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挑事

姮姬微微擡着下巴,盡管仰視卻是睥睨的架勢,絲毫沒把姜幸放在眼裏,這話一出,讓滿屋子的人都驚呆了。

泗泠人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這一點,她聽季琅說過,當年要不是大盛帶兵越過海岸追到泗泠國境內,他們也不會簽下那個喪權辱國的條約。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這股傲氣依然沒改。

見姜幸不說話,姮姬以為是怕了她,有些得意地笑了一聲,仿佛姜幸如此膽小怕事正是印證了她方才所說的話一般,剛要再去嘲諷,就看到姜幸向前走了一步,妖嬈的曼妙多姿,直直站到她面前,讓她為之一怔。

“公主口中所說的卑賤之人到底是何等模樣,我不敢妄下斷言,有人吃着常人不曾吃過的苦,在泥塵裏勇敢地活着,光是這樣,就要比某些許多自诩位高權重的上等人韋正得多。那些所謂身份地位,都是風水輪流轉的東西,泥塵也有可能砥砺成石,枝頭的鳳凰有朝一日跌落泥塵,也風光難在。或許在公主的眼裏,高位之人自有一套自己的體統在,不準許下等人踏足破壞,大盛不敢說有多特別,但相比起泗泠,或許還是多了些用心眼瞧人的,而不是用鼻孔。”

葉氏原本聽這個泗泠來的公主說話也有些生氣,這裏是她的住處,她理當為姜幸讨回面子,卻沒想到姜幸毫無懼意,三兩句話就将她頂回去了,再去看那個姮姬,她皺着眉頭,想要開口,然而完全不知該怎麽反駁,那樣子着實可笑。

怕是只聽懂姜幸半層意思,更遑論找補回面子了。

“公主既然是來找人的,人不在,是不是就不要逗留了?”葉氏上前,嘴角泛起淺淺笑意,已是趕人的态度了。

姮姬知道姜幸方才意有所指,起碼最後一句話她聽懂了,是說自己用鼻孔看人,胸中的氣正不順,見葉氏趕人了,登時便有些羞惱,她不管不顧地撩下裙子坐到了那個小杌子上:“本公主突然又不想找撻搭了,我想來找你,看看你跟我阿塔比起來,到底哪裏能比得上她。”

“哦對了,阿塔是我的阿姐,就是泗泠的玉姬殿下,”她坐在那裏,用及其炫耀的語氣說出這句話,那是故意惡心人來了,“我阿塔哪裏都比你好,尤其是比你漂亮。”

葉氏煩擾地看了她一眼,她本不欲再被這些事所累,如今只想安安靜靜地在武敬侯府當一個寡淡的二夫人,奈何總是有人要過來打攪她。

“說到這裏,我倒是有個疑問,”姜幸在葉氏煩不勝煩的時候,像是絲毫沒有芥蒂一般,拽了個小杌子挨着姮姬坐過去,臉色頗為好奇,“公主殿下能否為我解答一下?”

冷不丁被叉開了話題,姮姬有些不滿,她卻沒有拒絕,而是防備地看着姜幸,想必是心裏也很好奇她要問的問題:“你想知道什麽?”

姜幸笑了笑:“昨天二哥回來,我也在福祿堂聽了幾句,那個傳說中的泗泠六皇子既然認識我家二哥,說明殿下的阿塔玉姬殿下也是認識的,既然知道他就是大盛的将軍季珏,那就更該知道我家二哥在安陽已有妻室,你阿塔卻還是嫁給了他。”

“公主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姜幸的笑容溫柔和婉,問出的話卻猶如射出的利箭般躲也躲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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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姜幸早就想問了,在聽完季珏的自述辯解後,她雖然也為他被泗泠的六皇子玩弄踐踏而感到惋惜,可是他們既然自始至終都知道季珏的身份,卻還是讓季珏當了這個驸馬。

是他太有魅力了?

是玉姬太愛他了?

又或許都不是。

但不管怎樣,明知對方有妻室還裝作不知,待生米煮成熟飯,分明是品行有瑕。

“你這是什麽意思?”姮姬突然開始謹慎起來,不再那麽張牙舞爪。

姜幸卻是搖了搖頭:“沒什麽意思。”

“只是也想告訴姮姬殿下,我們大盛的女子,倘若知道對方已有妻室,是絕不會放下身段貼上去的,若真這樣做了,大概也擡不起頭來,我想了想,這可能是就像公主方才說的那等下賤女子一樣吧,在大盛,地位再高,不自愛,就連那等人都不如。”

“你!”

“你敢罵我阿塔!”姮姬卻是聽懂了這句話,猛地站起身,握住腰間的長鞭在地上一甩,那長鞭蹭着姜幸的肩膀落下,發出“啪”地一聲響,她手一揮,邊叫嚷着邊揮過來,“本公主要讓你嘗嘗厲害!”

姜幸沒成想姮姬下手這麽迅速,下意識伸手去擋,青萍懂武,眼見主子要受傷,已經顧不得姮姬的身份,跨步上前要去組織她,卻沒想到有人比她還快。

姮姬的手腕被人牢牢攥住,那裏傳來絲絲痛意,她用力掙,竟然半分也動彈不得,扭頭去看,才發現制住她的,是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葉氏。

葉氏卸去一身溫婉淡漠,已是豎起了英眉,眼中隐有怒意,任姮姬怎麽掙紮,也掙脫不開她的禁锢。

“公主要揚鞭,也要看看這裏是哪裏,是你可以肆無忌憚的泗泠,還是在規矩森嚴的大盛侯府!”

葉氏說完,狠狠将手放下,姮姬被甩得踉跄一下,被她身後帶着的侍女扶住,臉色漲得通紅:“你敢打我?”

葉氏向前一步,雙手負在背後,高挺的身姿竟然讓姜幸有些看癡,她未曾想過,有一天自己能看到葉氏如此飒爽倨傲的一面。

“打你,還是輕的!”

“既然住在侯府,便要守侯府的規矩,公主雖是客,我卻沒見過如此無禮的客,口出狂言不說,竟還想揚鞭行兇,公主以為我們武敬侯府是什麽,任人欺淩的慫貨?忘記當初把泗泠人打得像狗一樣逃竄的人是誰了嗎?”葉氏一字一句完全沒留情面,中氣十足的聲音震耳欲聾,姮姬僵立片刻,氣得又要沖上前來,葉氏側身一躲,在鞭子甩下的那一刻拽住了長鞭,向後一撤,姮姬被拽得失去了平衡,向前一撲,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姜幸甚至看到她的牙齒磕到了地板上。

噫,挺疼!

“你們——你們——”姮姬從地上爬起來,捂着下巴,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只剩下嚎罵,“惹了本公主,你們都吃不了兜着走!”

“這是怎麽回事?”姮姬吼完,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滿是驚疑的聲音,幾人向後看,就看到季珏簾子撩到一半,滿臉訝然地看着裏面。

姮姬像是見到救星一般,連滾帶爬地起身撲到季珏懷裏,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撻搭,他們太過分了,聯合起來欺負我,還打了我!我不要在這裏了,我想要回泗泠,我們明天就回泗泠吧!”

她哭得傷心,頭埋在季珏的胸前,完全沒有顧及男女之防。

季珏急忙将她推開,雙手扶住她肩膀,都沒問具體情況,先是安撫:“姮姬,你冷靜一下,這種話不可以亂說的,尤其不要讓多木聽到你說要回泗泠。”他嚴肅鄭重地叮囑完,又擡眼去看葉氏,視線移過去的時候一怔,他定定地維持着那個姿勢,看了葉氏很久。

他好像看到了以前的那個葉繁,唯我獨尊,無所顧忌,也好像透過葉氏,看到了以前的那個自己。

姮姬已然停止了哭泣,聽到多木的名字後,她似乎縮了縮脖子。

“公主既然已經找到了想找的人,是不是可以離開我這裏了?”葉氏開口,依舊不留情面,也沒打算辯解。

“難道我在這白受欺辱嗎?”姮姬卻并不打算放過她們,“我要你們跪下給我道歉!”

葉氏蹲下身,将地上的鞭子撿起來,一點一點收在手心裏,臉上漫着笑意:“公主先以身位高低侮辱我們的武敬侯夫人,又想用手中的鞭子當着我們的面行兇傷人,可有把我們侯府放在眼裏?”

“我——”

葉氏将視線轉到季珏臉上,沒讓姮姬把話說完:“二爺覺得我們反抗一下,做的過了嗎?”

她喊的不是夫君,不是相公,只是冷冰冰的二爺。

季珏眸色一暗,眼中似有厲色閃過,他垂下眼簾想了想,轉過身看着姮姬:“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的事就不要追究了,好嗎?”

他笑得溫潤,姮姬撞上他柔和的目光,一下就消氣了,雖然神色還有些委屈,卻也沒了繼續糾纏的心思,尤其又想到,多木多半不會遂了她的心意,那人最讨厭別人擾亂他的計劃,他不會讓她真的回泗泠的。

“起止是不要追究,公主還是擔心擔心,我那個三弟回來,會不會找你算賬吧!”

葉氏冷哼一聲,不給姮姬說話的時間,她看了一眼身邊的丫頭,那丫頭會意,小步走過去,在兩人面前伸出手低頭道:“請——”是送客的姿勢。

季珏還要說什麽,葉氏已經拉着姜幸走進裏間了,再往裏面便是寝居,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去的,公主是外人,不能,而如今處在尴尬地位的季珏,自然也不會闖進去。

僵持了一會兒,最後他還是帶着姮姬離開了。

聽到聲音漸遠,姜幸放下心,有些自責地看着葉氏:“是不是我太沖動了?不該惹她的,要是她告到陛下那裏,誤了兩國之間的交涉,咱們侯府——”

葉氏卻只是摸了摸她肩頭:“剛才沒打到你吧?”

“嗯?”姜幸愣了愣,這才回過神來,“沒有,還好我躲得快。”

葉氏放心了,又回到開始那般模樣,眼神看什麽都淡淡的:“你不用擔心,她來我這裏搗亂,本就是她不占理,泗泠派來公主和親,說明掌握主動權的其實是我們大盛,陛下要真的對此事重視,便不會随随便便将公主放到我們這。就算鬧到陛下那裏,我們也不會有什麽損失的。”說是那麽說,可武敬侯府又不是銅牆鐵壁,總有奸惡之人觊觎着,到時候推波助瀾一把,陛下那邊騎虎難下,難保她不會降罪于侯府。

說這些話只是為了讓姜幸寬心罷了。

姜幸哪裏聽不懂,從葉氏那裏出來的時候,她一陣後怕,心中一邊感慨着能見識到不一樣的葉氏也算不枉此行,一邊告誡自己以後再也不要逞口舌之快,起碼,要保證自己絕不會吃虧再逞能才行。

“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小侯爺。”姜幸想起葉氏最後提醒姮姬的話,轉身囑咐了兩個丫頭一句。

兩個丫頭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才應聲道:“是……”

季琅是晚上回來的,身上帶了些酒氣,連身子都在晃悠,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姜幸沒見過季琅喝醉的樣子,聽紅綢說小侯爺醉酒回來了,她還在床上愣了愣,好久之後才回過神來,急忙披上外裳出去。

外面夜色正濃,天已漸涼,蟲鳥在夜間也安靜許多,房檐下挂着的燈籠忽明忽暗,被風吹得吱呀吱呀響,長安扛着季琅,被壓得苦不堪言,見到姜幸後才勉強露出笑顏:“夫人……您看看……”

因為在漾春樓裏見過許多男人醉酒後的醜态,其實她很讨厭男人喝酒,看到季琅醉成爛泥一般,她心裏已是有了不快,卻還是走過去搭把手。

“怎麽回事,怎麽喝了這麽多酒?”

長安一臉苦相:“我也不知道,小侯爺從宮裏出來就一副天要塌了的模樣,後來不讓我跟着,我哪敢真的回來,就偷偷跟在後面,看到小侯爺去了一個小酒肆裏,喝到人家打烊了都沒出來……”

“從宮裏出來?”姜幸嘀咕一聲,若有所思地扛起季琅另一個胳膊,伸手在他臉上拍了拍,“小侯爺?小侯爺?”

季琅兩靥緋紅,在紅燈籠的映襯下更妖冶了,他閉着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看到了一個虛晃的人影,五官完全看不清楚,但他仿佛認出眼前的人了。

“芊芊……”

他咕喏一聲,姜幸沒聽清,又挨過去一點,聽到他小聲喚着:“芊芊……”

“我不想離開你。”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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