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天子謀

衆臣散去,大殿之上空蕩無聲,一人跪伏在地,額頭貼在手背上,維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龍椅上的人慢慢翻閱着奏章,眉頭緊鎖,身邊的宮人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出。

良久之後,她才放下奏折。

“季清平,這次,你有點冒進了。”

李庭玉看着大殿中央跪着的人,威嚴之語既出,吓得宮人背後發冷,越是聽不出喜怒之言,越是讓人心悸。

季清平擡頭看了看上面,又重新俯下身去:“朝堂上奏之前,臣未曾啓禀陛下,是臣之罪。”

“只是事急從權,臣就是要在姜尚書還未察覺之前,打他個措手不及。”季清平擡起頭,斬釘截鐵地道。

李庭玉笑了笑:“這麽說,你果然還是為報上次之仇了?”

“臣不敢。”

李庭玉忽然隐去笑意,眉鋒一蹙,緊接着就将桌上的奏折擲了出去,重重砸在了季清平的身上。

“不敢,朕看你是很敢!”

季清平噤聲不語,頭上的人怒視良久,忽然咳嗽起來,平複之後,她微眯雙眼,看着底下之人。

“周樊之事,你為了武敬侯府,倒是将整個朝堂耍得團團轉,別以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想要提點季琅可以,為他謀條生路也可以,朕也有意讓他輔佐太子,成為大盛的肱骨之臣,但你千不該萬不該,将朕也蒙在鼓裏!”

李庭玉的一手按在書案上,胸膛起起伏伏,顯然已是生了怒火。

跪伏在地的季清平握緊雙手,背上生出了一道汗,心中卻在思索陛下的意思。

她說,她也有意要讓小叔輔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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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平思及此,急忙直起身,沖陛下抱緊雙拳:“臣未曾想過要欺瞞陛下,提點小叔是真。他自幼聰慧好學,在外祖父的教導下,胸有溝壑文韬武略,卻因為內心的自卑而不願入朝為官。臣希望他有能護持自己的籌碼,而非蔭蔽在武敬侯之下,謀算的,也只是小叔一人而已。何況,臣和小叔将實情告訴了沈相,就是想着沈相必不會欺瞞陛下……”

“那朕還真該好好謝謝你的運籌帷幄了?”

“微臣不敢。”

李庭玉冷哼一聲,已經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她行至階下,走到季清平身旁。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季琅的身世的?”

季清平面不改色,絲毫沒有因為陛下的問話而驚惶:“回陛下,臣有一次,不小心聽到了祖母和母親的談話,兩人雖未言明小叔的真實身世,卻也道出了他并非祖父親生。之後的事,都是臣的猜測。”

“哦?”李庭玉偏了偏頭,“你就不怕猜錯了?”

季清平卻搖了搖頭:“不論是任何一人之子,祖父和祖母都敢亮明身份,絕不遮掩,唯有那一人,不行。”

李庭玉忽然俯下身看着他,眸中閃過一抹殺意:“你在朕面前知無不言,就不怕朕哪日不開心,将他殺了?”

季清平沒有及時回話,直到李庭玉挺直了身子,才開口道:“陛下若想殺他,不管是昨日、今日還是明日,臣都無能為力,何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對小叔之事清清楚楚,臣沒必要遮掩。”

李庭玉輕笑一聲,忽然背過身去,踏上臺階後又轉身,銳利的眸光射向他,冷道:“那你也該明白,朕放過他,是因為他不知情。”

“他不知情,就還是朕疼之愛之,無法無天的小侯爺,他若知情了……”

話音裏滿滿的都是威脅,季清平也清楚陛下的意思,聞言,他俯身磕了個響頭,以表決心。

“陛下放心,這件事,臣會爛在肚子裏,絕不告訴小叔,于誰都無意之事,臣是不會做的。”

李庭玉點了點頭,似乎終于放心一般,不在糾纏于這件事,可她的臉色卻并未完全放松下來。坐回龍椅之上,她敲了敲案頭的奏折。

“說說吧,刑部私放囚犯一案,你又想耍什麽花招?”

她翻開張枝進和他一起呈遞上來的奏折和名單,指着上面用紅色墨水圈上的名字:“鸾陽的名字在上,必然會牽扯到晉王叔,如此打草驚蛇,又不能傷其根本,這樣做,豈不是拳頭打在了棉花上,不疼不癢嗎?”

要想用這種事定晉王的罪,釘不死他,就沒用。

季清平抖了抖長袖,伸出手來,慢慢回道:“這名單關鍵不在某一人,而在它牽扯之廣,廣到上面出現了一個鸾陽郡主,也不足為奇。豢養死士,這是京城裏的人心照不宣之事,有的犯了律法做得幹幹淨淨人不知鬼不覺,有的偏偏露出馬腳,臣要辦的,恰恰就是那些露出馬腳之人。”

“只豢養死士,未來得及行不軌之事的,就輕罰,不但豢養死士,還幹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就重罰,法不責衆,唯有量刑降罪才可。”

李庭玉深思片刻,擡頭看了看他:“那鸾陽呢,你打算怎麽辦?”

季清平并攏五指,從上到下比了個手勢:“要重罰!”

“為何?”梓

季清平眸光微閃,直言不諱:“如陛下所想,臣針對的,還是姜尚書。”

李庭玉揚了揚眉,直起身子向後靠了靠:“說來說去,還是要公報私仇?”

季清平卻搖了搖頭:“臣知道,姜尚書,實則是陛下的人,這些年他周轉在兩頭虛以委蛇,為的不過是将晉王殿下的動向及時彙報給陛下而已。”

“可是,能在敵軍營帳內蟄伏的人,要有堅定的心性,過人的膽魄和近乎妖的謀略,而這些,姜尚書不能說一點沒有,總歸是差那麽一點的。”

李庭玉皺着眉頭聽完,未發一言,他說的話,其實她也思慮良久,姜有盧八面玲珑,這是她樂意見得的,畢竟越是這樣的人,越能發揮他的作用,得到更多的消息,可是時間久了,竟然也會讓人難以放心,拿捏不準。

畢竟,能做得了她的細作,未必就做不了晉王的。

而能察覺出這一點的季清平,再次讓她誇目相看了。

“武敬侯府一門武将,各個骁勇善戰,磊落光明,沒想到還會出你這麽一個妖怪。”

季清平拱了拱手:“微臣只當做誇獎了。”

“那你說說,可有姜尚書倒戈的證據?”

季清平再次語出驚人:“微臣沒有。”

“你——”

“微臣也不需要。”

李庭玉冷靜下來,收回手,重重舒了口氣:“說話不要大喘氣!”

“微臣的意思是,”季清平拉了個尾音,擡高身子看向上方的人,笑容中滿是胸有成竹的自信,“陛下既然也疑心姜尚書,不如就賭一賭。臣抓着鸾陽郡主之事不放,死磕到底,看看姜尚書是願意跟他們共患難,閉緊嘴巴,還是把自己摘出去,來跟陛下表忠心,不論是哪個,對陛下都是有益的,何樂而不為呢?”

“那事後呢?”

“事後,就賣晉王一個面子,将案件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饒過鸾陽郡主一命。要是前面那個可能,陛下從此和姜尚書劃清界線,或者再來懲治他,都不晚,若是後面那個可能,或許陛下還能輕松了,陛下不出手,晉王也會出手的。”

李庭玉掐了掐眉心,想了很久才問話:“要是後面那個可能,朕豈不是将他推上風口浪尖,錯怪好人了?”

季清平忽然擡高聲音。

“姜有盧科考高中,光宗耀祖,被晉王愛女青睐在前,發妻身死在後,外面的人都道是他生母方氏愛子心切謀害媳婦,卻不知遞刀的人就是她的兒子,和還未過門的高門媳婦。”

“姜有盧最早看中的,不是陛下,而是晉王,所以才會設局害死發妻,娶了鸾陽郡主。成為陛下的細作之後,他更不會真心事君。因為要取信于晉王,勢必會跟太子殿下離心離德,自古以來細作都沒有好下場,究其原因,終逃不開疑心二字,就算陛下全然相信,殿下那裏卻未必。在晉王身邊,做好了是從龍之臣,在陛下這邊,左不過一枚棋子,新君上位,說扔就扔了,以姜有盧這樣自私的人,絕對會為自己考慮。”

“而且陛下別忘了,姜有盧現在是與誰成的家。”

血緣,從來是分割不開的關系。

“聽你這麽說完,朕覺得姜有盧這人,是非殺不可了。”

李庭玉看着他,看不出是何神情。

季清平緊着眉頭想了想,不知自己的話陛下聽沒聽見去,就沒敢再搭話,只得低下頭不言語。

良久後李庭玉擺了擺手:“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是此事朕以全權交給太子督辦,有什麽事,你與太子商量吧,朕累了,退下吧。”

季清平頓了一下,低着頭告退,退至殿門旁才轉身走了,出了大殿,立時覺得喉嚨發幹,他說了很多,也說了很久,本以為勝券在握,能勸動陛下,沒想到最後陛下的态度反而讓他琢磨不透了。

去找太子,是什麽意思?

殿門關閉之後,李庭玉還是坐在龍椅上,久久沒有動彈,直到後面的明璎走上前來。

“季大還是太年輕啊……”聽見腳步聲,李庭玉向後靠了靠,仰着頭閉目沉思,輕嘆一口氣道。

明璎伸出雙手覆到她太陽穴上,輕輕按揉着,慢聲笑了出來:“是,季侍郎左不過二十來歲,正是心高氣傲的年紀,自恃智高,誰都不放在心上,豈不知,他哩哩啦啦說一大堆,陛下早就想過了。”

“你甭變着法地來誇朕,”李庭玉似乎心情頗好,一點也不像方才那樣愁眉不展的樣子,“武敬侯府的人,一個也不讓朕省心,要麽天不怕地不怕就知道闖禍,要麽口無遮攔,自以為是,你看看他說的,什麽‘從龍之臣’,‘新君上位’的話都敢再朕面前說,朕要是個昏君,他不知要掉幾個腦袋了。”

明璎笑着道:“所以陛下是明君,讓季侍郎去找太子殿下了啊。”

李庭玉笑了笑,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直起身,摸了摸案頭埋在奏折底下的一個小木雕,輕道:“朕不能一直在後面扶着他,不管是桀骜難馴的,還是心高氣傲的,以後都得他親自掌控。季大有句話說的沒錯,朕的棋子,他說扔就扔了,唯有扶持他的臣子,才會為他所用,君臣之間的相處之道,叫他們自個去琢磨吧……”

明璎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苦澀,眼裏也滿是濕意。

她跟着她,從弱小女童到皇太女,再到俯瞰天下的皇帝,她一個人苦苦支撐着,太不容易了,事到如今了,還在為殿下鋪路。

為了先皇的遺願,縱有千般痛苦磨難,她都甘之如饴。

這樣的人,沒辦法不讓人敬仰。

或許她已是讓人難以企及的神吧……

“明璎。”

“奴婢在。”

“朕想下棋了,”李庭玉趴在書案上,有些慵懶,“去召沈相進宮,朕想跟他對弈。”

明璎笑了笑,應是退下了。

終歸有時候,還是個普通人。

普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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