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裂縫

季琅出門的時候正趕上季清平上早朝,兩人在福祿堂門口碰上,相視一眼,都沒有說話,一齊順着青石板小徑向前走。

金黃的樹葉鋪就一路,冷風吹拂,地上泛出陣陣沙沙響,季琅有些沉悶,第一個出聲的人竟然是平時少言寡語的季清平。

“你覺得如何?”

冷不防一句話将季琅問愣了,他擡頭看過去,眼中迸放出看不透的神色:“什麽如何?你突然來一句,我可聽不懂你的話。”

季清平頓住腳步,轉頭凝視他:“小叔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兩人看了半晌,季清平的神色是鐵心不多說一個字,季琅砸吧一下嘴,點了點頭:“我覺得可以,你去查吧。”

風将樹上最後一片樹葉吹落了,季清平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剛踏出一步,季琅就匆匆叫住他。

“大郎!”

季琅頓了一下,聲音變得低沉,只夠兩人聽到:“暫時,先不要讓娘知道。”

季清平點了下頭,便不再管他,提着紫褐色官服登上臺階出了門,然後便不見了身影。

人走後,季琅才招呼上礙于兩人談話而落後許多的長安,也去向皇宮的方向。

路上他一直在思索大郎的态度。

季琅對季珏沒有什麽感情,但因為楚氏,也是打心底裏把兩個幾乎素未謀面的哥哥都當作親人看待的。可是昨日季珏說的話,看樣子是把海難一事理清了,可卻有許多細枝末節尚未明了。

而大郎是一個無論在何時都非常冷靜,能審時度勢的人,他也覺得季珏說的話有問題,那就很有可能并不是季琅想躲了。

所以季清平打算繼續查下去。

那麽這次的突破口,還是晉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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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早上碰上面了,來了兩句意味深長的話,他們也沒有談論更多,所以季琅也不知道季清平打算怎麽辦。

“小侯爺……小侯爺!”

長安的聲音突然傳進來,季琅吓了一跳,撩開車簾一看,發現皇宮已經到了,他下車時瞪了長安一眼,把長安整得莫名其妙。

“你在這等着,我可能很快就出來了。”季琅說完,轉身走了進去。

因為有李自琛給的令牌,宮禁打開期間,他去東宮還是很方便的,輕車熟路地到了東宮,季琅聽說太子正在會客,心裏還有些驚奇。

這麽早,除了他,還會有誰來找太子殿下?

季琅看正廳門口并未有人守着,那個給他引到這裏的宮人也離開了,就想着裏面應該不是什麽重要的人,他走到門前,剛要推門,卻頓了頓,最後推門的動作還是變成了敲。

可是他的手,遲遲沒有放下。

裏面傳來了說話聲,聲音很熟悉,他一下就聽出是誰了,而相互交談的兩個人,口中提到的,竟然就是他自己。

“沈相說的可是真的?”太子李自琛的聲音有些難以自持。

“臣現在還不敢保證,但是種種疑點結合起來,這是最有可能的結果。”

“當年季乘風把他從戰場上抱回來,本就引來種種猜疑,可是在官宦人家,如他這般情形又實在說不上有多特別,才會讓人沒想到燕王那邊去。”

“季琅竟然是燕王的孩子……”裏面太子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整理着胸中翻湧的情緒,“孤不相信。”

“此事尚未證實,可是,殿下要知道,這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等到北疆那邊的人回來,臣就能知道确切的結果了,在這之前,還望殿下早有心理準備——”

“可是!”李自琛的聲音有些激動,“可是老侯爺他為什麽!燕王陷害我母親,差點害的她喪命,更是裏通外國意圖謀反,為什麽他要救下燕王的孽種回來自己養着?還……還讓他坐上武敬侯的位子!”

沈轼之坐在對面,将桌幾上的熱茶端起來吹了吹,輕啜一口,然後才道:“殿下,有時候,事情的真相浮出之時,反而會讓人蒙蔽了雙眼,結果固然重要,那些最難複原的過程本身,卻更是重中之重的東西。殿下現在問臣這些,季乘風已經死了,臣自然無從得知他的想法,不過,萬事發生,一定有他的道理,不是嗎?”

李自琛回身看他,雙手嘭地一下砸在桌幾上,熄滅了心中的怒火,他的聲音才冷靜下來:“如果是真的,季琅,應該怎麽處置?”

沈轼之搖了搖頭:“真想未得确認之前,尚留有一絲餘地,要果真如此,他身為罪臣之後,生父是斷子絕後的大罪,殿下覺得他還有活路嗎?”

“可是,”李自琛眉間隐有掙紮,“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且,孤與他相處這麽久,知道他的為人……”

“他不會像燕王一般……”李自琛頓住話音,手掌緊緊抓着桌角,骨節泛青。

季琅現在不知道,不代表他永遠不知道,燕王謀害他母親,謀反之罪是坐定了的,而身為皇祖父也下令誅殺了燕王全家,他們之間說是有深仇大恨也不為過。

待他知道了,他還會本性如初嗎?

李自琛不敢多想。

半晌之後,他聽見沈轼之嘆了口氣,李自琛回過神來,卻是恭恭敬敬地對前面的人鞠了一躬,驕矜的氣場收斂許多:“老師,您覺得我該怎麽辦?”

沈轼之聽見那個稱呼愣怔一瞬,馬上他便回過神來,端正了臉色:“臣知道殿下顧慮什麽,只是現在,殿下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這裏面有許多東西仍是未解的謎團,在所有事水落石出之前,殿下可以重新審視季琅這個人,還有你們之間的那段情誼,到時在做決定,也不遲,殿下以為呢?”

沈轼之的話裏似乎意有所指,李自琛冷靜下來後,聽出了許多畫外音,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算是默認了他的決定。

只是心裏仍舊煩亂。

沈轼之已經起身了:“早朝快要開始,臣再不去,可就要遲到了。”

李自琛這才想起沈相還要上朝,讓開了身子,等他從他身側走過的時候,李自琛突然叫住他:“這件事,母……陛下知道嗎?”

沈轼之扭過頭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

李自琛仿佛松了口氣,他伸手比出請的手勢,低聲說了一句:“還請老師先對陛下保密,等事情落實了,再透露也不遲。”

沈轼之笑了笑:“臣知道。”

兩人從房裏走出來,外面吹過一陣冷風,沈轼之緊了緊衣服,下了臺階後就離開了,李自琛看了半晌空蕩蕩地垂花門,眸中思緒萬千,許多枝節攪得他心頭難安,等他終于打算回去的時候,突然看到眼前闖進來一個身影。

季琅提着衣擺跨過大門。

“殿下怎麽在外頭?”

李自琛愣了愣,看了看左右,又擰眉看向走過來的季琅:“你怎麽來了?”語氣不自覺地多了一絲不快。

季琅好像并未察覺一般,自顧自地往裏走:“有些事需要跟殿下商讨商讨,外面不方便,裏面說。”

李自琛皺緊眉頭,卻沒責備他把東宮當成自己家一般的散漫,而是問了一句別的:“你沒看見沈相嗎?”

季琅一陣,回過頭:“沒有,沈相來過嗎?說了什麽?”

李自琛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沒什麽,不是很重要的事。”

他将門關上,轉身的時候已經恢複了以前的态度:“說說吧,找孤來什麽事?”

季琅走到桌幾旁,看了看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隐藏在陰影下的神色晦暗難明,背對着李自琛,他狠狠攥緊了手心,咬着牙壓下胸中窒息的感覺,他坐下去,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語氣無常道:“殿下做什麽要讓公主住到我們侯府來,就算她什麽都不做,我們都有心想把她弄死!”

李自琛一怔,匆匆走到他對面,也席地而坐:“你們可不要動手!”

季琅頗不耐煩地擺了下手:“那殿下就趕緊給她弄走!”

“那個多木掌司,似乎有意讓公主跟着你二哥,孤也只是順水推舟,想要看看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而已。”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水。

“你過來,要說的不止這一件事吧?”

季琅摸了摸後腦,抿着唇有些猶豫,李自琛放下茶杯:“快說。”

“我和大郎,都有些不放心我二哥。”季琅突然擺正了臉色,神色認真地看着對面的人,李自琛藏在桌下的手一頓,抓緊了膝頭的衣服。

“為什麽?”

“就是,感覺不對,殿下知道當年的海難我們季府一直頗有怨言,尤其是對晉王的懷疑……但是二哥回來,說和晉王無關,只是一個尋常的海難而已,我和大郎都不能完全相信。”

李自琛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們懷疑季府自己的人?”

“畢竟他在泗泠生活了那麽多年,而這些年,卻是我們不曾知道的空白。”季琅沉聲道。

李自琛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點頭:“嗯,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繼續查,大郎怎麽做,我還不太清楚,他有自己的路子,我覺得,我們還是要從晉王那裏入手。”

李自琛垂着眼想了想,卻沒有立刻答應他:“這件事我再想想,你先不要管了,等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季琅沒有說話,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慌亂地低下頭喝了口茶,然後忽然站起身:“我突然想起家裏還有點事,先走了,我來只是給殿下提個醒,殿下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他話說得很快,眨眼之間就走到了門口,李自琛沒反應過來,季琅已經将門打開了。

“對了,還有件事要拜托殿下。上次秋獵途中遇刺,我家夫人得溫太醫救治,他說了幾句有的沒的,我回來請別的大夫看,又都說不上來什麽,想來可能是他們醫術不精,我還想請溫太醫再來府上看看……”

李自琛沒有猶豫,只是看着季琅的背影,總覺得他距離自己有些遠:“這是小事,孤讓他明日就去武敬侯府上。”

“多謝殿下。”

季琅道了聲謝就匆匆離開了,李自琛回過頭看着桌上漸冷的茶,忽然叫了自己的随從進來。

“季小侯爺來了,為什麽沒有通傳?”

“殿下,您以前囑咐過,季小侯爺不用通傳的。”

李自琛掐了掐眉心:“以後,不管是誰,都要通傳,沒有例外,知道了嗎?”

“是……”

來了!

我們小侯爺的身世終于曝光了,然而以後才是關鍵,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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