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變故

姜幸從福祿堂回來後,就一直在醉方居的正房裏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上,好像能看出花來似得。

四個丫頭鮮少看到姜幸這麽心不在焉的模樣,知道她去福祿堂後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可是礙于身份又不便上前去問,只心裏埋怨小侯爺怎麽還不回來。

結果過了晌午頭,和暖微風沒把小侯爺吹回來,反倒吹過來個“不速之客”。

“清河郡主?”姜幸急忙從凳子上站起來,震驚地叫出聲,突然想起昨日在魏國公府時她說過的話,一下子又明白過來。

只是想不到清河郡主說來府上做客竟是真的,以往她和清河沒有半點交情,即便是嫁到侯府,也沒有一點要踏入她們貴女圈的念頭,當初在魏國公府第一次見,清河聽着秦三娘和姜嫣說過她許多閑話,也未曾出言打斷,想來對她應該是沒什麽好感才是。

難不成就因為聽到了她的隐秘,就被纏上甩不開了嗎?

可是,也未見得是來找她麻煩的……

姜幸在屋裏轉了幾圈,心裏還在糾結是見還是不見。

“郡主好像帶了些吃食,看盒子應該是雲福記的糕餅,夫人不若見見?興許郡主只是來和您交好的呢。”紫絹看姜幸拿不定主意,走前一步跟她道。

姜幸擡起頭看了看紫絹,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她又沒做錯什麽,肯定不是來問罪的,而且她也的确不能總是窩在這醉方居裏,外面的人接觸也不敢接觸。

尤其今日又在福祿堂聽到了那些話……

“我收拾收拾,紫絹去把郡主引進來吧。”此時清河當是還在前廳候着。

等過了一會,清河郡主果然提着個食盒過來了,她身邊一個人都沒帶,就孤零零一個,身上披了個月白色銀繡雲紋披風,裏面卻是一身紅豔豔的騎裝,看姜幸歪頭滿含疑問地看過來,先是笑了笑:“我騎馬過來噠!”

看她這麽明豔嬌麗的模樣,姜幸霎時間才想起來,這個郡主其實比自己還要小兩歲,正值二七年華,今年才剛及笄而已。

清河将食盒放到桌子上,手掩到袖子裏,眼睛在醉方居裏轉了一圈:“你這裏挺好,清雅幽靜。”

姜幸留意到她的動作似乎有些局促,而且眼睛轉來轉去也不敢看自己,心裏就泛起嘀咕,難道她其實也在緊張嗎?

紫絹很有眼力,她悄悄跟紅綢招手,四個人退了出去,輕輕把門關上,門關上的那一刻,清河以手撫着胸口松了一口氣,下一刻三步并作兩步奔上前,抓住姜幸的雙手急道:“昨日的事,你沒有告訴任何人吧!”

清河比她還要矮小一些,此時兩只大眼睛直直逼視着她,叫她一點也挪不開身去,她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還沒太能接受清河突然之間的轉變。

這丫頭實在也是太多面了!

清河雙手合十,看着姜幸像看着活菩薩:“太好了,我一直擔心你會把昨日的事告訴季琅,要是被他知道,整個安陽城都該知道了!”

說着她看了看屋子裏面:“咦,今天季琅不在嗎?”

姜幸讪笑着:“他也沒有那麽大嘴巴吧……”

說完趕緊給清河讓位:“郡主坐。”

外來是客,她坐到下首上,擡頭看到清河将披着的披風脫了下來放到椅背上,邊解着帶子的時候嘴上也在說話。

“就算安陽城不知道,你們侯府也會傳開了的!在季清平沒答應我之前,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她坐下去,兩手放在膝頭上,雙眼炯炯地看着姜幸。

兩人見面後連基本的寒暄都沒有,直接奔入主題了,被清河郡主帶的,姜幸也毫無芥蒂地問起來:“為什麽呀,起碼要是被娘知道,娘還會幫着你。”

誰叫大郎二十多歲了還未成家立業,太夫人嘴上心裏都跟着着急,要是知道有姑娘想嫁給大郎,怕是要高興到天上去,直接就把婚事定下來了。

對面的清河卻一下子紅了臉,眼睛往下看,吞吞吐吐地道:“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姜幸忽然就明白了,那天在魏國公府,大郎說話毫不留情面,之前還不一定拒絕過清河多少次,一般人也許早就打退堂鼓了,清河不肯放棄,不代表她不在意大郎對她的冷漠。

說到這裏,姜幸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清河在她眼裏就猶如寶藏一般,可于大殿之上侃侃而談毫不露怯,可于街市駿馬奔馳飛揚快意,可跳脫頑皮,又可鎮得住場,這樣一個女子,是怎麽看上那個猶如木頭一樣的大郎的?

姜幸萬分不解,她也這麽問出來了,清河一聽,神色有些局促,卻是認真地看着姜幸:“你替我保密,我就告訴你怎麽樣?”

姜幸看她如此緊張,笑了笑:“就算我答應了,郡主就會相信我嗎?”

清河擺了擺手,拖拽着椅子坐到姜幸跟前:“我雖然跟你接觸不多,但你能嫁進季家,得季家人的庇護,可見心眼不壞的,我姑且相信你。”

她說完垂下眼睛,手指擺弄着袖口:“其實我也想找個人說話,這麽多年,憋在心裏太難受了。”

“這麽多年?”姜幸聲音裏滿是詫異,想起季清平口中的“八歲”,眼底又染上一抹震驚,“郡主不會真的是八歲就……”

“當然不是!”清河震聲反駁了她,見她松了一口後又萎靡下去,小聲嘀咕着,“只是确實那時候就記住了他……”

嘶……

姜幸縮了縮脖子。

那可才有八歲啊……

“你不要想得太誇張,當時我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很溫柔很暖心的大哥哥。”清河讀懂了姜幸的表情,急忙解釋。

姜幸瞥着她搖了搖頭,她想不出大郎溫柔暖心的樣子,清河以為姜幸覺得她在狡辯,便将當初的心情拆開了揉碎了一股腦說出來。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我們王府的後花園裏,他好像有點喝醉了,繞了半天路都出不去,我坐在梧桐樹下哭,看着他從我身邊路過三次。”

姜幸覺得,這和昨日季大郎短短幾句口述說的,完全不是一件事。

等等,難道大郎也不認路嗎?他們季家人都有這個毛病?

清河卻沒等她,絮絮道:“我看他太礙眼了,就拉着他衣角不讓走,那天……我和父王吵了幾句嘴,心情不好,就想離開王府,便纏着他帶我走。”

說到這裏,清河噗哧一聲笑出來:“我把手上的泥,還有臉上的鼻涕眼淚都蹭他身上了,他看起來很煩,卻足足等着我哭鬧了半個時辰,其實他要想走,絕對能走的!”

大郎那個老成持重不近人情的性子,絕不惹麻煩上身才是放在他心中第一位的,甩手就走絕對能幹得出來。

可是他竟然沒有。

“後來有人來了,他無奈,就蹲下來,摸了摸我頭頂,”清河伸手也摸上了自己的頭頂,神色怔怔地,似乎在感受他當時的溫度,眼中散發光彩,“他說,等我長大了,有能力自己擦幹眼淚了,自己去找他。”

姜幸一怔,這和大郎說的不一樣,卻看到清河突然擡起頭看着她,黑珍珠一樣的瞳孔幽深而寧靜,讓人一瞬間就深陷在那樣的認真中。

她道:“他說要我找他,我便來找他了。”

他并沒說要帶她走,但是那句話對清河卻十分重要,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妥善收藏,保存在內心最深處,也許連季清平都忘了自己當初說過什麽了。

姜幸昂起頭,深思有些遠:“嗯,其實我好像多少能理解郡主的心情。”

清河換上笑臉,拉住她的手,眨眼間兩人就親得跟一個人似得。

“不過我真正開始喜歡上他,也沒多久,大概是上一次他出事,我去牢房裏給他送被子……”

“郡主還去獄中看過大郎?”

“嗯,我嘗嘗偷偷跑去見他,不過大半都是被他言辭拒絕了,一開始,我就想看看他會不會因為我有哪怕一絲慌亂,看看他這個冰山到底會不會解凍。”

清河的情緒似乎低落下來了,她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嘆了一口氣:“可是最近,我覺得那是有些奢望了,我可能永遠也看不到那一天。”

姜幸抓起清河的手,看着她急道:“郡主不要洩氣!”

“一定有機會的!”她不忍看到清河失落,一時情急說了這句話,本是無意,腦中卻有個聲音呼之欲出。

“大郎在等什麽人……”

姜幸念叨一句,想起之前自己跟季琅提到過的猜測,趕緊對清河道:“我家大郎,未必不心悅郡主,我之前就問過小侯爺,大郎為什麽這麽大了還不娶親,雖說他之前有過兩任未婚妻香消玉殒……但是我娘也沒少為他操過心,小侯爺只說大郎太挑剔。”

“現在想想,他或許是在等什麽人,等那人年歲到了,再言婚嫁,郡主今年才及笄,可不就是這樣?”

清河聽她說着,眼中慢慢煥發出光彩,她回握住姜幸的手,驚喜地喊出聲:“竟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可是,”她頓了一下,“那他為什麽還是那副樣子,我已經長大了。”

她的聲音有些委屈,昨日面對季清平的時候,她還咄咄逼人未曾讓步,現在卻像只失魂落魄的小獸,無助地嗚咽。

姜幸回想起季清平臨走時說的話。

你當時還是個孩子……你現在也還是個孩子。

“也許,”姜幸拉長了聲音,“是大郎膽怯了……”

清河晃了下神,神色有些愣怔:“這是什麽意思?”

“郡主還小時與大郎因緣際會而相識,或許在他眼裏,郡主喜歡他,只是虛無缥缈的執念而已,待你長大些,懂了什麽是真正的悸動,就不喜歡他了。唔……說簡單點,就是他怕你後悔,他已經二十有四,而郡主才十四歲——”

說着說着姜幸也覺得自己說得就是真相。

“我猜他不是不動心,他或許心裏比郡主還糾結呢!”她最後給自己的猜測一錘定音,斬釘截鐵地道,看她說得如此篤定,清河也有些相信了,或者說,是她期望真相如此。

“那我應該怎麽做才好呢?”

姜幸覺得郡主把心窩子都掏出來給她看,她怎麽也要替她想想辦法回報一下,便沉思着站起身,從屋子裏走來走去,突然,她右手握成拳頭打了下自己的左手:“郡主之前一直都是攆着大郎跑,像彈簧一樣,越壓越反彈,郡主不如晾一晾他,讓他擔心的事情成為事實,也許他就會一改之前的态度,自己走到郡主面前呢?”

清河還有些猶豫:“可若是他就此更疏遠我,與我形同陌路怎麽辦?”

“依大郎的性情,若是如此還無動于衷,或許是真的對郡主沒存心思,但是我覺得不會,”尤其是想到季清平昨日最後說的那句話,看起來像極了望而卻步的模樣,“郡主放心,我在這邊,多少能幫幫你……”

清河似乎是在下決心,她低着頭想了很久,終于決定按照姜幸所說去試一試,剛要說話,外面突然傳來紫絹的敲門聲。

“夫人,二少夫人過來尋你了。”

清河一聽有人要來,急忙起身,拿起一旁的披風系上,作勢要走,她匆匆行至門前,轉身跟姜幸道:“今日就先說到這,我回頭細細想想該怎麽做,以後,我還能來府上找你嗎?”

姜幸笑着點頭:“當然!”

清河推開門後雷厲風行地離開了,在院子裏和卓氏擦身而過,紫絹站在門旁,手裏端着個托盤,上面是擺好的柑橘,上午才入府,下午就送到眼前了。

姜幸跟卓氏招手:“快進來,外面起風了。”

說着,秋風呼嘯而起,吹打落葉,撩起飛塵,卓氏扶着肚子走過去,臉色不似往日一樣放松。

關上門,把喧嚣的狂風擋在門外,她突然湊過來:“小叔是不是一夜未歸?”

姜幸一怔,擡眼看了看她,而後點了點頭。

卓氏像到自己家一樣拉着姜幸走到桌子前坐下,看到雲福記的食盒眼前一亮,但卻強忍着口水,轉頭跟姜幸道:“二郎也是,昨天夜裏兩人一起出去,到現在也沒回來。”

姜幸把食盒打開,将裏面的糕點拿出一塊推到卓氏面前,安撫她道:“你不用擔心,小侯爺和二郎都那麽大的人了,做事有分寸,不會有事的。”

“我不是擔心,”卓氏搖了搖頭,從善如流地拿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口,又招呼紫絹把那盤柑橘拿過來,邊吃邊說,“我知道他們不會有事,只是害怕之後會不會有事。”

“怎麽說?”姜幸皺了皺眉,覺得卓氏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果然就見卓氏冷下臉來,神色有些嫌棄地道:“昨天我在裏間,隐隐約約聽到了他們在談論爹……就是二爺。”她可能還不太習慣喊出這個稱呼,言語間很是抵觸。

“你聽見他們說什麽了嗎?”姜幸提起心,在福祿堂偷聽到那些話後,她現在對季珏的印象跌到了谷底。

誰知道卓氏卻搖了搖頭:“沒有,聲音太小了,只隐約聽到幾個字,什麽‘威脅’,什麽‘棋子’,還有‘利用’,可是這些拼湊不出什麽來,所以我過來問問,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麽。”

姜幸頓了下,無奈地搖搖頭:“沒有,我什麽也不知道。”

卓氏吃了一口橘子,聞言有些失望,她瞄了一眼食盒,嘴裏默默道:“這樣啊,那我還是等二郎回來親自問問他吧……”說罷,起身就要走。

姜幸忙笑着站起來,在食盒裏拿出兩三塊糕點,剩下的都給了卓氏:“看你眼神都沒離開過,拿走吧都拿走吧,我就留下兩塊嘗嘗。”

又想起季衡宇囑咐季琅的話,加了一句:“郡主拿過來的,可以放心吃。”

卓氏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孕期時的嘴是最叼的,想吃什麽了,多等一刻都不行,她也沒推辭,讓丫頭拿着食盒,離開了醉方居。

姜幸送完她回來,一看桌子上全是橘子皮,想不到短短幾句話,卓氏一個人就吃了三個橘子,橘子皮還扒得很完整,這也是份功力吧!

她也吃了一個,卻覺得太甜了,吃着容易口渴,又喝了幾口茶,才去床上小憩一下,結果小憩睡到了傍晚才醒,醒來的時候季琅已經回來了,正坐在她旁邊看書,書卷被他翻得嘩啦嘩啦響。

“小侯爺……什麽時候回來的?”姜幸睡得腦袋發沉,眼前暈暈乎乎的,被季琅的翻書聲吵醒,身影還帶着一絲困倦。

季琅放下書看她,發現她睡得小臉通紅,便俯身湊過來:“你的臉怎麽那麽紅?做什麽美夢了?”

他的聲音像蒙了一層吸滿水的紙一樣,不太真亮,姜幸覺得慢慢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腳了,卻忽然覺得全身襲來一陣疼痛。

季琅看她神色不對,馬上板正了臉坐起來,伸手撫了撫姜幸額頭。

滾燙!

他皺緊眉頭,雙眼閃過一抹怒色,自己在她身邊坐了那麽久,竟然沒發現她生病了!他不過才出去一天沒回來,這丫頭怎麽就生病了呢?

可是姜幸的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姜幸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除了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四肢百骸傳來的痛癢感在撕裂着她的神經,她胡亂抓了一把,感覺好像抓住了誰的手臂。

“疼……”她蜷縮着身子,勉強說出一個字。

這好像不是發燒。

“去叫大夫!快去!”季琅扭頭吩咐變了臉色的丫鬟們,又問道,“今天夫人都吃什麽了?”

紫絹最先開口:“早上沒吃,中午吃了小廚房做的魚和糯米粥,下午吃了一個柑橘,兩塊糕點,柑橘是陛下賞的,糕點是清河郡主帶過來的!”

她說得詳細,說完之後才急急問道:“夫人怎麽了?”

季琅看姜幸疼得不行,趕緊心疼地把她抱起來:“可能是中毒了!”

低語傳進姜幸耳中,原本已經疼到失去理智的她突然睜開眼,她扶着季琅肩膀,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卓氏!”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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