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宮宴(二)

姜幸緊緊拽着季琅,幾乎能感覺到他沸騰的怒火,連被她握着的指尖都是顫抖的,仿佛受了奇恥大辱一般。

盡管那個應該憤怒的是她才對。

但她其實,除了對姮姬莫名其妙要在大庭廣衆之下給她難堪有一點不解和厭惡外,并沒有感覺到多大的憤怒。

所謂出身卑賤地位低微而帶來的嘲諷譏诮,都是別人強加在她身上的,這麽多年來,她從未覺得自己在漾春樓過的那些年是一份值得恥辱的回憶,她唯一意難平的,其實不過是未能感受到家的溫暖罷了。

她被十三娘保護得極好,以至于她有時候都覺得,十四歲之前的時光才是最快樂的,舞是她偏要跟十三娘學的,因為她喜歡那種窈窕翩翩的感覺,不是為了取悅誰,也不是為了借此攀附誰。

她難過的是,她最洋洋自得的,反倒是別人拿來嘲諷她的污點。

而真正難堪的,卻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

就像現在的季琅。

就在她猶豫着要不要出面制止這場騷亂的時候,景彥突然開口說話了。

他坐得位置靠後,歪歪斜斜地舉着酒杯反問姮姬,衆人只當他是喝醉了,并未往別處想。

“這位公子如此說,是覺得我們泗泠人,沒資格賞一賞你們大盛的折腰舞嗎?”姮姬步步緊逼,勢要挑起矛盾。

現下跳不跳舞都已是次要了,而是大盛這邊下不來臺,答應不答應,橫豎都吃虧。

景彥灌了一口酒,聽見姮姬的話後站起身來,忍不住笑出聲:“沒不讓你看,誰不讓你們看了?現在問題是你們點名要讓人家侯夫人跳。”

“怎麽,我們請不動嗎?”

“嘿,說話還說不明白了呢——”景彥氣得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似是要搖搖晃晃地沖上去跟姮姬掰扯,卻突然聽到一聲清亮的女子聲音插進來一句話。

“世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清河郡主從席位上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對龍椅上的李庭玉彎了彎身,“陛下,泗泠的請求确實有些不妥。”

底下的人不管是想看武敬侯府笑話的還是作壁上觀看熱鬧的,對這些泗泠人都沒什麽好感,他們終歸是大盛人,此時是統一戰線的。

清楚他們是想要在陛下壽宴上給大盛一個難堪後,就更想趕緊讓誰來破開這個局面了。

眼下的景彥和清河郡主就是這樣的人。

李庭玉臉色有些陰沉,只是還未發作,聽見清河郡主這麽說,便擡手讓她平身:“說說,怎麽不妥了。”

清河郡主看了姮姬一眼,不卑不亢道:“前年陛下壽宴,那支名動天下的折腰舞是借父王之口獻上的,父王精心準備讨陛下歡心,為此還和晉王叔在宴席上拌了幾句嘴,如世子所說,這等獨一無二的獻禮,确實叫陛下難以忘卻。可是世間之物都是以稀而貴,今日侯夫人為泗泠公主再來一曲,倒顯得我父王的心意有些廉價了,少了這獨一無二,那一年的壽宴怕是會黯然失色不少。”

“臣妹說不妥,實則摻雜了私心,只是不想父王因此傷心,畢竟這兩年他一直以那場安排為自豪,時常沾沾自喜呢……”

清河郡主羞赧地笑了笑,她走至姮姬身側,舉止大方得體:“若是我沒記錯,泗泠沒有折腰舞,想必公主看也沒看過,那不管今天是誰來跳,于公主來說都是第一面,何畢拘泥于一人呢?”

“還望陛下,公主殿下能成全了我這點私心。”她說完,對李庭玉又是盈盈一拜。

短短幾句話,清河郡主把姮姬放大到大盛不賣泗泠面子的事,又縮小到一個女兒為父親的請求上,這時再拒絕泗泠人,他們要是還有說的,可就真是胡攪蠻纏了。

李庭玉看了清河半晌,忽然開懷地笑了出來,她指了指清河:“王叔真的沾沾自喜來着,就因為讨了朕的歡心?”

“陛下與父王這方面的喜好相近,能讓陛下都覺得驚為天人的舞,絕對是人間少有了,父王怎能不高興。”

今日成王并未到場,李庭玉看了看左前方,那裏原是成王的位子,現在卻是空空如也,神色也有些意興闌珊了:“是啊,成王叔不在,朕也覺得這壽宴了無意趣。”

她收回視線,終于看向姮姬:“公主想看折腰舞,日後時間還長,總會有機會的,一會兒還有歌舞,不比折腰舞差。”

衆臣心中一驚,陛下的話就是坐實了公主會嫁到大盛的消息,之前他們還猜測紛紛,現在終于有了結果,大家又開始好奇起來,這個遠道而來的姮姬究竟會嫁給誰,沒有人在意方才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季府。

眼下姮姬被李庭玉明裏拒絕,她也不再說什麽,行了一禮後慢慢退下去。

沒人注意到她緊張到汗濕的手正緊緊抓着衣角,回到席位上,她自始至終都未敢看一眼多木。

李庭玉見姮姬不再糾纏,又誇獎了清河幾句,還賞了景彥幾盤珍馐,最後将目光落到季琅身上的時候,終于冷下幾分。

“季琅,你有什麽要說的嗎?”冰冷的聲音如淩冽風霜的刃,在衆人心頭刮過。

季琅先是擡頭看了上面一眼,才踩着碎片走到大殿中央,對着李庭玉跪下一拜:“臣知罪,陛下壽宴之上,臣不顧陛下之尊有失體統,還望陛下恕罪。”

盡管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麽,還是要心服口服地跪下認錯,姜幸看着他,覺得胸口發悶,上面的李庭玉語氣又加重了幾分。

“你性情頑劣,朕往日多有縱容,沒想到不知恩改進,反而變本加厲,看來朕以後,是不能縱着你了!”

季琅維持着那個姿勢沒有動,大殿之上靜谧無聲,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陛下對季琅的不滿,而這不滿,似乎并非只因為他踢翻了桌子。

“朕不想在今日罰你,暫且先饒過你一次,若是下次還如此狂放無理,朕絕不會饒了你!

“下去吧!”李庭玉揮了下手。

季琅呼出一口氣,這才謝恩退下,從旁人來看,倒是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麽情緒,他回到席位上,馬上便有宮人将污穢清理了,又換上了幹淨的桌子和嶄新的菜肴。

壽宴真正開始了,雲韶府掌樂獻舞,底下慢慢開始有了交流聲,直到最後完全放開了膽子,開始互相邀約飲酒。

發現沒有人再看過來,姜幸扯了扯一言不發的季琅,小聲問他:“你剛才,真的生氣了嗎?”

季琅不解,轉頭看着她,姜幸的雙眸在燈光的照映下晶瑩剔透,眼珠裏似是淌着水,他還在想着別的事,被姜幸這麽一問,登時便有些愣怔:“是啊,怎麽了?”

“因為我讓你蒙羞了嗎?”

“你說什麽——”

“季琅!”

他話未說完,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喚,他把話咽回肚子裏,轉身去看,發現叫他的是太子殿下。

季琅神色有些慌亂,但很快恢複正常,看到太子走過來,便迎上前去說話,卻把身後的人給忘了。

姜幸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簾,發覺這寬闊的大殿之中,觥籌交錯人影重重,而她卻好像怎麽都沒辦法融入。

裏頭太過沉悶了,姜幸跟着似是要出去方便的人從後殿出去,看到外面的滿天繁星,輕輕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

季琅的神色一看就是狀況外,根本沒像她一樣想那麽多。

季琅或許還是在意她曾待過青樓的身份,但是絕不會嫌棄她,反而是他被自己所累,成了許多人口中的笑柄。今日生氣,也只是因為姮姬說的話太過分了而已。

季琅還是為她。

那她還有什麽可計較的?

立章殿外是金池,飄過池面的風有些涼,姜幸在棧橋上吹了吹風,覺得清醒不少,剛要轉身回去的時候,突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

“等等!”

姜幸轉過頭,發現一個身着湖藍色品竹紋綠直裰的人站在他身後,手裏遞過來一個東西。

“你的玉掉了。”

姜幸看過去,急忙去摸腰間,才發現季琅給她雕琢的那塊羊脂玉确實已經不在,她伸出手拿過來,神色有些戒備:“多謝。”

那人松開手,嘴角幾分淺笑蕩漾:“你可還記得我?”

那模樣,一點也沒有往日的恭謹低調。

姜幸不欲與他過多周旋,但是季琅又是他小叔,她總不好太過冷淡,便回道:“上次秋獵——”

“可不是秋獵,”楚寰打斷了她的話,向前走了一步,“我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在漾春樓,你雖然打扮成小厮,但模樣我是不會認錯的。”

姜幸猛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卻發覺他的笑容雖然蔓延在臉上,眼中卻絲毫沒有笑意,心中便多了些恐慌,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是你看錯了。”

楚寰扶着橋上欄杆,笑容又濃了幾分:“你這麽怕我做什麽……你放心,那天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作出承諾,讓人聽着卻只覺得更像是威脅,姜幸正不知該作何應對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叫喊,聲音裏帶了幾分急切和怒意。

“姜幸!”

她回過頭,看到季琅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前來,一雙黑眉緊緊蹙起,看起來很不高興。

“你怎麽跑出來了?皇宮裏你又不熟,走丢了怎麽辦?”季琅一邊訓斥她,一邊把她拉到身後,轉眼又去看楚寰。

“六郎怎麽也在這裏?”

季琅來了之後,楚寰的神情就收斂許多,又變回了原來那樣,眼神似乎還有些閃躲,仿佛怕了季琅似得:“我喝醉了,出來吹吹風。”

“既然不勝酒力,就別喝。”季琅一本正經道,完全忘了之前醉得不省人事抱着大樹不松手的人是誰了。

楚寰低着頭對二人拱了拱手:“小叔說的是,我也差不多醒酒了,先進去,你們自便。”

他說完,毫無留戀地越過兩人,視線也沒有片刻是落在姜幸身上的,仿佛對她一點不感興趣。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姜幸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看夠了嗎?”

姜幸回頭,見季琅冷着眉,黑色眼眸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卻是無辜又懵懂的。

“看夠了,走,回家。”季琅拉着她手腕,轉身就走,也不給她說話的時間,姜幸被拽得一踉跄,回首指着後面:“壽宴呢?”

“沒我們什麽事,走吧。”

“可是大郎還在裏面。”

“他又不是自己回不了家。”

姜幸緊了緊眉,終于甩開他的手,不再繼續向前走,臉色也陰沉下來:“就這麽走了,陛下怪罪下來怎麽辦?”

“我今日殿前失儀,被陛下訓斥,來情緒了憤而離席不是很正常的事嗎?”季琅解釋着,又去拉她的手,只不過這次卻被姜幸躲開了。

“小侯爺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把事情做到這麽絕,明明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為什麽一定要自毀呢?”姜幸擡頭看他,許是說得有些激動了,眼睛裏氤氲着淚意。

季琅一怔,趕緊過去把她撈到懷裏,伸手撫着她的頭頂,語氣霎時間變得溫柔了,仿若一池春水。

“沒有,我讓人跟陛下打過招呼了,剛才在殿內發生了那件事,我不想你繼續留在裏面看人臉色。”

姜幸還要說什麽,季琅忽然放開她,雙手按着她肩膀,一雙眼睛直視她:“我明白你方才在殿裏想要問我什麽,我生氣,只是因為姮姬說話太過分了而已,并沒有感覺到難堪,你我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不覺得漾春樓裏的時光是屈辱的,我便也不覺得。”

姜幸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眼前的人,她說什麽想什麽都懂,他都懂。

姜幸自己蹭了下臉,吸了下鼻子,帶着哭腔道:“這世上豺狼虎豹一樣的畜牲多了,為什麽就只揪着青樓一個地兒說呢,我習舞也不是為了跳給她看的,一個勁讓我獻舞獻舞!她以為自己是誰啊,我憑什麽的,欠她嗎?”

像是發牢騷一樣的話把季琅逗笑了,他用袖子給姜幸擦了把臉,拉着她出宮:“你說的都對。”

“今天多謝景世子和清河郡主了。”姜幸不忘記下別人的恩情。

季琅點了點頭,沒因為姜幸提到景彥了就吃醋,兩人坐上回府的馬車,季琅才鄭重其事地看着姜幸,一字一頓道:“以後看到楚寰,離他遠着點,像今天這樣,你直接轉身便走就是。”

姜幸心中滿是不解:“你們怎麽說,也有娘的那層關系在,為何感情如此疏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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