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輾轉

“二郎,好像也不是跟想象一樣不聽說……”

從落茜居裏回來,姜幸洗了個身子,在床邊坐着,和紅綢紫絹歸整秋季的衣裳,手裏拿了個褐色蓮花坎肩,默默說了一句。

雖然一天裏情緒起伏有些大,但回到醉方居後好像又平複下來了,季琅回來之後就一直在房裏翻找東西,聽到姜幸随口說了一句,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回答道:“他是不聽說,而且尤其喜歡跟別人對着幹,你越是擋着他不讓他做什麽,他越是要跟你較勁,最後不把事情弄得不可收場是不會罷休的。”

姜幸放下手裏的東西,扭頭看着他:“怎麽感覺像是說小侯爺自己?”

“我們一起長大的啊,當然有一樣的地方!”季琅理直氣壯,絲毫不覺得這種性情有什麽問題,但是說完這句話後,他又斂起神情,視線不知道透過銅鏡看向了哪裏,他低聲說:“不過,唯獨涉及到他母親的時候,他能克制住自己。”

“哦,現在還有加一個卓氏吧。”季琅自顧自地說着。

那邊紅綢和紫絹已經将夏衫都收起來了,床上的衣物都歸攏起來放到西角的紫檀木雕雲龍紋小四件櫃裏,聽見主子們都在說話,便靜悄悄地退了出去,還幫兩人帶上了房門。

姜幸從床邊站起來,如瀑的黑絲散于肩頭,她走過去,眼中含着不解:“我不知道小侯爺說的是什麽意思。”

“這裏面,最難堪的怕就是二嫂了,二郎思及二嫂,不是應該更生氣才對嗎?”

季琅停下翻找的動作,順勢做到一旁的檀木圓凳上,仰頭看着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年大哥二哥出事的時候,消息傳回京城,府裏像糟了晴天霹靂,但是侯府有娘在,沒有什麽苦難是過不去,我們總要向前看,可是那個時候,誰好像都接受了這個事實,唯有二嫂沒有。”

府中一下失去了兩個親人,哪裏那麽容易撫平傷痛。

季琅忽然揚了揚眉毛:“每年年關串府過禮,我見過幾次二嫂娘家那邊的人,二郎雖然性情頑劣,但很得他外祖家的人喜歡,逢人都說,二郎像極了二嫂年輕時候的樣子。”

“像二嫂?”姜幸驚呼出聲,完全沒辦法把現在清冷的葉氏和那個不學無術的二郎想到一起去。

“不然呢?”季琅攤了攤手,“我聽娘說,二哥性子和大哥很像,都是那種沉穩的性格,二郎這般,總是要找個由頭吧。”

“可是……”姜幸斷了聲,心裏忽然好想明白了。

“就是因為二哥,讓二嫂性情大變,我後來懂點事了,只記得二嫂好多年都不跟人說話,不喜歡熱鬧的地方,還有一次,差點在她的卧房上吊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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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幸本是靠着鏡臺,聽到這裏已是心悸地站直了身,饒是知道葉氏現在還活着,也不免為之擔心,可更多的,卻是無奈的心痛,葉氏肯因為季珏的離去甘願去死,說明她心裏一定把季珏放到了很特別的位置,然而現實卻是這個樣子。

季琅抓住她的手,安撫般地拍了拍,繼續道:“當時,是二郎及時發現,才把二嫂救下來的。”

“那時二郎也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看到那樣的景象,吓得發了好幾天的高燒,後來的兩年二郎幾乎寸步不離二嫂,就算離開也會讓人看着,他出去玩,看到什麽新奇的小玩意都會帶回來給二嫂玩,在外面闖禍,不停給二嫂找事做,也是為了讓二嫂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需要她,別看他平時大大咧咧的,但二郎其實比大郎更細膩,更懂得顧及別人感受。”

姜幸聽季琅說着,好像能想象出兩人相依為命,而二郎用盡一切辦法,只為拉着那個早就對世界沒有任何留戀的母親的手的樣子,而能看透這些事情,将之絮絮說給她聽的季琅,其實也很細膩。

“所以對二郎來說,二哥其實比二嫂更重要。他固然對二哥的歸來惱火,但是看一眼他的母親,他就知道比起發洩自己的怒氣,怎麽安撫他娘,怎麽讓她再次走出心中夢魇,怎麽讓她不再因為這些事情變回之前的那個樣子才是重中之重。況且他現在已經要當父親了,他要思考的事,早就不是只圖自己心裏痛快。”

季琅說得一本正經,說完之後才發現姜幸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方才那些往事,她有沒有聽到心裏去。

他在姜幸眼前晃了晃手:“喂,你聽着呢嗎?”

姜幸回過神來,趕緊點了點頭:“你是知道二郎的為人,才把這件事攬在身上的嗎?”

季琅恍然地笑了笑,對上那雙滿是佩服的雙眼,他摸了摸後腦勺,看着別處:“娘和大郎也知道,只不過不願去看那個場面罷了。”

說出真相的人,也是很難過的,感覺像是別人拿刀殺人,而他遞了刀一樣。

“你剛才在找什麽?”姜幸發覺他有點不好意思了,趕緊轉移話題,看着被他翻箱倒櫃整的一團糟的屋子。

季琅一拍腦袋:“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我在找一塊方形的小牌子,以前就放在鏡臺前的抽匣裏的,怎麽找都找不見……”

他說着,又去翻找抽匣裏的東西,可是除了姜幸的幾枚耳環,根本沒有其他東西。

“小牌子?”姜幸皺了皺眉,也替他找起來,“什麽樣的?”

“金子做的,看起來金光閃閃的,做工很精致,上面刻着‘免死’兩個字。”

姜幸手上動作一頓:“那不就是免死金牌嗎?”

“對啊!”

“那麽重要的東西怎麽能不記得放在哪?”姜幸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問起,為什麽會有免死金牌,為什麽現在要找……

季琅漫不經心地走到一旁的梨木雕花多寶閣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我本來不打算用的嘛,但是最近總感覺有點心慌,想着還是把那東西揣在身上踏實一點。”

他為什麽感覺心慌,姜幸多少還是能理解一些的,二哥回府,泗泠使團入京,晉王在外虎視眈眈,還有一個不知道是何角色的毅南侯府,什麽時候會掀起風浪,人哪裏能猜得到。

“你想想,是不是之前拿出來過,放到哪忘記了?”姜幸提醒他。

季琅剛才只顧翻找,也沒仔細回憶回憶,聽姜幸這麽說,就敲敲腦闊想了想,突然敲了下手掌心:“想起來了!娘怕我亂放,讓我拿給她收起來了!”

見他已經想起來東西所在,姜幸也放下心來,走到床邊坐下去,拿起繡籠做起女紅來:“明天再去找娘要吧,這會有點晚了。”現下一安靜了,她又開始回想起落茜居發生的事。

聽季琅說了那麽多,她也知道這件事對二房的打擊有多大,可是再細細思索起葉氏的神情,卻總覺得又不止那麽簡單。

“想什麽呢?”季琅走過來,挨着她坐了下去。

姜幸晃了晃頭,滿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是二嫂,聽到這樣的事情,會是什麽感覺?”

“荒唐吧。”

“荒唐?”

“嗯,覺得不敢置信,然後是荒唐,無可奈何,所有心情糾結在一起,簡直亂死了,不如大哭一氣!”季琅揮了揮手,“我終歸不是她,也想不出來。”

姜幸點了點頭:“那你會,懷疑嗎?”

“懷疑?”季琅怔了怔,“為什麽這麽說?”

為什麽這麽說,是因為她有一瞬間,在葉氏的眼中看到了懷疑,那晦暗的神情,仿佛早就超出了感情的範疇,可是也許是她理解錯了也說不定,姜幸煩亂地搖了搖頭,低頭去看手裏繡到一半的錦囊。

“沒什麽,也許是我想多了。”

府中平平靜靜地過了兩日,期間季琅請了個大夫來,上次秋獵她磕傷的額頭已經結痂好了,這次是來看她身上有無其他隐疾,其實剛回來的時候就找過一次,不過那個大夫沒看出其他問題,連說“夫人康健無大礙”,季琅不放心,才又找來另一個據說醫術高明的大夫,結果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

“難道再去宮裏請一遍溫太醫?”送走大夫後,季琅輕聲嘀咕一句,不過臣子要找宮中禦醫,怕是要跟陛下知會一聲,或者去找太子殿下,兩邊近來都忙,他不便去打攪。

剛回到醉方居,糾結要不要請大郎幫着說說,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茶,就聽到青萍進來通秉:“長安說,外面有客要見夫人。”

姜幸正打算起身去落茜居陪陪卓氏,聞言和季琅相視一眼:“是誰?”

“是夫人娘家的大哥。”

“姜修時?”季琅皺了皺眉,好像很不想提到這個名字。

“不見。”他一口回絕。

青萍卻不看他,面向姜幸,解釋一句:“說是與夫人的父親有關。”

兩天前剛去大理寺見過姜有盧,他的情形說不上有多糟,但是想要脫身,也沒那麽容易,姜修時過來,難不成是求武敬侯府救救父親?

姜幸心中拱起一股火,披上外裳就要出去,季琅忙拉住他胳膊:“等等。”

“我跟你一起去。”季琅喝了口涼茶,跟姜幸一起出醉方居了。

心想着每次這丫頭遇見他大哥都要受點氣,現在有人撐腰了,哪裏還給姜修時機會。

雄赳赳氣昂昂的季琅領着姜幸去了前廳,卻沒想到姜修時正站在屋裏亂走,仿佛很是煩躁的樣子。

“你來做什麽?”姜幸繞過季琅,聲音頗沒好氣。

姜修時腳步一頓,看到姜幸身邊還跟着季琅,神色先是頓了頓,而後急匆匆走上前來。

“父親也許要躲過這一劫了!”

“我不會幫父親的!”姜幸沒反應過來,先是脫口而出,然後猛然擡頭看向大哥,“你說什麽?”

“真正派出死士刺殺太子的人已經查到了,是秦家。”姜修時鄭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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