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三郎

姜幸神色一滞,心中忽然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一直以來她将自己囚困在窒息的異色目光下,其實可能是她根本就想錯了方向。

她蜷了蜷手指,壓低了聲音問出口:“這是……什麽意思?”

卓氏喝了口涼茶,炎熱夏日蟲鳴聲陣陣,正午的陽光耀眼,兩個人在涼爽的屋內對坐,很久之後姜幸才聽到她理清思路的聲音。

“有些事,是我從夫君那裏聽說的。沒嫁過來之前,我也一直以為武敬侯府的小侯爺是個混不吝,不止我,其實許多世家子弟們都看不上他,不然他也不會到現在,身邊除了景家那個世子,再也沒什麽朋友,他跟那些看起來上不得臺面的酒肉朋友混在一起,也是因為不想硬湊過去,聽別人對他說三道四。”

姜幸靜靜地聽着,以前只是覺得季琅身在侯位,随心所欲毫不顧忌,是因為他本性就是自由潇灑無拘無束,可是聽卓氏的語氣,好像并不是這樣。

而卓氏說的話其實并未誇大其詞,就連姜幸的哥哥,一個三品官的大郎君,在背後也是唾棄季琅的。

景彥和季琅最大的不同,不過是一個嫡出庶出的關系,前者便能做到真正的不在意,後者卻未必如此。

姜幸心中忽然蹦出一個疑問,以前她從未深思過的。

季琅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卓氏拿起一瓣酸橘子,眼睛向上看了看,回味橘子味道的時候也在腦中回憶很久遠的事,她望着姜幸,慢慢道:“你別看小叔輩分大,實際上府上的人都很寵他,夫君也總是怕小叔心中過不去那道坎,所以走到哪裏都帶着他,帶着他玩也好,闖禍也好,只要別讓他困在那個三寸小世界裏。”

姜幸眼中滿是不解:“小侯爺看起來,難道不是挺開朗的嗎?”

“我以前也是那麽覺得的,直到嫁過來之後聽說了很多事。”卓氏手上扒着橘子皮,分成一小塊一小塊鋪在桌子上,一邊無意識地擺陣一邊她說話。

“你知道祖父,也就是老侯爺其實帶過小叔大概九年吧,一開始,包括祖母在內,大哥和夫君待小叔都沒有這麽縱容,那時候只有老侯爺很疼愛他。我聽夫君說,老侯爺教小叔讀書習武,大從小他就有驚人的天賦,學什麽一聽就會,連夫君有時候都忍不住嫉妒。”

姜幸臉上的訝然更深了,這和她聽過的完全不同,就忍不住發問:“可是傳言都不是這樣的……”

“對,因為老侯爺從來不帶小叔出去,所以旁人當然不知道,”卓氏放下橘子,低眉想了想,“也許祖父是為了保護小叔吧,才将他捂得嚴嚴實實的,但是久而久之,再笨的人也能察覺到自己身份和旁人的差異,直到祖父離世,那層保護再也沒有了,他才發覺外面的口誅筆伐是有多險惡。”

“但是……”姜幸忽然覺得口中酸澀,卻總是有什麽連接不起來,好像遺漏了什麽一般,“但是老侯爺最後不是把爵位傳給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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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心中,這就是一種肯定,季琅那樣一個驕傲的人,難道會覺得自己配不起?

卓氏搖了搖頭:“就是因為這樣,小叔才覺得自己欠大哥的吧,不管有沒有他,這爵位最合理的繼承人都是大哥,最後因為祖父的那個決定,大哥靠自己才在六部拼出這條路,讓小叔總覺得心裏紮着根刺。”

她扭過頭看了看姜幸,似乎欲言又止,那句話在口中糾結了很久,終究是沒說出口。

姜幸卻陷入沉思,開始重新審視起季府裏人們的那些關系。

關于老侯爺晚年的荒唐事,太夫人不是沒有怨言,關于家中突然多出了一個母族身份不明的庶出小叔,還繼承了爵位,兩位爺心中也不是沒有計較。或許這些怨言和計較随着時間的流逝,随着情誼的加深都漸漸不再成為阻礙了,唯有季琅一個人沒辦法真的放下。

許多之前季琅看着姜幸時不經意流出的嘲諷,到頭來好像都在說他自己一樣。

而越是不想靠近越是在意,到最後姜幸任何一切都被季琅捕捉,是不是冥冥之中,他也想把自己救贖呢?

一個人前面有多明亮,背後就有多晦暗,可嘆季琅幫助自己那麽多,姜幸卻一絲一毫也沒發現。

卓氏說了一會兒就要回去了,姜幸總覺得腦中渾渾噩噩的,後面的話也聽得心不在焉,送到門口,卓氏忽然心血來潮地握着她的手:“七月份要去秋獵,到時我教你騎馬射獵。今天說的這些,你也別往心裏去,不管外面的人說什麽,咱們季府永遠打斷骨頭連着筋,小叔心裏的別扭,還要靠你來抹去呢,祖母說,小叔娶了你,準保能變回以前的他!”

姜幸眼睛一亮:“娘真是這麽說的?”

卓氏拍拍胸脯:“騙你是小狗兒!”

她雖然來得時間不久,對季府的人也沒什麽深刻的了解,卻也禁不住覺得,或許家人就是這樣,也不是沒有矛盾,也不是沒有糾葛,只是到最後,還是希望對方都好,過得快活。

過了晌午,姜幸小憩一會兒,起身和四個丫頭清點了一下帶過來的嫁妝,又将整個醉方居走了一遭,才發覺這裏真是冷清地可憐。清風和長安都搬到外院去住了,除了一些粗使丫鬟,也沒有別的生氣,東西廂房更是什麽都沒有,唯有新房布置地像是那麽回事,讓姜幸不得不懷疑,以前季琅真的住過這裏嗎?

結果卻在綠荷那裏找到了答案。

“小侯爺前院還有個住處,他的确不經常回內院。”

“前院?”姜幸一愣,“什麽地?”

“碎玉軒,以前老侯爺教他讀書寫字的地方,後來小侯爺荒廢學業,還是喜歡在那裏睡,太夫人就由着他了,反正沒成親,睡哪裏都一樣——”

綠荷說到這裏聲音一頓,感覺到一雙雙目光看向自己,都帶着審視,就連姜幸也一樣。

紅綢最先開口:“你随我們過來也才幾日,怎麽這些我和紫絹姐姐不知道,你都知道呢?”

大戶人家,丫鬟私下裏打探郎君的事是有忌諱的,說不定是為了投其所好,然後存着不幹淨的心思爬床,一看自己被這樣懷疑了,綠荷趕緊擺手:“沒有沒有!你們誤會了!”

她和青萍對視一眼,這才齊齊走到姜幸身前,彎了彎身:“以前一直沒有找機會告訴夫人,其實我們兩個本就出自武敬侯府。”

“什麽?”姜幸瞪大了雙眼,三個人都愣住了,“你們不是皇上派過來的?”

青萍搖了搖頭:“陛下怎麽會管這檔子事,其實是小侯爺拜托宮裏的明姑姑的,就怕夫人在姜府又受什麽委屈。”

“那你們怎麽不說?”姜幸忽然覺得心頭有什麽東西勾着一顫一顫的,也說不清楚是開心更多還是震驚更多,季琅為她做了很多,但她好像一直沒察覺到。

“小侯爺不讓說,”綠荷看了一眼青萍,兩人臉上都挂着笑,“小侯爺怕是覺得不好意思……”

這下姜幸倒是恍然了,他這個別扭的性子始終如一,從剛認識到現在,都沒變過,令人生厭的事情瞞着也就罷了,對人好也要藏着掖着。

姜幸搖了搖頭,轉身回了屋子,從抽匣裏掏出一個手帕,又拿了針線開始一針一針繡了起來,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夜涼了,紫絹把窗關上,回頭看她:“夫人,該吃晚飯了。”

“嗯,福祿堂喊了嗎?”姜幸很認真,精力都在手帕上。

“沒有。”

“那就擺飯吧。”

她放下手帕,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剛伸了伸懶腰,就聽見外面有動靜,急忙将家夥事藏起來塞到了被子裏。

雖然只是繡個手帕用不了多長時間,但是姜幸不娴熟,還差個尾巴,她不想讓季琅看到。

剛塞完,季琅就提着袍子跑進來了,一腳登進來,左右看了看,最後在水晶簾後找到了那抹身影,然後又背過手去,慢慢悠悠走進來。

“小侯爺回來了,”姜幸走上前,“在外面吃過了嗎?”

季琅正解外袍,聞聲手一頓,回頭看她:“你喊我什麽?”

“小侯爺。”姜幸故作不知,眨着眼睛回道。

“你昨晚不是這麽喊的,重說一遍。”季琅眼睛直視着她,好像不聽到正确答案誓不罷休,姜幸頓了頓,看到飯都上齊了,坐到飯桌旁,顧左右而言他:“小侯爺今天都做什麽去了,怎麽一天都沒回來?”

季琅把袍子一抛,轉過身也坐了下來,雙臂擱在桌子上,看着上面的飯菜,腳尖在桌下輕點:“幾個朋友約了打馬球,就去玩了。”

“打了一天?”姜幸震驚地問出聲,她還是蠻佩服這個體力的,畢竟昨晚也不是她一個人受累。

季琅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嗯……”

姜幸一怔,覺得他好像有什麽事瞞着自己。

心思一轉,她揚起笑臉看着季琅:“今天纓娘找我,提起秋獵的事,還說到時候要帶我去射獵,可我連馬都不會騎,小侯爺要不然教教我?”

季琅拿起筷子扒了口米飯,聞言放下筷子和碗,嘴裏還塞着飯食:“要她帶你射獵幹什麽?你想去,我帶你去,教你騎馬,也行啊,你想想該怎麽求我再說。”

姜幸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中閃動着光,局促地揪着手:“這還用求嗎?小侯爺想我怎麽求?”

季琅忽然開始使勁扒飯:“晚上再說!”

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姜幸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她慢慢吞吞坐正了,開始吃自己碗裏的飯,花了比平時慢十倍的時間,結果最後還是沒逃脫掉。

吃完飯洗完漱,沐浴過後身上也香噴噴的了,季琅沉着臉把人都趕出去,手裏裝模作樣拿了一本書,躺在軟塌上等人,書是好書,《大盛地志》,就是拿反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等人水汽騰騰地從偏室裏走出來,季琅耳朵一動,腳搭在膝蓋上晃着。

一副大爺樣:“想好怎麽求了嗎?”

姜幸舒了一口氣,腦中開始回憶起她在漾春樓時的情景,姐姐們魅色渾然天成,舉手投足間都是撩人心弦的誘惑,怎麽讨好人,她可以說是耳濡目染了,但是她偏就學不會。

她盈盈走過去,坐到季琅身邊,把書抽出來,放正了送回季琅手裏:“不然,我給小侯爺捶捶背捏捏腿?”

季琅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偏過頭看姜幸,清了清嗓子:“你是我夫人還是我丫鬟?”

“夫人。”

“那就做只有夫人能做的事。”

姜幸看着他故作高深的樣子,忽然将他一推,眼神直躲:“你就明說不行嗎?偏要逗我,到時我做了,你再嫌我不端莊不矜持怎麽辦?”

“誰這麽說了!”季琅高聲喊了一句,忽然想起自己好像這麽誤會過眼前人,又蔫了下來,哪成想自己有一天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算了,是我不端莊不矜持還不行嗎?”

季琅摟着姜幸的腰,将她從軟塌上抱了起來,根本沒用多大的力氣,姜幸只覺的身子騰空,下意識抱緊他,看着越來越近的床,她忍不住将頭埋得更深了。

季琅邊走邊道:“我以前哪知道逗你這麽好玩,現在咱倆成親了,我不是得可勁逗?”

這是把她當小狗還是什麽養呢?

“那你明天帶我出去騎馬?”

“騎!”

季琅将她放到床上,惡狼一樣撲上來,把被子一踹,還沒開始幹啥呢,突然“哎呦”一聲。

“怎麽了?”姜幸一看季琅忍痛的臉,急忙問出聲。

“誰在床上放了個針!”

來了!

萬事俱備毀于一針,到底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紮的到底是哪裏!請繼續關注《折腰》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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