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挑釁

姜幸被季琅拉出來,還一直在想着那個剛從泗泠回來的二哥到底是哪句話讓季琅不開心了,方才福祿堂裏開頭時候,她還每句話都能明白是什麽意思,後來說到晉王,她就開始聽得雲裏霧裏。

說實話,姜幸對這個二哥印象并不怎麽好,說她先入為主也好,說她幫親不幫理也罷,雖然她嫁過來沒多久,不能說對季家人了解多深,但景氏和葉氏兩人都是通情達理的人,相處下來很舒服。而這個重生歸來的二哥,打破的府上平靜不說,她在漾春樓看到過形形色色的人,總覺得季珏身上帶了些極難察覺的戾氣。

而且,當初的海難之事他作為當事人如此這般辯白了一翻,姜幸卻記得刑部胡主事的事,雖然那件事到現在已經被切斷了線索毫無頭緒,但她一直記得那天,那個穿着黑色鬥篷威脅胡主事的話。

海難一定別有隐情!

回到醉方居,姜幸去耳房洗了身子出來,帶着一身皂角香,坐在鏡臺旁梳頭,季琅坐在床頭看書,姜幸透過銅鏡去看他,發現他緊蹙着眉頭,看書也不像在看書,而是為別的事犯愁。從福祿堂回來後他就這幅苦大仇深的樣子,姜幸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麽安靜,反而有些不自在。

“小侯爺今天随太子接見泗泠使團,可有發生什麽好玩的事嗎?”姜幸放下梳子,轉過身,雙手放在膝頭上,身子微微前傾,好像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季琅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聲,把手中的書卷随手合上,抿着唇好生想了想,他一拍手,似乎想到了一個有趣的事:“你看到二哥的頭發了嗎?”

姜幸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卻不明所以。

“你沒見過泗泠人,不知道他們的裝束,泗泠人跟二哥那個古怪的發型一樣,都是短短的,”季琅比劃着,把手放到身後,“就到脖頸這裏,當啷在腦後,也不束起,二哥這個還算好的,我看他們大部分人,像紮了個朝天揪似得,頂在腦袋上,可有意思了!”

他興致勃勃地說完,姜幸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我見過的,以前在漾春樓裏,十三娘經常給我一些好看的話本,上面有插畫,也有泗泠人的畫像。”

季琅皺了皺眉頭,心裏有些不好的預感:“什麽話本?”

其實就是很普通的話本子,多是描寫大盛人怎麽英勇戰鬥,将泗泠人逐出海岸守衛疆土的故事,可是她就是看懂了季琅的畫外音,想起紅綢和紫絹收拾床鋪的時候,曾紅着臉把不知道被誰看得卷邊了的避火圖給她看,那上面的姿勢動作……

姜幸想着想着就覺得臉上有些發燒,季琅好像知道什麽了一般,已是蹭地一下從床頭旁站起來,左走走右走走,沒好氣地指着姜幸說:“還拿那些東西給你看,你才多小啊,什麽都不懂呢,十三娘也太不懂規矩了,明知道你是官小姐不是那些……那些……那些庸脂俗粉!”

他好像覺得在姜幸面前不該把樓裏的姑娘說的那麽不堪,所以嘴裏搗鼓了好幾個詞,最後才說出“庸脂俗粉”四個字。

姜幸還有些納悶,抓住的點也跟季琅完全不同:“漾春樓是安陽城最好的青樓,姐姐們是庸脂俗粉,那我是什麽?”

季琅氣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眼睛睜得很是大:“你做什麽跟她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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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說她們是庸脂俗粉嗎?世人外貌皮囊不外乎此,好看,不好看,地位高低不也是,好看,不好看,兩種嗎?”姜幸不知怎麽也上頭了,揪着這點不放過。

兩人說話聲有些高了,引得外間的四個丫頭都有些擔心裏面的情況,急急忙忙要進屋來看看,結果就看到季琅反手掐腰,另一只手指着坐在凳子上跟他橫脖子的姜幸,大聲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想逼我說那句話嗎,有什麽了不起,你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冰肌玉骨楚楚動人行不行?”

四個丫頭齊齊頓住腳步,一個絆住一個差點沒疊進去。

姜幸“撲哧”一聲笑出來,又趕緊捂住嘴輕咳兩聲,坐在凳子上美:“我沒啊,我沒逼小侯爺,是你自己說的。”

四個丫頭又齊齊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季琅看姜幸被誇幾句美開花了的樣子,在福祿堂那點不快也都煙消雲散,胸膛一下開闊起來,如沐春風!他拽了個凳子湊過去,半笑不笑地看着姜幸:“十三娘真給你看過那些東西嗎?”

姜幸搖了搖頭,這才開始好好說話:“沒有,十三娘說我不接客,不用去學那些東西,話本子都是講那些骁勇善戰的故事,很精彩的!”但其實,她自己私下裏有偷偷去看就是了……

這個,姜幸不想告訴季琅。

“多虧你遇見的是十三娘,要是你娘把你交到了歹毒婦人的手裏,現在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

姜幸聽完這句話垂下眼,手指擺弄着袖口上裝飾作的細帶,聲音軟綿綿的:“十三娘說,她和娘是故交,在臨陽城相處過一段時間,後來十三娘家蒙難,她不知怎麽就來到京城,還經營了這家青樓,娘将我交給她,必然是相信她的。”

她邊說着,季琅邊回憶自己去找成王時聽說的事,姜幸所知并不完整,漾春樓也并非秋十三娘經營的,她的背後站着的是成王,大盛最大的一張情報網,其實是握在成王的手裏。但是不管秋十三娘怎麽複雜,只要他對姜幸是真的,他便不會多說。

“你還沒說完呢?”姜幸不想去說那些不高興的事,便扭過頭看着季琅,“說說那個泗泠公主吧,我怎麽瞧着,他跟你很熟的樣子?”

季琅也回過神來,身子向後撤着,眉頭微皺:“你怎麽總這麽說?我們才見一面,有什麽熟不熟的?”

看姜幸的眼神始終存疑,他開始辯解起來:“就是,城門前,她說了幾句話要動手,結果三兩下讓我給她擒住了,她讨厭我還來不及,你是不是吃醋了?”

話題轉換地有些快,姜幸本是還想象着季琅描述出的畫面,想着“擒住”是怎麽“擒住”,結果冷不丁被他這麽來了一句,下意識就反駁:“誰吃醋了?你怎麽跟公主動手,在她面前表現什麽,到時候被她記下了,過來糾纏你怎麽辦?”

季琅笑出聲:“還說你沒吃醋?什麽‘表現’,什麽被她‘記下’,我看就是你想多了。”

“我沒有吃醋。但是我當初看小侯爺就是這般,兩輛馬車別到一起,小侯爺可神氣了,高高在上的面孔實是讓人讨厭,可我不還是嫁給了你?”

兩個人邊糾結“吃醋”,還能邊就着這個話題聊起來,實在也是神奇。

季琅挑了挑眉:“那時候你就記住我了?”

姜幸一怔,沒想到繞來繞去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她偏過頭,嘴上說着沒有,卻想起魏國公府太夫人大壽,她赴宴那次,季琅一身紅衣,恣意張揚,狂妄無禮,活生生的那副纨绔樣。

後來在魏國公府的紫竹林裏,還抓着她手腕吓唬過她。

哪成想自己有一天嫁給了這個人,還發現了他心中那個無比柔軟的地方。

季琅在她眼前揮手,把她從回憶中拉回來:“說說,是不是那時候就喜歡上本侯了?”

“食色性也,小侯爺那麽不可方物,只瞧了一眼就叫人記挂在心忘不掉,我也不過個俗人罷了!”姜幸揚起袖子輕拂一下,轉身跑到床上去,季琅一路跟過去,雙手叉在腰上,“學會個詞,看把你能的!”

等他想要跟個老虎撲上去的時候,紫絹的聲音從水晶簾外面穿過來。

“侯府夫人,擺飯嗎?”

兩個在床帏前不打算幹好事的紛紛愣住,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不擺!”

第二日清晨,季琅很早就出府了,他起身時姜幸還在床上睡着,弄得響動大了也沒醒,姜幸的臉挨着枕頭,鼓出一小團肉,看起來像個雪白的面團子,昨夜許是太荒唐了,看她睡不醒的模樣,想她肯定疲憊不堪。

穿戴好衣服,季琅對正在擦錦瓶的青萍招了招手:“今天夫人不去請安了,你去跟太夫人說一聲。”

青萍對自家小侯爺很是有意見:“總是這樣,太夫人該怨夫人不識禮數了,主子能不能稍微……稍微節制一點,對為我們夫人着想着想。”

“嘿!”季琅目瞪口呆,“你才過去照顧她幾天啊,就完全向着她了?”

青萍憋了憋嘴,季琅又繼續道:“娘不會不高興!嗷,你就這麽跟她說,本侯在為侯府人丁興旺努力,娘會理解的。”

邊說着邊讓青萍去福祿堂。

季琅出府後直奔皇宮,昨天泗泠使團進京,太子殿下想必有一堆事要囑咐他,何況現在姮姬還住在侯府,而且他還有一件私事拜托太子殿下。

之前請大夫來府上給姜幸看病,去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季琅想了想,還是得讓溫太醫看。

——

姜幸醒來的時候幾近晌午頭了,她起身時還迷迷瞪瞪的,頭發睡出個結打在頭頂,看起來甚是滑稽,把進來收拾被子的紅綢逗地直打滾。

“紅綢,幾時了?”姜幸順着頭發,打了個哈欠問她。

紅綢指着窗外:“這不是太陽曬屁股了,這是太陽都已經把屁股曬紅了,巳時過一刻了都!”

姜幸功敗垂成地扶着額頭嘆一口氣:“怎麽不叫我?”

“小侯爺走時候囑咐了,一定要讓夫人睡飽了,誰都不可以打攪。”

“福祿堂呢?”

“打過招呼了。”

季琅雖然行事荒唐,但也想得挺周到的,知道他叫人去打過招呼,也便不再擔心,而且季珏剛回來,太夫人怕是也不在意她過不過去請安。

說起季珏,姜幸想起昨日葉氏那般神情,不知道他回內院後有沒有和葉氏再交流過。

把午飯吃了,姜幸已經完全沒了再睡個午覺的心思,她也不是小豬崽子,終歸不能吃完就睡睡晚就吃,已是九月初,外頭不再驕陽似火,她便想着出去逛逛府內的園子,也好消消食。

讓青萍紫絹陪着,從東邊逛到西邊,最後繞到了葉氏的儀尚堂,她嘆了口氣,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還是想來這看一看,腿腳不知不覺地遂了心意。

“進去看看吧。”

姜幸進去的時候,葉氏正坐在小杌子上做衣服,看那大小,該是給卓氏肚子裏的孩子準備的,葉氏單名一個繁字,出身南方的大族,是大家閨秀,女紅方面無可挑剔,單是看見那半成品,姜幸都稀罕得緊。

“幸娘怎麽有空過來啦?”葉氏瞧着心情不錯,一邊跟她說話一邊認真地縫衣服,繡完最後一針,她咬了線頭,才看過來。

“過來坐!”

姜幸托了個小杌子坐過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撫了撫肚子:“午飯吃得有些多了,出來消化消化食兒,沒想到走到這裏來了,就想着過來看看二嫂,沒打攪您吧?”

葉氏淡笑,搖了搖頭:“我這裏清靜,不怎麽來人,但我也不是完全不喜熱鬧的。”

姜幸才想起季琅說過,季衡宇那個性格是随了他娘親,葉氏本是活潑跳脫的性格,如今卻是這般少言寡語。

“二嫂如果喜歡,以後我常過來坐。”

“那感情好,宇兒成天不着家,瑛娘現在又身懷有孕,我這裏是缺了點人氣……”

葉氏話剛說到一半,就聽到外面有吵嚷聲,過不久,葉氏院外的丫頭急色匆匆地跑進來:“二夫人,外頭那個泗泠來的公主,一定要進來——”

“撻搭在這嗎?我要找他!”丫頭話沒說完,姮姬已是橫沖直撞地走了進來,姜幸從小杌子上起身,發現她手裏竟然還拿了個皮鞭,想必是拿着武器,丫頭沒敢攔着才讓她闖進來了。

“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裏,公主去別處看看吧。”葉氏臉上沒了笑模樣,冷聲冷氣地看着一身花花綠綠的姮姬。

姮姬伸頭在屋裏看了看,發現确實沒有季珏的身影,神色有些失望,再去看葉氏的時候,眼中便多了幾分審視:“你就是,撻搭的發妻嗎?”

姜幸皺了皺眉,見葉氏也面色微微露出不快,便上前一步,站在了也是前頭:“公主不是急着找你的撻搭嗎?不如去前院看看,興許能碰上呢。”

“我去過了,”姮姬随口應了一句,将視線從葉氏那裏挪到姜幸身上,細眉微微蹙起,“你是誰?”

雖然昨日互相打過照面,但是當時并沒有人給她介紹屋子裏的人,姜幸不想惹麻煩上身,可對方問了,她又不想躲過去,仿佛怕了她似得。

“我是武敬侯夫人。”

“武敬侯夫人……季琅的妻子?”姮姬上前一步,眼中滿是不屑,“竟然就是你?”

這語氣來得可有點莫名其妙,姜幸輕笑一聲:“公主有什麽問題嗎?”

“我在路上聽到過,”姮姬将手裏的鞭子收起來放到腰間,又将手腕上的袖子撸下來整理好,“武敬侯娶了一個青樓女子,聽到的時候,我還覺得是玩笑話,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她昂起頭,眼中的輕蔑毫不掩飾:“在我們泗泠,這等低賤的女人只有被當成奴隸任人踐踏的份,我本以為大盛也是如此,沒想到還能有你這樣,坐上家主夫人位置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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