也莫要讓宮裏來人等太久,先去吧。”

姜幸卻扭頭看向季琅。

季琅彎身告退:“那我和幸娘先走了。”他一邊說着一邊來抓姜幸胳膊,動作十分自然,又看向季清平,“你要上朝,咱們一起出去呗。”

季清平點了點頭。

姜幸還沉浸在方才他的那聲“幸娘”裏。

手腕被他握在手心裏,腳步也為了配合她慢了下來,雖然出去後他一直在和他侄兒說話,手卻始終沒松下。

好像這樣一直被他拽着,不論去哪,心裏都十分安定。皇宮,她不是第一次去了,兩次的心境卻截然不同,她也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能以侯夫人的身份去進宮謝恩。

說起來,這位世間少有前無古人的女皇陛下,待她也算不薄了。

出府的路上,季清平一直沉着眉,似乎有話要說,視線偶爾挪到姜幸身上,欲言又止,好像礙于她在這沒辦法說出口似的。

雖然他舉止恭敬守禮,也未曾用異樣的眼光看自己,但姜幸總覺得他對自己有所戒備。

季琅卻不管這麽多。

“大郎,最近胡主事那事有什麽進展嗎?你近來忙,我都沒時間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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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平腳步頓了一下,三個人齊齊停住腳步,姜幸看到他又看了自己一眼,心中微微有些不悅。

“你看她做什麽?”季琅直接問了出來,語氣十分不解。

姜幸看季清平神色諱莫如深,遂扒開了季琅的手,指了指前面:“你們兩個說,我先去前面看看。”

她也不想聽,也不想自己在這自讨沒趣。

誰知道她剛向前走一步,就被季琅粗魯地扯了回來:“你自己去前面看什麽?再丢了……”

他重新把她拉回自己身側,再次握上她的手腕,看着季清平道:“你不用避着她,胡主事的事就是她告訴我的,這件事始末她都知道。”

他原來懂季清平的意思,知道他對自己戒備,姜幸擡頭多看了他一眼。

側旁的季清平神色微微一怔,有些訝然地看向姜幸,随即又皺緊了眉頭,比剛才面色還沉,他突然卸去先前的尊敬,眼中的懷疑不加掩飾。

“你說的都是真的?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能當玩笑話說的。”

季琅臉色一變,把姜幸向後拽了拽,自己擋在她身前,語氣突然嚴肅起來:“你就是這麽跟你小嬸嬸說話的?”

姜幸隐在季琅背後,看見季清平轉而凝視他,兩人對視了良久。

最後是季清平眉頭松了松,眼中似是閃過一絲無奈,他嘆了口氣,神色緩和不少。

“方才是我逾矩了……但這話卻是要問清楚的,別到最後白忙活一場,卻發現是個子虛烏有的事。”

姜幸心思玲珑,一下就明白季清平的話是什麽意思了,他覺得自己是為了接近季琅而編了這些話蒙騙他,打心底裏也沒将她當成個好女人。

她突然想起,這人給她的感覺和大哥很像,只是季清平更心機更深些,看起來有些高深莫測,也比大哥更冷,眼中的輕蔑絲毫不少,并非只針對她。

姜幸不躲在季琅身後了,她盈盈走出來,神色鎮定:“大郎盡管放心,胡主事的事絕不是我信口開河,相信大郎查了這麽久,也能發現其中端倪。若是大郎不信,我在這裏發個誓也未嘗不可。”

“你發什麽誓?”季琅半挑着眉,“喜事還未過,別說不吉利的話。”

雖是斥責她,卻明顯是對季清平表明自己的态度,後者沉思半晌,提步向前走了:“算了,走吧。”

這件事才算翻篇。

盡管只是清晨裏相處的這一會兒時間,姜幸卻發現,季琅這個小侯爺的位子不過是徒有其名,侯府裏真正掌控權柄的是這個季家大郎季清平,在朝中有話語權的也是季清平,他年紀輕輕就在六部管事,以後還大有提升的空間。

季琅不過混了個侯爺的位子,其實賦閑在家,他也未曾像其他有志之士一般用功讀書走科舉的路子。

但是按理來說,不該這樣的,為了侯府興盛不衰,季琅本該挑起這份重擔,現在卻是大房那邊将之攬在肩上。

她總覺得有哪裏說不通。

出了侯府,季清平就去另一輛馬車了,季琅則帶着她登上前面那輛一看就很奢華的馬車。

坐進去後,季琅面色一沉,他揚起胳膊搭在眼睛上放空了好一會,才放下手看着姜幸:“大郎的話,你別多心,他一直如此,對誰都這樣,總比常人要想的多些。”

季清平和姜幸非親非故,和大哥給她的傷害不同,她其實并不放在心上,聞言便搖了搖頭。

馬車在宮門口停下來了,季清平比他們快幾步,因為要趕着上朝。兩人從馬車上下來,從笠正門入,剛進去就迎上來一個宮人,顯然早已經在此等待多時。

那人含胸躬身,很是謹慎尊敬:“侯爺請随奴婢來,殿下在禦花園等着侯爺呢。”

季琅聞言一怔,眼睛頓時睜大了:“殿下?”

“不是陛下召我們入宮謝恩嗎?”

宮人彎了彎身,回道:“陛下早朝,還有會子時間,侯爺先去太子殿下那邊也無妨。”

季琅馬上反應過來,這馬車想必是太子殿下派來的了,看來是想趁他進宮謝恩的時候跟他談談別的事。

他擡了擡手:“帶路吧。”

姜幸跟在後面,将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裏不由得開始琢磨起這個大盛尊貴的太子殿下。

說起這個人,就不得不說當今聖上李庭玉坐上皇位的不易。

先皇膝下原本只有一個皇子,生下後就被立為太子,但太子從小體弱多病,當時的國師也就是安靈寺方丈,言宮煞太重,于太子性命有礙,需讓太子遠離京城,直至命格完全定下才可歸來,于是先皇便将太子送到了千裏之外的骊山。

誰知道十五年後,太子歸來,卻搖身一變成為了皇太女。當時有許多朝臣質疑她的身份,從而引動了朝中大變。但是很快有人明悟了,當年方丈之言不過是個騙局,是先皇有意将江山交到女兒手上,便撒下這個彌天大謊,十五年後,太子之位已成定局,讓大臣們不得不接受這個決定。

可此舉有違祖宗禮法,仍有許多人不願臣服,便有大臣以性命相挾,血濺朝堂以求先皇更改傳位诏書。

先皇為李庭玉鋪了那麽長的路,沒道理最終屈服于幾個臣子,于是率先發作,将幾個鬧得兇的大臣直接拖到承乾殿門前砍了,殺雞儆猴,雷霆手段,加上李庭玉的母族是手握軍權的卓家,卓家在朝中說一句話,整個大盛都要抖三抖。

胳膊終究扭不過大腿,大臣們也要保命,哪敢繼續聲讨皇上。

且李庭玉監國的三年,處理起政事來游刃有餘,未曾做過任何錯誤的決斷,于情于理,大臣門都沒有理由再去反駁。

大臣們雖不再非議,卻并不代表人無異心,當時先皇的胞弟燕王不服李庭玉為皇太女,一心觊觎皇位,曾多次暗害她。

終于有一次害得李庭玉性命垂危,經太醫全力救治才撿回一條命,卻也足足卧床十月。

而燕王也因為事情敗露,被先皇遣回封地永不得返,後來又因為裏通敵國,被先皇賜死在燕地。

這事奇就奇在,卧病在床的李庭玉十月後竟誕下了本朝唯一一個皇嗣,其父身份不明,直到現在也沒人知道。可因為孩子是從李庭玉肚子裏蹦出來的,皇族血脈絕不會錯,這孩子身份是質疑不得的。

後來李庭玉坐上皇位,便立了他為太子。

李庭玉似乎在有意隐蔽孩子生身父親的身份,且她已是女皇,早晚要有一個人來繼承她的皇位,重臣猜測,李庭玉之所以不暴露孩子父親的身份,就是為了不混淆李氏血脈,保住李氏江山。

誰知道陛下“皇夫”會不會生異心而去奪位呢!

興許那人早就被處死了也說不定。

所以太子李自琛的身份一直都是宮中秘辛,但凡有人議論,便會被陛下尋個由頭發作,久而久之,也沒有人敢再去妄議了。

這些事,都是十三娘以前偷偷跟她講的,所說之事其實也不是什麽秘密,身為大盛人都知道一二。

但以前姜幸未曾接觸過,不知道太子和季琅竟然還有些交情,還召見他到禦花園敘舊。

衆人到禦花園後,隔着一排月季花,姜幸看到不遠處有個人握着長弓,正在瞄準遠處大樹上的靶子,那人一身金絲玄衣,眉鋒挺立,眉目中有陛下的影子,歲數看起來和季琅差不太多。

那人将彎弓拉滿,眼睛緊緊盯着箭靶,畫面似乎突然定格了,下一刻之後,那箭爆射而出,眨眼間便射中靶心,分毫不差。

感覺那箭靶好像自己的脖子,姜幸忍不住一激靈,就聽到旁邊的季琅拍拍手,笑着走過去:“殿下的箭術有很大的長進啊!”

聽這語氣,他和太子殿下關系似乎很好。

李自琛聽見聲音,放下弓轉身。

季琅也不忘行禮,姜幸自然跟着他,幾人走近後,李自琛将弓遞給一旁的宮人,拿着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汗,眉頭微挑:“最近要見你一面真難啊……”

他目光移到姜幸身上,語氣半含調侃:“原是要娶美嬌娥,沒空來宮裏陪孤了。”

姜幸低了低頭。

“婚事是陛下賜的,臣想不重視也不行啊。”季琅理直氣壯,李自琛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向前走去。

季琅拉着姜幸也跟了上去。

“今天喊你來,是想跟你說個事。”李自琛在前面走着,直接開門見山,他倒是沒在意旁邊還有個姜幸。

看他眉頭緊皺的樣子,似乎在為某件事煩惱。

“什麽事能讓殿下這麽着急?”

“也不是着急,”李自琛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季琅,“孤聽說,今年九月,泗泠要派來使團商議兩國互市的事,順便恭賀陛下壽辰,這件事你知道吧?”

季琅雙眼微眯,臉上的笑意頓時隐去不少,提起泗泠國,他可再沒有玩笑的意思,對于武敬侯府來說,不論和平還是戰時,泗泠都是他們的敵人。

他點了點頭:“臣聽清平說過。”

“那你可知?這次泗泠使團還要來一個公主,似乎有意要和大盛和親。”

季琅一怔,眼睛頓時瞪大:“這件事臣沒聽說過!”要是這件事是真的,大盛如今能娶和親公主的人,唯有太子殿下了,年齡也正合适……怪不得他這麽着急。

“十有八/九不會錯,”李自琛神色多有無奈,又微微嘆了口氣,“陛下沒有跟孤說,孤也不敢問。”

說到李庭玉的時候,這個言笑晏晏的太子殿下像個委屈的孩子。

季琅卻明白他的意思了:“殿下是想……”

“今天你面聖的時候,旁敲側擊地替孤套套話,看看陛下有沒有那個意思,若是有的話,孤再想辦法,沒有的話,孤也能放心。”李自琛委以重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琅有些無奈,但是他也知道,陛下雖然對他們這些小輩都很是疼愛,卻唯獨對這個親生兒子嚴厲苛刻,導致太子到現在都很怕陛下。

可誰不怕呢……

“殿下既然這麽說了,臣就替殿下問一問,只是,臣可不一定能問出來。”畢竟陛下智近乎妖,沒準一下就能猜透他的用意,這點小伎倆,在陛下面前還真不夠看。

李自琛毫不在意地擺擺手:“孤也是試試,問出來最好,問不出來,使團進京時也會有答案。”

他又繼續向前走,一路上芳香彌漫,清風吹動得人心舒暢,幾人都沒說話,開始賞起禦花園的風景了,只是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腳步,轉身問季琅:“你有沒有想過找點事做?連景彥都在五城兵馬司混了個閑差,你都成家了,難道以後就一直這樣下去?”

看到李自琛将目光又移到自己身上,姜幸心中微動,忍不住去看季琅,卻見他雙手疊到腦後,神色輕松:“臣現在這樣就很快活,官場兵營都不适合我,也沒意思。”

李自琛忽然走近他,在他耳側低語什麽,姜幸沒有聽清,只看到季琅變了變臉色,良久後才緩和下來,笑了笑:“大郎也一樣,殿下可以放心他,臣志不在此,就想一直當個閑散侯爺。”

李自琛看了他半晌,最後才搖了搖頭,頗有些無奈:“算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吧,孤也不強求。”

已到了禦花園的盡頭,李自琛看了看天,跟季琅道:“陛下那邊要散朝了,你們過去吧。”

臨走的時候,他突然叫住姜幸,臉上含着笑意:“兩年前,陛下壽宴上的那支折腰舞孤也看了,此後雲韶府雖學會了這支舞,卻都沒你跳得傳神,現在你已成為季琅妻子,這樣絕妙的舞姿今後怕是再難見到了。”

姜幸聞言彎了彎身,卻不知殿下這話是什麽意思,該怎麽接,或許他只是表示一下惋惜,并沒有其他意思?

李自琛轉身走了,她看了那個背影半天,也琢磨不出殿下的用意,再回過頭,就看到季琅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不過是一支舞而已,就能讓人念念不忘,此舞果真有那麽大魅力?”

“嗯?”姜幸愣了一下,又回過神來,認真看着他,“折腰舞跳起來翩若驚鴻,是真的很美,小侯爺不信,可以去漾春樓一看便知。”

季琅一聽,給氣得夠嗆,一口氣沒緩上來,咳了好久。

“哪有妻子讓夫君去逛青樓的,姜幸,你清醒一點好不好?”

他說完,甩着袖離開了,留下姜幸一個人頓知自己失言而懊惱,不出一會兒,季琅又回來拉着她離開了禦花園。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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