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愛到至深
當耿嫂子安撫好那個肚子疼的孕婦,重又折回來的時候,推門便看到陸香穗怔怔地站在院子裏,夢游一樣的神情。幾米遠的地方,靠着廂房牆根,大片的血泊中錢衛東仰面躺在地上,四肢伸直一動不動,而院子西南角,陸香葉一手握着帶血的殺豬刀,一手端着大水瓢,一瓢一瓢正往那口大鍋裏舀水。
那口直徑足有一米多的大鐵鍋,是平時錢衛東殺豬刮毛用的。
觸目驚心的血紅,地上、廂房牆上、陸香葉身上。那一刀深深刺進去,陸香葉又奮力把刀拔了出來,鮮血噴濺的到處都是。
陸香葉衣服上染着大片血跡,她臉上的傷口本來就剛剛拆線,赤紅猙獰的傷口從額頭一直貫通左頰,那情形看着實在是恐怖萬分。
耿嫂子足足愣了好幾秒中,反應過來,一聲驚惶的尖叫。然而這尖叫卻并沒有引來什麽人,周圍鄰居都已經習慣了,錢衛東這院子裏有幾天清靜過?陸香葉瘋了以後,不分白天夜裏哭喊叫罵的,時常還夾雜着錢衛東的呼喝斥罵聲。今天這動靜還算小的呢。錢衛東人緣本就不好,輕易也沒人來管閑事。
所以耿嫂子尖叫過後,一手扶着大門喘了半天的粗氣,稍稍定了定神,顫抖着手腳走過來拉了陸香穗一把,指着地上的錢衛東問:
“香穗,那那……那……怎的回事啊?”
陸香穗神情有些恍惚,沒吱聲。興許到底是做醫生的,比一般農村婦女大膽冷靜了許多,耿嫂子壯着膽子靠近錢衛東兩步,只一眼,便基本斷定這人已經不必做什麽搶救措施了。
耿嫂子手腳虛軟地把陸香穗拉到大門外,慌慌張張喊了幾聲。
“來人啊,出事了,快來人啊。”
很快,左鄰的一家大門打開了,一個中年婦女探出半個身子,見是耿嫂子和陸香穗,才噓了一口氣,小碎步跑了過來。
耿嫂子一把拉住那中年婦女,沒讓她進錢家的大門,急忙吩咐她:“小春媽,錢衛東家裏出事了,出人命了,你趕緊去大隊部跑一趟,把村幹部叫來。”
周圍鄰居陸續又來了幾個,沒多會子,小村莊就轟動了,很快這小院子門口就圍滿了人。院子裏,陸香葉終于舀滿了大半鍋水,也不理會門口探頭探腦的人們,反倒坐在那兒燒起水來,塞一把火,又手舞足蹈地傻笑半天。衆人驚恐地看着陸香葉,有個老頭恍然大悟地說了一句:“噢!這瘋女人,可能是尋思殺豬呢,要燒水燙豬刮毛。錢衛東以前殺豬,都叫她燒水、打下手的。”
這話着實好笑,可圍觀的人沒一個笑得出來的。
耿嫂子拉着陸香穗,見她的手冰涼發抖,便拉着她離開人群走遠了些,在二三十米外一戶人家的後屋檐下站住,張張嘴卻不知要跟她說什麽,她自己也已經吓得不行了。
就在這時,陸香穗身上的手機響了,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接通,許清明溫潤的聲音傳了出來。陸香穗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麽,只覺得那暖暖的聲音包圍着她,暖暖的,帶着一種溫柔關切的寵溺。她靜靜地聽着,半晌,輕輕地,平靜地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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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我把錢衛東給殺了。”
耿嫂子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她扶了一下身後的土牆,一把将陸香穗拉到近跟前,掃了眼四周圍,才喝斥道:“你胡說什麽呢,吓傻了吧!那刀子不是你姐拿着嗎?”
陸香穗愣愣看了耿嫂子一眼,耿嫂子也看着她,然後耿嫂子放開她,手腳虛軟地靠在身後的土牆上。
許清明用了短短幾分鐘時間,從鎮上飛車飙到許溝村。他趕到的時候當地派出所已經到了,這山旮旯裏,幾個民警和聯防隊員也哪裏經過什麽兇殺大案,一番震驚忙亂,好歹先讓人在門口設了警戒線,隔開圍觀的村民,等着公安局的人來。
許清明趕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幾個民警正商量着該怎麽控制住陸香葉。一個瘋女人,手裏抓着一尺來長的殺豬刀,坐在那兒有一下沒一下地燒她的鍋,跟瘋子你能有什麽道理講,幾個年輕小警察也不敢輕易往前湊。
許清明轉身撥開人群,很快就看到了幾十米外屋檐下的陸香穗,他快步走過去,用力地把她抱進懷裏,吻着她的額角輕聲安慰。
“沒事了,乖,有二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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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你來了?哎吓死我了。”耿嫂子拍着胸脯,猶豫着停頓了一下說:“香穗怕是吓傻了,你看她這樣子,剛才跟你打電話……她還胡說來着。”
許清明感激地對耿嫂子點點頭,彎腰抱起陸香穗,護在胸前像抱着個嬰兒似的,徑直抱着她走向他的車,把她放進車裏便毫不猶豫地開車離開。不管發生了什麽,都讓他們一起來承擔好了。
車子駛出村子,約莫開了幾裏路,才迎面遇上兩輛警車,估計是公安局的人到了。
鄉下路很窄,許清明冷靜地控制着車子跟警察錯開車子,平穩駛了過去。他一路把她帶回鎮上的家裏,看着她睜大美麗的眼睛一直靜默着,放棄了詢問清楚的想法,哄小孩似的給她吃了兩片安定,輕聲拍哄着,看着她沉入夢鄉。
許清明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把她察看了一番,袖子上和衣襟上都有血跡,別人可能很容易認為是現場沾上去的,然而許清明很快就找到她手臂上有一條傷口,傷口不深,卻有兩寸長,已經幹了血痂。許清明忙拿來藥品,仔細給她清洗消毒,睡夢中的陸香穗無意識地皺了皺眉,嘤了一聲,許清明趕緊放輕動作,看着她重新睡安穩了,拿紗布包紮妥當。
她怕是吓壞了。
從他找到她,這一路上她都安安靜靜的,格外乖順地坐在他身旁,許清明疼惜的目光注視着她顯得蒼白的小臉,心中升起濃濃的悔恨。枉他重活一世,早知道錢衛東這惡鬼終究還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這樣的影響,他當初就該早早帶着香穗遠走他鄉,哪怕餐風飲露,哪怕吃糠咽菜,哪怕四處漂泊流浪,只要兩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心裏也該是甜的。
此刻,許清明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香穗在電話裏說她殺了錢衛東,他一路飛車趕去,震驚之中也設想了種種情形種種應對,甚至想好了,哪怕從此帶着她亡命天涯,也要同生共死,今生再不能分開。
冷靜下來,許清明仔細回想起剛才,他趕到時候所看到的情況卻很蹊跷,警察在忙着“控制”陸香葉,而他的香穗雖然臉色蒼白,卻安全地站在一邊,村民們嘴裏小聲談論着“瘋女人殺人”之類的詞句。
有一些推測在他心裏成形。
然而卻也只能是推測,實情如何他現在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他更無法知道。
一番思索之後,為今之計,他打算就這麽守着她,等。
縣公安局的警察畢竟不是小地方派出所的聯防隊員,就在許清明把陸香穗帶回家約莫半個小時之後便找上門來了,說有事要詢問陸香穗。許清明客氣地請他們坐了,倒了茶,才一臉為難地說,陸香穗剛剛睡了。
“我妹妹吓壞了。她一個小姑娘家,哪經得了這樣的驚吓,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吓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許清明一臉擔憂,“我當時不知道這事跟她有什麽牽扯,就趕緊把她帶回來了,我給她吃了安眠的藥物,剛睡熟了,估計也不好叫醒。所以現在……”許清明說着淡淡一笑,“還得麻煩你們等一等。”
幾個警察在許清明面前算是比較客氣,聽了這話便互相商量說,讓小姑娘平複一下也好,任誰親眼目睹兇案現場不害怕呀。
第二天上午警察又來的時候,陸香穗仍在酥睡,許清明卻已經巧妙地透過關系打聽到了物證結論,物證很簡單,殺豬刀上的指紋是陸香葉的,然而死者身上有幾處醫用剪刀劃出的傷口,醫用剪刀上的指紋卻是陸香穗的。
在許清明滿懷歉意的請求下,幾個警察只好繼續等。
陸香穗這一覺足足睡到了午飯過後,睡夢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叫她。
“香穗兒,你這小睡豬,也該醒了吧?”
“二哥。”窗外明媚的陽光灑進房間,陸香穗微微眯起眼睛,靜靜的看着他,“二哥,錢衛東是我殺的。”
“胡說,你吓傻了。”許清明和煦溫柔的微笑,“明明是陸香葉殺的,公安局也是這麽認為的。陸香葉是精神病人,判不了刑的,錢衛東算是白死了。”
小山村的兇殺案很快就有了結論。丈夫長期虐待患有精神病的妻子,再一次的謾罵撕打之後,發瘋的妻子捅死了丈夫。而他們糾纏撕打的時候,上門給陸香葉拆線的陸香葉忙着勸說拉架,陸香葉忽然抓住她的手想搶奪她手中的剪刀,拉扯混亂中醫用剪刀劃到了死者,也劃傷了陸香穗的手臂。
陸香穗不知道許清明在這裏頭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而牽涉其中的耿嫂子又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或者是耿嫂子沒有說什麽。
辦案過程中,也有人提出過疑點,比如陸香葉一個瘋瘋癫癫的精神病人,那刀子是怎麽十分準确地刺入心髒位置,然而在證據充足、局裏也急于結案的背景下,并沒有人再去深究。
從這件事發生之後,陸香穗就一直呆在家裏,她總是安安靜靜的,不喜歡出門,不喜歡接觸外人,不肯讓許清明離開。借着怕妹妹做護士辛苦還要收驚吓的理由,許清明索性幫她辭了職,不再讓她上班。
事情發生的當天,許清明其實正在市區出席了一個隆重的奠基儀式,他投資的、本市第一個民營商業綜合體樓盤奠基開工。然而從那天起,許清明便決然地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事情,交給下屬去做,自己每天陪在香穗身邊。
他不敢離開。一旦他離開時間稍長,她便沉默不安。
“香穗兒,你放心吧,我聽說這事情已經結案了,陸香葉現在接受強制治療,不管陸香葉的病能不能好,等她強制治療結束,我就會安排她到療養院去,她下半輩子的生活我都會給她安排好好的。”
“二哥,錢衛東是我殺的。”
這句話陸香穗跟他說了好幾遍了。她閉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當日的情形,那刀子深深地、準确地紮進了錢衛東心髒的位置,陸香葉随即奮力拔出刀子,大片的血雨噴濺而出,她眼睛裏只看到一片炫目的血紅。
然後,陸香葉揮舞着刀子,手舞足蹈的,哈哈哈地對着她歡笑,那雙眼睛格外明亮。
不知為什麽,陸香穗想了一遍又一遍,會不會,陸香葉那一刻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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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清明覺得陸香穗病了。
他帶她回到市區的家中,看着她每天關在院子裏,澆花,看書,睡覺,整個世界似乎只是這個飄着紫藤花香的小院子。許清明每天陪着她,白天兩個人一起聽音樂,一起做飯;晚上兩個人一起閑聊,一起入眠。有時在夜裏,她從睡夢中驚醒,把頭鑽進他懷裏嘤咛撒嬌,又在他溫柔的輕拍哄勸中淺淺睡去。
他想,她慢慢會好起來的。
一個多月後,來了一位遠方的客人。陸雅背着簡單的行囊站在了許清明面前,對他說,爺爺叫她來看看小姑姑。
“你要是同意,就把香穗交給我吧,爺爺在美國等着她呢。我們全家都從太歪移民到美國了,爺爺最近身體不好沒能一起來,他知道了香穗現在的狀況,十分擔心。”十九歲的陸雅表情認真,神色鄭重,“也許換個環境,慢慢忘了就好了。起碼,在美國能給她提供良好的心理治療。”
許清明想起耿嫂子,想起醫院裏接受治療的陸香葉,想起陸香穗睡夢中驚醒的樣子……
沉默許久,許清明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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