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公主

“二哥,她的功夫,可是季家的啊!”季琅笑得人畜無害,手上的力氣卻一點都不小,本是要出聲制止他的季珏擡了擡手,不知心底在想着什麽,竟沒搭話。

季琅三兩下就将姮姬擒住,那些随行而來的泗泠使團怎麽還能站着不動?紛紛拔出腰間長刀,對季琅亮出了武器,沖他不知叫喊着什麽,姮姬弓着身子掙紮,也知道自己丢了面子,羞紅着臉用生硬的大盛話嚷着讓他放開。

“放開我!放開我!”姮姬激憤的聲音讓那些泗泠人不安起來,慢慢把季琅圍進一個圈裏,就在他們要動手的時候,太子殿下終于看不下去了。

“季琅。”後面的李自琛走上前來,手中折扇打了下季琅的手背,用眼神示意他可以了。

他無意讓季琅給泗泠人一個下馬威,可是季琅這個到哪都要招惹人的性格也抹不去,來這麽一出也無所謂,不過讓場面繼續下去可就有些不好看了。

季琅這才點到為止地松手,拍了拍手掌,回頭跟李自琛挑了挑眉,又轉過身揚起自己空着的雙手。

“是她先動手的!本侯可無意冒犯!”

那些泗泠人沒大聽懂意思,只以為他在示意自己手中沒有武器,不會對公主造成威脅,才猶猶豫豫地放下長刀,就見季琅走上前來,看向那個見面過後還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的人。

“二哥可能認不出我來了,當年你們在海上出事,我才只有兩歲。”季琅平視對面的人,言辭不卑不亢,說話的同時也在觀察他的人,眼神從上到下飛快地掃了一眼。

季琅對大哥二哥的印象一點都沒有,腦海中的他們,多是在府中聽太夫人描述而慢慢勾勒起來的,可即便是這樣,季琅還是能看出他是季衡宇的爹爹。

二郎眉眼随了他爹,黑濃的眉毛菱角分明,一雙飛眉恣意張揚,瞳眸卻多了幾絲深邃,不笑的時候,便顯得神情很嚴肅。而他爹比他多的那一分,怕就是二郎身上不存在的儒雅之氣,此時他身着褐色深衣立于他眼前,仿佛沉睡在深山之中的陳年老木,各處都是看不透。

季珏張了張嘴,不知道是在猶豫着該說什麽,還是身在泗泠太久了,早已忘記了怎麽說大盛話。

“你是……三弟?”

他向前走了一步,好像在一瞬間脫去了僞裝的外殼似得,黑眸漸漸泛紅,低沉的聲音裏含着狂喜和膽怯,像磨碎的沙粒般從喉嚨中擠壓出來,他話問到一半,又轉眼去看他身後的季衡宇,臉上的肉都在激動地顫抖。

“你是,宇兒。”這次不再像問季琅一樣不确定。

季衡宇終于壓抑不住怒火,他一跨步便沖上前來,眼睛狠狠地瞪着他,雙手隐在袖子裏,攥得很緊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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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琛和季琅都怔了一瞬,現在的場面并不适合敘舊,也更不适合算舊賬,知道攔也攔不住他,所以才放他過來,但他們并不希望因為季衡宇的一時沖動,在泗泠使團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衡宇,”季琅拉了一下季衡宇的袖子,聲音貼着他耳邊蹿過,“有外人在……別弄得殿下下不來臺。”

季衡宇不嬉皮笑臉的時候,那雙淩厲的雙眼其實很恐怖,好像下一秒就會做出什麽人神共憤的惡行來似得,他扭頭看了看季琅,冷冷地把他的手拂去,再去看向季珏的時候,已是卸去所有怒氣,嘴角帶了三分笑意:“你今日進京,是以什麽身份來的?”

本是顫抖着雙手,想要伸出來拍拍季衡宇肩膀的季珏就那樣定住了,就聽見他繼續問:“是以季家人的身份,還是以泗泠使節其中之一的身份?”

場面一滞。

季衡宇的話其實相當不留情面。

如今季珏的處境已經不能用尴尬來形容,因為他的歸來,導致武敬侯府在朝中的處境也極為尴尬,可是以太夫人的性格,必然不會說出要和季珏斷絕關系的話,要是以季家人的身份回來,他們不會說什麽,但要是以泗泠使節的身份來盛,又要置他們于何地?

這些話季琅不會問,他卻不會擋着季衡宇問,他蹭了蹭下巴,沒有上前去打圓場。

他覺得這句話很有必要問清楚,不管是站在季衡宇想要發洩的角度,還是季家人隐隐想要劃清楚界限的角度……

“撻搭是我們泗泠的驸馬,自然是屬于泗泠的人了,沒有阿塔,撻搭連命都保不住,現在想要将他搶走,我們泗泠可不同意哦!”場面正僵持的時候,姮姬忽然揉着肩膀站到季珏身側,眨眼間又換了個臉色,一臉親昵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仿佛宣誓主權一般,沖前面三個人甩了甩拳頭。

姮姬看起來十四歲大小,還像個稚氣未脫的孩童一般,舉止之間盡是幼稚,但盡管幼稚,這話也并不是什麽信息都沒透露……季琅和李自琛神色各異,旁邊的季衡宇只是黑着臉看着眼前的人,無論是誰他都覺得礙眼。

就在這個時候,使團之中站在前面一些,離季珏很近的一個黑袍男人突然走上前,他恭敬地沖李自琛拱了拱手,行的卻是大盛的禮數,淺言道:“公主尚且年幼,不懂禮數,還望大盛的太子殿下莫怪。驸馬既是武敬侯府的人,也是泗泠的驸馬,此次使團前來為貴國陛下賀壽,締結兩國之好,有他在中間當作紐帶,想必我們兩國的交涉也會更容易方便一些。”

他明顯是個泗泠人,但大盛話說得很好,禮數也周到,讓人挑不出什麽錯處。方才李自琛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但這人一眼就認出他才是太子,可見之前對他們早有調查,并不是毫無準備就來京賀壽的。

可是那個公主……

“閣下嚴重了,公主年紀尚輕,正是玩鬧的時候,如此也很正常……不知閣下是?”李自琛順着那人的話說,最後将話鋒一轉。

那人知道争論公主到底識不識禮并無大用,聽見殿下這麽說也并未着惱,已是自己介紹起自己來:“我是此次帶領使團的佐伯多木,在泗泠任掌司,殿下叫我多木就可以。”

“原來是多木掌司。”掌司在泗泠的地位相當于丞相于大盛,也就是說此次前來的泗泠使團,真正管事的并不是公主,也不是季珏,而是眼前這個叫多木的人,佐伯多木,對于這種敵國重臣,李自琛也不可能完全不了解,據說,他憑借布衣之身,沉寂二十年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這樣的地位,可見本身也不是什麽簡單的角色。

泗泠的皇室比大盛比起來要更複雜一些,公主王子數不勝數,皇族的地位也要看他手中握着的權利大小,若是背後無勢力依附,一個公主的地位是遠遠趕不上像多木這種大臣的。

所以多木說話的時候,姮姬雖然怨氣頗深,卻也安安靜靜地站在季珏的身旁沒有說話。

看來即便是再小的丫頭,也知道什麽該惹什麽不該惹。

“時間不早了,咱們就不要在這站着了,大盛已準備好泗泠使團暫居的驿館,掌司可以先帶着人到驿館安頓一下,壽宴開始之前,掌司也可以在安陽轉轉,領略一下我們大盛的風土人情。”

接應泗泠使團本就是禮部的責任,之前楚寰一直站在李自琛身後都未來得及說話,現在衆人該敘舊的敘過舊了,該寒暄的也都寒暄了,他适時上前,也剛好緩解眼前的尴尬。

“也好,那我們動身吧。”

楚寰帶着人進城,李自琛身為太子需要在一邊陪着,只是早先就聽說泗泠意欲派公主來和親,眼下見到所謂的公主不過是個驕縱的丫頭,李自琛自然是躲得她遠遠的,只和多木說話。

季琅趁亂将季衡宇拉到隊伍後面,攬過他脖子小聲問道:“怎麽樣?沒把肺氣炸了吧。”

季衡宇已經比之前冷靜多了,聞言用手肘怼了一下季琅,扭過頭看着地上:“其實,我好像也沒想象中那麽憤怒。”

“什麽意思?剛才我跟殿下都以為你要揍你爹呢!”

“确實是想動手來着,不過,不是因為憤怒,”季衡宇擡頭看了看天,聲音有些失望,“就是覺得他太冷靜了,心中氣不過。”

“那不還是憤怒嗎?”

“不一樣,”季衡宇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回頭笑着錘季琅肩膀,“好了,現在人也見了,小叔也不用擔心我了,我現在唯一的期盼就是母親不要因為他再傷心難過,別的,我一概不想。”

季琅抻着脖子向後,滿眼不敢置信:“行啊,你長大了狗侄子!”

“滾!”季衡宇飛上來一腳,被季琅用手擋下,兩人在後面打打鬧鬧的,倒是很快就到了驿館。

其實作為來看看熱鬧的兩人,城門相見後就離開也可以,但是不知道結束後太子殿下會不會找他們議事,他們便一直等着,沒想到臨最後,姮姬又鬧了幺蛾子。

“我不喜歡這裏,我不要住在這裏,我要到別的地方去!”姮姬指着禮部為泗泠公主布置的居所,在門前就是不進去,只是她來來回回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不喜歡這裏,弄得衆人很是尴尬,最後還是多木上前來,對楚寰行了一禮:“大人有所不知,大盛以紅為祥,寓意很美,但在泗泠,紅是不吉利的顏色,這屋裏,也許是紅色的綢幔布置得太多了……”

多木話一說完,楚寰有些驚異地回頭看了看李自琛,作為禮部主管此次泗泠使團一應事宜的官員,沒有處理好這些小細節是他的失職,他的确忘了泗泠有忌諱紅色這回事。李自琛倒是沒有露出埋怨的神色,他招手讓楚寰過去,低聲道:“去給公主準備一間沒有紅色綢幔的屋子……”

“不用了!”姮姬好像知道他們的用意一樣,出聲打斷了他們,“我要跟着撻搭,撻搭在哪,我就在哪。”

“這……”在大盛似乎不合禮數。

李自琛本想這麽說,卻見多木看透他們猜測一般,連忙解釋:“殿下莫怪,姮姬殿下自小是在她阿塔玉姬殿下身邊長大的,對驸馬也更熟悉更依賴,說到這,我也想問問……”

他轉身看向季珏:“驸馬是回武敬侯府,還是在驿館?”

季珏答道:“我自然是要回侯府的。”

“那……”

李自琛看這兩人你來我往,轉過頭去尋季琅叔侄兩個,視線找到後,他以眼神詢問,得到的回應是兩人雙雙搖頭。

他回過頭來,笑了笑:“既然公主離不開季二爺,那就跟着去好了,武敬侯府的環境是要比驿館好一些,來人……提前去告知一聲,讓武敬侯府把紅色的東西都收一收。”

“媽的!”

遠在人群後面的兩人聽見李自琛的話齊聲罵了一句。

“為什麽讓我們侯府迎接泗泠的公主?這不是打我們臉嗎?當初拿他們人頭最多,仇最深的可是我們!”季衡宇憋了一肚子氣,回去的時候忍不住跟季琅抱怨。

季琅看他把對他爹的氣都轉而撒到了殿下頭上,反而放下心來:“你覺得公主是真的覺得驿館不好,才來咱們侯府住的嗎?”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殿下也摸不準他們進京賀壽,除了要商議開放海禁和互市的事,還有沒有別的打算,所以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先遂了他們的意!”季琅給他解釋。

在季衡宇将信将疑的時候,又加了一句:“而且殿下很不想娶公主,想着這燙手山芋愛去哪去哪,所以才應允了。”

季衡宇這次狠狠點了下頭:“小叔說得對!”

季琅拉着季衡宇胡天侃地,也是為了吸引他注意力,讓他別去跟季珏找茬,忍到了侯府,兩人再在後面貓着卻是不行了,季琅上前,像是迎客人一般伸出手:“這裏就是武敬侯府了,二哥公主請。”

季珏站在臺階下面,先是擡頭看了一下門匾,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去摸門口的石獅子:“如今侯府,是誰當家?”

季衡宇看他這幅失落傷感的樣子就來氣,想要上前說話怼死他,季琅卻眯了眯眼睛,先一步回答:“我當家。二哥這一路上,莫非什麽都沒聽說嗎?”

就算在泗泠天高水遠的,對侯府的事毫不知情,到大盛境內卻是可以打聽的。

季珏笑了一聲,背手走了進去:“聽說了,父親當初在朝堂上跪地請立你為世子,可是讓百姓們頗感意外呢,我也是想看看,我離開侯府這麽多年,這裏到底變成了一副什麽樣子……”

他話說到一半,腳步突然頓住,季琅本一心思索他話中的意思,沒注意前面,聽聲音停下,他一擡頭,就看到前面不遠處,楚氏正拄着拐杖,淚眼婆娑地看着這邊,她旁邊攙扶她的,便是同樣無聲落淚的葉氏。

季衡宇別扭地将頭轉到一邊。

“母親!”季珏喊了一聲,之前端着的姿态再也不見,他大步沖過去,直直跪在了楚氏身前,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母親!孩兒不孝,這麽多年,讓您受苦了!”

楚氏哪裏還忍得住,将那九頭蛇杖都扔了,蹲下身抱住季珏的頭便哭了起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一遍一遍說着,手輕輕地撫着季珏的頭發。

府中的人多少都為這幅畫面動容,只有季衡宇悄悄走到葉氏旁邊,一言不發。

“你就是撻搭的母親嗎?”就在這時,一聲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安靜,姮姬走上前,眼中含着審視,“撻搭以前是将軍,打敗了許多泗泠的勇士,聽聞撻搭的母親也是馬背上厮殺出來的,就是你嗎?”

“公主的大盛話時好時不好啊。”季琅笑着走近,又說了一句意有所指的話,姜幸正遞給楚氏手帕,讓母子兩個擦擦眼淚,聽見聲音就看了過去。

姮姬正扭頭看季琅,她個子矮小,說話時候得艱難地仰着頭,可是眼神卻很淩厲,但是城門前季琅給了她一個下馬威,她此時又失了半分底氣,倒是有些小女兒的嬌羞樣:“我很仰慕撻搭的母親,這些話……是早就準備好,練了很久才問的。”

“你仰慕我娘?”季琅沒注意姜幸看過來的眼神,還在跟姮姬說着話,“咱們之前可是敵人。”

“泗泠人不在意這些!只要是英勇之人,我們都會敬畏!更何況,現在我們算是一家人。”

“公主在城門前可不是這麽說的,你口口聲聲說我二哥,是你們泗泠人呢。”

“你!”姮姬急得跺了跺腳,“你不要欺我口不能言!”

“琅兒!”兩人這麽你來我往,把之前的氣氛攪和地一團糟,楚氏已是收拾好情緒,出聲打斷了季琅,沉聲道:“這是……”

“啊,這是泗泠的姮姬殿下,此次前來和……賀壽的泗泠公主。”季琅介紹的時候差點說漏了嘴,和親還只是風聲并未确認,他挑明了說不太好。

楚氏點了點頭,季琅沒說之前,她還以為這是季珏在那邊的女兒……

公主總比女兒要好,她看了看沉默寡言的葉氏,清了清嗓子,回身道:“別在外頭站着了,進屋吧。”

衆人走進去,姜幸這才撈得着跟季琅說上一句話,兩人落在後頭咬耳朵:“這就是咱們侯府的二爺?”

“是啊,怎麽,不像嗎?”

“像是像,總感覺有哪裏不對,”姜幸撓了撓頭,話鋒一轉,“二郎沒闖禍吧。”

“沒,他知道分寸,只要二哥不要觸二嫂黴頭。”

安靜片刻,姜幸陰陽怪氣的聲音飄到季琅耳朵裏。

“那個公主,不是來和親的嗎?怎麽來咱們侯府了,我瞧着,她好像跟你很好?”

聲音一頓,季琅停下腳步看身前的人,眨了眨眼睛,語氣很是奇怪:“怎麽就跟我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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