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心魔
清晨的忙碌聲漸漸喧嚣起來,擋光的簾子被掀開,溫熱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眼睛有些發癢,他微微睜開了雙眼,腦中一片混沌,記憶的碎片攪得他頭疼。
季琅從床上坐起身,用手擋着陽光,看向窗前的人影,梨花黃木雕花架上栽種了一盆君子蘭,姜幸正仔細地擺弄着,好像要給它挑選一個最合适的位置。
窗棱的陰影在她臉上留下一道暗紋,空中飄飄浮浮的塵埃被禁锢在光線的軌跡裏,他眼前靜得好像一幅畫,而這幅靜谧安詳的畫,在他腦中兜兜轉轉很久,最後又歸于虛無。
季琅忽然覺得鼻頭一酸,下意識喊了一聲:“芊芊!”
眼前的玉人在光影下一驚,驚奇地扭過頭看他,一雙笑眼彎彎,聲音撫平他心底所有的不安。
“小侯爺醒啦!”
她抛下歪歪斜斜的君子蘭,走到季琅身前,季琅的視線就那樣一直黏在她身上,一刻都不敢放松。
姜幸擡起雙手捧着他的臉左看看右看看,身子向前探着,與他挨得極近:“小侯爺酒醒了嗎?知道這是在哪嗎?認出我是誰了嗎?”
她一連抛出三個問題,把季琅從隐晦的噩夢中拉出來,他眨了眨眼,覺得腦中泛疼,有什麽東西隐隐閃現着,卻抓不着:“我怎麽了……”
“你忘了?”姜幸瞪大了眼睛,走到他旁邊坐下去,聲音開始吞吞吐吐地,“你真的忘了?昨天小侯爺喝了好多酒,回來的時候醉得六親不認,長安和我身邊四個丫頭都弄不了你。”
季琅抻着嘴角,晃了晃腦袋,卻什麽東西都想不起來,他只記得自己随便找了個酒肆一醉解千愁,後來……後來……
他按了按太陽穴,伸手制止姜幸:“昨天,我都幹什麽了?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吧……”
姜幸怔怔地看着緊張的季琅,忽然噗呲一聲笑出來,她拍了拍大腿,手臂掩着嘴,笑得背過身去不看他,好半會兒才轉過身,努力說出完整的話。
“小侯爺也沒做什麽……就是抱着咱們院裏的樹喊‘芊芊我不想離開你’,還摟着旁邊的石凳說‘誰都不要把我們分開’,又哭又笑地,長安我們拉也拉不動,一拽你,你就要動手,除了我,誰都不敢近身,差點把娘都驚擾了,然後——”
“好了好了!你不要說了!”季琅一邊擺手一邊站起來,他還穿着裏衣,就要逃也似地跑出去了,姜幸急忙叫住他:“小侯爺,外面冷,穿衣服!”
她說着,拿起床上早就疊得工工整整的衣裳走過去,散開批到季琅的身上,衣服上的清香沁人心脾,清爽無比,不是他一身酒氣那身。
季琅随手接過,慢慢套上後,語氣猶猶豫豫:“我還幹了什麽?”
姜幸遞給他腰帶,轉身去拿香幾上的玉帶鈎,嘴上含笑:“吐了一身,紅綢都要嫌棄死小侯爺了,最後還是青萍拿着衣服去洗的。”
她走過來,眼睛忽然立睖起來:“但是小侯爺以後千萬不要喝那麽多酒了,傷身不說,喝得不省人事,以後在外邊吃虧怎麽辦?”
她漾春樓什麽沒見過,謙謙君子坐懷不亂的人,在酒桌上走那麽一遭,再被人塞到粉脂堆裏,最後什麽都不知道,跑那春夢裏快活似神仙去了,人欲哪是那麽能磨滅的。
季琅想的卻不是這是,他扶正姜幸的肩膀,認真地看着她:“除此之外,我說什麽了沒有?”
姜幸一怔,袖口裏的手握緊了,臉上還是一副無辜的神情:“沒有啊,小侯爺還想說什麽?”
她掩着嘴笑了一聲:“那些話還不夠驚世駭俗的,讓幾個丫頭聽見了好個嘲笑呢,小侯爺平時不正經,也沒什麽話都往外說……”
她忽然低頭握上季琅的手,小小的雙手包住他的大手,像捧起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也不知道小侯爺遇上什麽事了,怎麽會突然害怕我離開你?咱們在秋獵回來的馬車上不就說好了嗎,只要你把我放在心上,我們就一輩子不分開,這本是我所求,如今也從你口中聽到,我心安許多。”
季琅的胸口像是被千金巨石壓着,手背傳來的陣陣暖流将他毛躁的思緒熨平,可是腦中糾纏他的夢魇卻始終未曾散去。
此時他才知道一句承諾究竟有多重。
或許很多人許下諾言的那一刻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食言。
“芊芊,要是有一天……”季琅張了張口,心中那個可怕的想法幾乎要将他吞噬,他不是不想逍遙自在得活着,偏偏這世上有許多身不由己,而他嘴中輾轉周折的“要是”,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連問都不想問,不想亦是不敢。
沈轼之說的結果,還沒有到來,太子也待他如初,侯府還是這般歲月靜好,他在此平添煩惱做什麽呢?就這麽一切照舊下去,或許那些假設最終都不成問題。
“小侯爺要說什麽?”
季琅低下頭,重新包住姜幸的手,搖了搖頭:“沒什麽,就是麻煩你一件事。”
“什麽事?”姜幸有些小心翼翼地。
季琅揚顏一笑,仿佛又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爺:“咱把昨天的事給忘了呗,下次,我死也不喝那麽多酒了。”
姜幸一愣,然後馬上抽出手瞪了他一眼:“要是還有下次,我可不管你!”
早飯吃過之後,姜幸看時間還早,問季琅去不去福祿堂給太夫人請安,季琅正在射箭,聞言僵了一瞬,然後背對着姜幸道:“我就不去了,昨天喝那麽多,娘肯定知道了,今天去請安,她又要講我,何必讓她老人家生氣呢!”
他說得還挺有理,實際上不就是怕了嗎,姜幸也沒管他,帶着紅綢和綠荷去福祿堂了。
季琅聽見她們離開的腳步聲,手中的弓箭握了很久,卻始終一發都沒射出去,如今,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季府的人,他的存在,已經不僅僅是占了侯府侯爺之位那麽簡單了……
“小侯爺!”
季琅一怔,扭過頭去看,發現青萍正站在他身後,動作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地……
“怎麽了?有什麽事?”季琅收起弓箭,将卷起的袖子放下來。
“有件事,夫人本來不讓奴婢們告訴小侯爺的,但是奴婢畢竟還是從季府出來的,怎麽都要向着小侯爺不是?”青萍先堅定立場。
季琅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虧你還記得……什麽事,幸娘為什麽要瞞着我?”
“夫人大概是怕小侯爺沖動鬧事,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昨天夫人去二夫人那裏坐會兒,正好碰上了那個泗泠公主,結果沒說幾句呢,公主就生氣了,拿着鞭子就要抽我們夫人,不過——”
“什麽!”季琅眉頭一縱,周身的氣場驟然冷了三分,不等青萍說完後面的話,他已是重重地将弓箭拍到了青萍手上,轉身就去出去了。
“不過讓二夫人擋下了,夫人沒受傷……小侯爺,小侯爺你聽完呀!”青萍急着喊了幾聲,可是追出醉方居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小侯爺了。
姮姬吃了早膳閑得無聊,想要去找她撻搭呆着,可是過去卻聽說他去福祿堂給太夫人請安了,姮姬不想看到季家人,經歷了昨天的事情,她就更不想了,索性又回了西廂她住的地方。
正覺無聊的時候,突然聽見門一聲巨響,她轉過頭,就看到季琅氣勢洶洶地進來,直奔她而去。
“季琅?你過來做什麽——”
她話還沒說完,已經被一身凜冽寒氣的季琅掐住了咽喉,兩指箍住她的脖頸,讓她馬上便消了音。
“誰讓你動姜幸的!”季琅将她轉了個撞到牆上,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收力,“別以為你是泗泠的公主,府上就沒人敢動得了你,你出去問問,安陽城哪個我怕了,要想給你點顏色看看,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姮姬身邊的侍女都看傻了,雖然季琅說的話她們有一半聽不懂,可是現在主子受制她們看得清清楚楚,回過神來,紛紛沖上前來要阻止他。
“滾開!”季琅扭頭吼了一聲,随手在腰間摸出一把匕首,用嘴把刀鞘拔出,又吐了出去,“再近一步,我可不敢保證她還能活着。”
姮姬不住地拍打季琅的手,終于覺得喉嚨松了些,她喘了口氣,急忙說道:“我……沒傷到她!”
季琅眸中厲色一閃而過,他一用力,把手中的匕首擲出,匕首蹭着侍女的頭發絲插到了她後面的牆上,房中頓時就安靜了。
“姮姬,你可能對我們大盛人還有些不了解,我們不喜戰,不好殺戮,不代表我們是認人拿捏的軟柿子,我不管你們泗泠人來到大盛到底目的何在,但在武敬侯府裏,希望你們能安靜一點,別把事情鬧大了,最後反倒壞了自己的大事!”季琅說完,慢慢松開手,眼中的殺氣卻沒有絲毫消減。
姮姬被他的神色吓得自不成句,撫着胸口咳嗽很久,侍女見狀,急忙給她倒水,她平複下來,才恨恨瞪向身旁還不離開的季琅:“你不分青紅皂白地過來想要殺我,最後又說這句話,難道反而讓我息事寧人嗎?”
季琅轉過身正對她,笑容三分邪氣:“我知道多木讓你住進來,有他的計劃,你要是不怕打亂他的計劃,大可跑去告訴他,讓他給你讨回個公道?”
姮姬眼中翻湧着怒火:“你威脅我?”
季琅瞥了她一眼,走到牆邊,伸手将牆上的匕首拔出來,摸了摸上面的深痕:“只是給你一個忠告而已。”
“這府裏的人,你最好什麽主意都不要打,不然,我們不介意魚死網破。”
姮姬憤恨地走過來,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你們侯府的人都是瘋子嗎?我只不過是想用鞭子給她點顏色看看,還沒有傷了她呢!”
“還好她沒有受傷,否則,你就不會這麽完好無損了。”季琅把手中的匕首放到桌幾上,眼中殺氣騰騰,姮姬卻是被他的神色震撼到了,那樣子根本不像來吓唬她,是玩真的。
就為了一個女人?
季琅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突然張口道:“多木讓你跟過來,想必你也知道自己的價值所在,你是來和親的,将來多木可以離開,而你不可以,懂我說的意思了嗎?”
他走到門前,一腳踏出了門檻:“別做自斷後路的事。”
姮姬轉身,眸中閃過一抹深色:“本公主的後路,絕不是你,也不是你們侯府。”
季琅腳步一頓,又把腳收了回來,他轉身看着姮姬,不知在思量着什麽。
“你想說什麽?”
季琅眯了眯眼睛:“我突然有些好奇……公主身上功夫雖不及我,在女子中也算佼佼了,而你如今似乎不過二七年華。”
姮姬沒想到季琅突然轉換了話題,問了她功夫的事,她謹慎地看了季琅一眼:“我自懂事起便習武,一般人比不得我,有什麽奇怪嗎?”
季琅笑了笑,已是沒有剛剛闖進門來時的怒氣,翻臉翻得比翻書快,恢複得也是令人措手不及。
“那公主真是可造之材。”他留下一句未深長的話,轉身揚長而去,這次并未再回頭。
等季琅走了,姮姬才松了一口氣般,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雖然方才有驚無險,季琅或許也只是給她一個教訓,可是她真的感覺自己在鬼門關走了一圈。
侍女奔過來,用泗泠話問她:“公主,我們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多木大人?”
姮姬急忙制止,咬牙道:“算了,昨天本就是我魯莽了,撻搭回來訓斥我良久,我不想再去多木混蛋那裏自讨沒趣。”
“壽宴之前,還是先不要生事了……”
“是。”
季琅從西廂出來,一直低着頭,似乎在想着什麽,路過福祿堂的時候他頓了頓,卻沒停下腳步,直接去了前院。
在碎玉軒待了一上午,季琅從裏面出來的時候,正好碰上了清風。
“小侯爺,有客來,是太醫署的溫太醫。”
季琅想起昨日求太子的事,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他回過神來,急忙越過清風去迎。
“讓夫人來前院一趟。”他留下一句話。
姜幸跟清風來到前院,一眼就看到了溫太醫,想起那日自己的窘迫,腳步微微頓了頓,發現季琅也在那裏,才盈盈走過去。
雙方見過禮之後,季琅說起他叫溫太醫過來的緣由:“讓安陽城各個大夫都看了一遭,沒說有什麽問題,我不放心,想着可能他們醫術不咋地,就又找溫太醫來看看。”
溫太醫撫了撫自己的胡子,将随身帶來的藥箱打開,拿出一個脈枕,示意姜幸把手放在上面,一副不必多說的模樣。
姜幸看了看季琅,伸手放了上去,溫太醫放了個方帕開始診脈,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舒展開,又看了看姜幸的眼睛和舌頭,好半晌不說話。
“溫太醫,有什麽話能不能直說?”季琅抓耳撓腮,完全沒了方才在姮姬那裏橫着走的氣魄。
溫太醫搖了搖頭,輕出一口氣,這才出聲道:“夫人的問題,其實不大,只要用心靜養,就不會有什麽。”
他扭頭看着姜幸:“你是不是時常覺得胸中氣結,喘不過來氣?夜夢多,要麽難以入眠,要麽一睡不醒,四肢酸軟無力,困乏疲憊?”
姜幸覺得溫太醫說得有些誇張,點了點頭,又否認道:“雖然溫太醫提到的這些都有過,但并不是時常如此的。”
溫太醫垂下眼想了想:“那便是夫人的病情并不重,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的身體要比我們的意識更誠實,意識會欺騙自己,而身體不會,它一有什麽不痛快了,就會慢慢顯現出來。夫人有些事不放下,身子的反抗會越來越重,最後反而不易治愈了。”
姜幸一怔,擡頭看了看季琅,眼中滿是不解:“我有什麽事放不下呢?”
然而她自己問出這句話,卻忽然覺得胸口一痛,急忙低下了頭。
“身體比意識更誠實嗎……”姜幸嗫嚅一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季琅擔憂地走過去,在她身前蹲下。
“怎麽了?”他的聲音輕且溫柔。
姜幸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
人內心裏都會背負着許多難以排解的事,不是每個人都會一身輕松的,她要學會自己應付。
再說話時,她已經擡起了頭,看着溫太醫溫聲道:“我知道問題所在了,溫太醫放心,我自己會慢慢調整的,要是有什麽藥能幫助我,溫太醫也開個方子吧。”
溫太醫不說二話,拿起旁邊的紙筆寫了一番,随後交到季琅手裏:“雖然關鍵還是在夫人自己,但這藥房多少也能幫助她一點。”
季琅送溫太醫出去,讓清風準備了一個大大的紅包,被溫太醫拒絕了:“我在宮中吃穿用度享用不盡,小侯爺還是收着吧。”
季琅也不推脫,随手就把紅包賜給清風了。
“貴夫人的情況,小侯爺也要多加重視才是,最好不要讓她被那些煩事驚擾,保持心情愉快最重要。”
季琅脊背一僵,表情也很僵硬,他有些糾結地皺起眉,在溫太醫投過來疑惑的眼神時,他才笑笑:“溫太醫說得話,我記住了。”
送到府門前,溫太醫就要坐馬車回宮了,臨走時,季琅卻突然叫住了他。
溫太醫定住,轉身看着季琅。
“忘了有件事,沒問溫太醫,是這樣的,”季琅湊近他,“要是有個人,失去了他的所有記憶,偏偏還記得自己所習的武藝,這種情況,有沒有可能?”
溫太醫本問住了,神情認真起來:“記憶是組成人一生軌跡的重要信息,失去了記憶的人,腦中一片空白,其實是非常痛苦的。很多失憶的人,不記得自己名字,過往,生活自理卻沒問題,說明咀嚼,行走,如廁,這些都是淩駕在記憶之上的。”
“功夫這種東西,雖然也是身體作出的反應,可是學習功夫的這段記憶,往往比學習咀嚼行走等等的記憶要更多更深。不排除身體已經記住了所習功夫這種可能,但要記憶全然不在,練習的功夫必然也是碎片式,不成體統才對。”
“怎麽,小侯爺身邊有這樣的人嗎?”溫太醫說到這,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莫非,你說的是——”
“不是,”季琅撓了撓後腦,“是我瞎想而已,溫太醫不必在意,今天的話就忘了吧。”
他比了個請的手勢。
來了,今天的章節很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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