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年面前,展顏而笑,“看,這是什麽?”

“忍冬。”南溪平複心底微微漣漪,接過花束,并未擡頭,“外頭冷,小魏先在我這兒烤火罷。”

聽聞這話,南魏似是得到特赦令,歡脫的蜷身在南溪身旁,半響無所姿勢,遂找話題道,“來年天暖,你會上京考狀元麽?”

南溪愣了愣,覺得眼皮虛浮得難受,大約是昨夜睡得不安穩。他聽到自己聲音變得沙啞,“不去了,不想去。”

“欸~”南魏有些着急,“這可是你多年來的願望,不是一切都已準備好?”

四周太過安靜,唯有柴火噼啪。南溪撮起幾片幹花瓣落入茶水,垂眸看着它們被蒸烤。

說不想是假的,他從生下來起,就是個站立不起來的廢人。爹娘友人都道他文墨底蘊堪比鴻儒,是兄長南山的十倍百倍。殊不知,南山是犧牲了太多學習的時間,來照顧殘廢的他。

萬般沉重的手足深情,早已是一輩子都回報不了的。又如何能因一己私欲,讓南山帶他上京趕考。

願望,倘若實現,便不再美好。南溪這麽安慰着自己,卻是不言不語。

引得南魏更為着急,立到南溪正前方,指着他的鼻子,“我要和你打賭。”

“賭什麽?”南溪好笑。

“我賭你會離開,會去京城考狀元。”南魏氣呼呼的模樣,倒是多了幾分可愛。

“那你輸定了。”

炭火無征兆的噼啪一聲,整個屋子随之陷入死寂。

***

南魏雖喚名南字,并非南府之人。她生活在南府,純屬巧合。

五年前,她在市集上救了個被圍打的小少爺,南溪。

南溪自小腿腳不便,又因家境富裕,但凡獨自出門,都會遭到惹事人的欺淩。那些人似乎要将仇富的嫉妒,全部撒在無辜的南溪身上。

南魏用自己的身子替南溪檔下致命一刀,南老爺涕零萬分,又得知小女孩名南字,便留下她當女兒般撫養。

也是自這件事後,南溪很少再出門,每每再有人誇他的文才。

他也是淡淡一笑,“我不過是用別人玩樂的時間,多看些書籍罷了。”

是啊,誰讓他是個廢人呢。

緊掩的門被吱呀打開。

撲朔大雪紛紛揚揚湧入屋內,來人裹着厚厚的裘襖,容貌與南溪有幾分相像。

“長兄,你怎麽來了?”

來人正是南山,他脫下裘襖,神色慌張,“南溪,你可是喜歡小魏?”

竹輪椅上的身影倏動,南溪微微撇眼一側快枯萎的金銀花,似乎沒什麽猶豫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把她當做血親般,珍視一生。”

南山忽而長舒口氣,撓撓後腦勺,“那便好,小魏突然要我娶她,我還想着你們兩,看來是我多慮,嘿嘿……我這就去找她。”

語罷,也等不及回答,甚至忘記裹上裘襖,匆匆折回素白飄落紛飛中。

茶水煮至二沸,水沫飛濺。

驀地有溫熱的東西滴落至手背,南溪空空垂眸暈染開來的清澈,獨自一人,凝固在了當下。

***

次年天氣回暖,南溪和南山一同赴京趕考。

荒山陸離,河海濤湧,二人一走就是大半年,南魏再次得到二人消息,是封報喪信。

信上白紙黑字,書,南溪在寫完題卷後,睡着在考場,且是一睡不醒。

南夫人得知消息後,當場暈厥。南魏看着四下家丁慌亂,步步倒退出了廳堂。

她到了南溪的屋子,便是再忍不住情緒,撲通跪在地上,喃喃自語,“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死的…”

記憶中那些美好的日子,不停流逝,她很想告訴南溪,她愛的是他,可今生,今生已不能相見。

南山未能考上功名,幾年之後娶了南魏。大婚當天,他掀起紅蓋頭,卻看到她眼角噙着淚水。

“你不開心…”南山似乎意識到什麽。

南魏不語。

“我不該瞞着你們…南溪他,赴京前一年看過大夫,大夫言他腿部的病症在蔓延,活不過一年了…他本來是想留在府中,卻又忽然來求我,帶他離開…”

怎麽可能…南魏悄然握緊袖中手。她拼命去想遺漏了什麽細節。

她贏了賭局,用最殘忍的方式,氣走了他。她似乎看到他雪夜中獨自留下的淚,寂寞的說着:

——小魏,我都快走了,你還這般對我。若你真心喜歡兄長,我只能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小魏,我要離開了。這是我最後的骨氣,我不想看着你先離開我,我卻無能為力。

只可惜,那滴落在手背上的淚,散開了荒蕪,隐忍在冬,無人知曉。

☆、《逾年》

寒冬,京城內白茫一片,已經鮮少有人上街,一道影子分外醒目。

踏雪不深,步履匆匆。裹在花蕊裘襖下的人終于落下冬帽,露出一張稚嫩的臉,垂眸道,“快吃罷,這些都給你,從明日起,我不好再偷溜出府了。”

原本狼吞虎咽的男孩猛然頓住,抹着張花貓臉,神情焦急的可愛,“那小王我,今後何如找你報恩。”

她忍俊不禁,“就你這模樣還敢自稱小王,等天氣暖和些,我府上會招小厮,到時,我等你。”

語罷轉身欲走,男孩見狀,從身上卸下個玉佩遞去,“身無他物,小王将此物贈與你,以此為據,今後必會來找你要回。”

“……姑娘?姑娘?”當鋪老板滿臉無奈的看着眼前的藍衣少女,“不當就趕緊走,後面還有好些人等着呢。”

璎珞方然從回憶中抽回,拿起玉佩,慢慢道了句,“不當了。”

多年前救的,又等了好幾個天暖都沒來的人,莫非真是個王爺?若不是,區區一個玉佩也不至于值百兩銀子,可若是,他怎再沒來找過她。

或許罷,不過是孩童時代一句玩笑話罷了。

璎珞回府的一路上都在安慰自己,這麽些年過去,家道中落,眼下哪還顧得上兒女私情。

***

“當真是她?”

俞年難以抑制興奮,筋脈繃起的拳狠狠敲在案桌上。

身旁的人一五一十回答,“不會有錯,王爺那枚玉佩獨一無二,而且手持玉佩的女子,年齡剛好十七。”

“快去備馬,本王明日便要出宮。”

***

最落魄時的俞年,曾經的俞年,被她救起。他何曾不想去找她,無奈黑衣人追殺到了破廟,只得亡命奔走。終于,五年前朝中清理完叛亂人等,才得歸京城,再去尋她時,就聽說璎府整府的人都搬出了京城。

身影欣長的少年躍馬而下,異常急促的敲打府門。

嘎吱聲響,出來的是個丫鬟模樣的人。

他急道,“璎珞在哪!”

丫鬟明顯是被驚吓到,完全不知來者何人,支支吾吾道,“小、小姐她今晨就被帶走了。”

“帶走?帶去哪裏!”

“啊、去、去皇宮啊,今日不是宮中新選秀女麽……”

皇兄……選秀……

俞年再次躍上馬背時,只想着再快些,再快些或許就能阻止悲劇的發生,他甚至感覺到,在來時的某段路上,遇到過璎珞,擦肩而過。

零零碎碎的日子,在片片拼接,朦胧中遠處朝臣的對話變得異常清晰。

——璎大人他,真真是慘哦,被叛臣拖下水,貶官出了京城。

——都五年前的事了,璎大人究竟有沒有蓄意謀害俞王爺,誰都不好說。

五年前,父親并未加害過俞年,父親再想重回朝堂,只能靠她了罷。璎珞輕輕瞟過前來觐見的俞王爺,對帝皇行禮,“臣妾先下去了。”

俞年的雙眸中,壓抑了太多的情緒,似乎在說着:璎珞,我來了,我來找你了。

可她呢,規規矩矩的背身而去,行遠後才發現淚水早已模糊雙眼:俞年,太遲了,我等了你那麽多年,都沒能等到你。

☆、《水埃》

穿過三色珠簾,走過兩道游廊,諾大個府邸,遇不到幾個人。一個穿着丫鬟模樣的,埋着頭快步溜回廂房,房內神色慌張的少女見來人入內,‘撲通’跪了下來,“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

“讓你假扮我而已,瞧把你吓的。”水埃忙着往頭上戴各種發簪,卻見丫鬟神色愈發不對勁,慢慢停下了手中動作,怔怔回頭——

房門适宜的被踹開,扈老爺樣子極其憤怒,“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從現在起,不許踏出房門半步!”

扈水埃下月初就要嫁給幕府大少爺,衆所周知這是一場兩大府宅間的利益聯姻,那個傳說中的大少爺未曾相見,只聽人都說是個滿臉麻子的花花公子,着實不是個托付終身之人。

理所當然的,水埃是一萬個不願意,遑論她有個秘密相愛數年的‘良人’,又怎能了了一生?她無法恨這個生她養她的爹,這個爹卻步步将她逼上萬丈懸崖。

‘喀嚓’聲響,在巨鎖橫上的前一刻,她看到自己無法承受似的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江州地濕,成天成天都是綿綿細雨,水埃緩步在幽長的巷子間,任憑雨水點點浸潤白衣。青石板兩旁的拂瑾花常開不敗,□□盡頭,立着座極簡的院落,那是宗儀的院子。

院中載滿翠竹,細雨微蒙中似是打翻了的彩墨。推開門,斑駁水影映着位絕塵的男子,墨發在肩頭蜿蜒,黑眸中承載着世間最柔軟的溫旭煦,嘴角上揚,暖意沁人,輕輕言說,“水埃,我們走,離開江州。”

她笑了,有雨滴從發絲滑落,指尖卻被握上一把紅豔的油紙傘,驀然惶恐,眼前的男子影像愈來愈淡。

可如今,宗儀不在。

她笑了,臉紙般雪白,眼角卻像流過淚的通紅。

扈水埃絕食暈倒在房內,意識模糊中,手死死握着把紅色的油紙傘,而這把傘,直到坐上花轎,依舊死死握在手中。

殘夜破曉,幕大少爺遲遲沒有來揭開她的蓋頭,雨聲中傳來幾只秋蟲的鳴叫,庭院中的花似海潮般翻滾。在這長長的等待,她想了上百個逃走的計劃。

驀的酒氣熏來,那聲音是不帶任何情感的,“你愛怎怎樣,我不會碰你。”

那聲音,讓人一聽就會安心,她幾乎顫抖的扯下紅蓋頭,通紅的雙眼就這麽看着他,看着他,一言不發。

而後身子一輕,已被打橫抱起,耳邊滄海桑田,“水埃,我是宗儀。”

——笨蛋,你把我騙的好慘,早知是你,我又何必每天點上麻子出門。

☆、《百裏滲雪》

若雲與我是自小一同長大的姊妹,娘親在世時常常叮囑她照顧我,“雲兒,好好照顧雪兒。”

娘親說這些并非偏袒,只因我是個瞎子。事實若雲也無微不至的照顧我,而我唯一為她做的,就是在黑暗中替她尋來了位如意郎君。

他是鎮上的大夫,年輕有為專治疑難雜症,我便是這疑難與雜症。

名百裏,無姓。

身為醫者,百裏性子溫和,做事耐心謹慎,就連替我搭脈還隔着層薄紗。我常常嘲笑他老大不小,還不緊着成家。他也只是笑笑,涼透的指尖擱在我跳動的腕上。

若雲初次見到百裏,是偶然一日,他執意送我回家,理由是我身為一個瞎子,路上不安全。我想,我若是長的不安全,也不會平安活至今日。

對,誰會在意個瞎子。

若雲就不同了,二八芳齡,前來提親的不少。也是從此之後,百裏來我家更勤快了,他打着替我看病的幌子,一次次接近若雲。

一年後,我的雙眼如願以償沒有治好,若雲已經披上了紅蓋頭,我看不到她的神色,可我篤定,她很歡喜。

門外鑼鼓聲喧天,我獨自靜靜坐在房中。手指來來回回撫摸着冰涼的剪子。

黑暗中的日子很漫長,可我仍能清晰分辨何種是醒着的黑,何種是沉睡的黑。我常常能看到一個孱弱的身影,仿佛失去生機般,步步離我遠去。也無數次想看清他的模樣,莫可奈何,換來的只是更深的黑暗,心底悲涼到了極致。

我想,若雲出嫁後,我這個瞎子便無人照顧。寂寞而終的日子,我受不了。

那麽,結束了也好。

若雲,對不起,在這麽個大好日子裏,我将剪子刺入心口。

心口的疼痛尤為真實,不停有滾燙的血液湧上雙手。

什麽都看不到,我顫顫巍巍往院中走去。

東風化雨,剎那間雨中飄來清冷梅香,那頹唐的身影也終于向我靠近。但願是個夢境,我終于抱住了他,“你是誰,為何數以萬次萦繞在我腦海。”

終于體會到什麽是稀世珍寶,他抱着我,唯恐失去我。

心底深處暗藏着似海般洶湧的深情,到了渙散的雙眼卻将将流下幾滴清淚。

他的手指劃過我的額頭,沒有溫度的涼,良久,發出一聲低啞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若雪,自始至終,百裏愛的都是你。我怎麽這麽沒用,哪怕主動一絲一毫,也不會如此。”

“百裏,不值得……”

不值得愛上我,我想要的幸福,是期盼良久都期盼不來的東西。

若雲喜歡百裏,若雪的存在只會讓彼此尴尬。

雨停的時候飄起了雪花,百裏想抱起我,我卻不停往下墜。想想這場面有多窘迫,抱着妻子的姐姐哭暈在雨雪中。

原也是我們活該,太唯諾與太自卑,反倒害了無辜的若雲,翌日,他們又該如何面對彼此。

身子越來越疲憊,生命正在從我體內抽離,漸漸的恨這個紅塵,直到最後,最後了,也不給我一絲光亮。

☆、《陌媛是末緣》

“崇山仙門從此不再有淩羽師尊!你既然要護着她,仙門就不會護着你。帶着這妖孽走吧,但願你不會後悔!”

厚重的石門轟然關上,一紅一白兩個身影靜靜而立,異常的渺小。

紅衣的是個小姑娘,瓜子臉上嵌着兩只汪汪大眼,纖細的手拽着身旁的白衣,“師父,我們今後去哪裏?徒兒真的是魔麽?”

他眉眼低垂,絕塵的模樣和仙人無異,摸摸小徒兒的腦袋,只覺得疼惜,“陌媛,我的徒兒怎麽可能會是魔。”

師父能為了她抛棄師門,放棄成仙的機遇,陌媛很高興,可轉念一想又害怕起來,“多年前師父無意間救下我,我不遠萬裏來崇山找你,不過是想讓你開心,沒想到現下是這樣的。”

“傻徒兒。”

長劍飛出鞘,光影閃爍,淩羽的修為早在崇山數一數二,一柄青劍,橫掃十裏妖魔,無有匹敵者。

長劍在半空中打了個旋,緩緩橫在兩人面前,他拽起她,踏上劍身。

“為師不是早已在你心口嵌入靈石,梵魔沖不出來,你不會被他吞噬。只要你陪在為師身邊,為師怎麽會不開心。”

陌媛下意識摸了摸心口,一片冰涼,那可怕的梵魔竟然會寄宿在她心裏,好在她及時遇到師父,是師父發現這個秘密,并以靈石壓制,才讓她平安活至今。

***

春去冬來,一走就是一年。

東風肆意吹着窗棂,勾月隐沒入雲中,睡夢中有冰涼的物什靠上陌媛心口,她似是早已知曉般握住了它,掌心被劃開,血腥瞬間泛起。

溫熱的淚水從眼角滑落,“師父,殺了陌媛罷。”

感覺到握在手中的尖刃在奮力抽回,她卻牢牢鎖住它,往心口靠去,再也睜不開眼睛去看他,“別再為陌媛背叛你愛的仙門,這麽多的日日夜夜裏,陌媛明白,師父都在痛苦,忘記陌媛,仙門的人都在等你回去。”

他是瘋了,怎麽會産生刺殺她的想法。淩羽知道抽不回尖刃,便将自己的手包裹上她流血的小手。

驀地,撲通跪落在榻邊,痛不得已。

為了保護她,失去了一切。亡命天涯,常常夜裏害怕醒來,會去看小徒兒是不是還在身邊,似乎一旦失去她,他的生命就空虛無一物。她變成他的全部,這樣的感覺太可怕,不該是這樣的。

是何時起的,愛她愛到了恨。

她依舊淡淡自語,“師父,願我淪魔,渡你成仙。”

不……不該是這樣的。

長長久久的夜,靜的只剩下淩羽撕心裂肺的抽泣呼吸。

***

次日醒來時,陌媛不在淩羽身邊,他用仙術不停的找她,卻發現她回到了崇山,被上仙和衆多弟子逼到誅仙臺邊。

“陌媛——不要——”

陌媛,他終于肯喚她名字,可是太遲了,她現在很清醒,她的存在只會讓他痛苦,原本高高在上的淩羽師尊,如今多麽狼狽不堪。

“只要我死,梵魔就活不成,師父也可以回到從前的生活。”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過如此,站在他的面前,卻隔着仙魔殊途。曾經愚蠢的想給他帶來歡樂,才發現自己的存在才是最大的不快樂。無力的愛被現實一次次吞噬,遍體鱗傷了,該醒悟了。

“師父,有緣再做來世師徒罷。”

這一次,她很冷靜,冷靜的自己都害怕。

一切都結束了。

不知何時,陌媛手上已握着把鋒利的刀子,刀口指向自己心口,慢慢刻入身體,鮮血不停流下。

絕望的眼睛死死盯着淩雲,手指摳向心口挖出了靈石。

他是多麽想去阻止,可上仙的結界将他們牢牢隔開,根本無人同情。魔,就是該死。

“據說凡人跳下誅仙臺,灰飛煙滅,這石頭還給你。”

帶血的靈石,穿透結界砸到淩羽白色的衣袍上,滑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從此以後,你我互不相欠。”

抛下這句話,陌媛翻身躍下誅仙臺。

淩羽看着空空的誅仙臺,雙眼通紅。終究,一步錯,步步錯。

倘若不是多年前偶然救下她。倘若不是收她為徒兒,倘若被逐出師門後沒那麽患得患失,倘若再将對她的愛表現的直白些,也不至于讓她絕望。

離恨白了頭,只有情難死。

☆、《青木》

(一)

寒夜,窗外風雨交織。

燭火映出孜墨深海似的眸色,是無比希冀。良久,他掰開涼薄的唇瓣,“上京趕考,是我畢生所願,你若是願意等我,待我高中歸來,必十裏紅妝迎娶你。”

去京城這一路,黃山寂寥,平野蒼茫,孤村嶙離,我并非不願相信他,只是周遭有太多趕考的,至今未歸,想想愈發覺得好笑,“我何曾阻止的了你的步伐,僅存點希望能同與你上京罷了。”

“赤芍,我明白你所擔心的事,你與我同行着實不便。放心罷,我與別人不同。”他說着,将冰涼的不似活物的手蓋在我手上,以示承諾。

他說他明白,我卻開始懷疑自己能夠在這小村子中守候多久,看着孜墨踏入船內,最終消失在水與天相銜的地方,究竟十六年的青梅竹馬在他眼裏算什麽?

從清晨霧蒙,到夕陽褪盡燦金披上霞紅,它拼命燃燒着最後的熱,卻還是抵擋不了黑夜的來臨。橘色的暈輪抹在臉上,交織輝映成帶血霓虹,我靜靜的立在那裏,癡想着或許,或許他會折返。

孜墨走後的很多個夜裏,我都從夢魇中驚醒,腦海中盡是他一路上的各種磨難,那葉載着他的扁舟,也無數次側翻在夢中。

(二)

這一等就是三年,我同家父家母抗争了三年,還曾以死相逼不嫁,落成整個村子的笑柄。

日子一天天過去,便是到了正月十五。經久未有出門,我裹上烏黑面紗,試着去感受喜慶。

十裏花燈,萬重影幢,連平日裏深閨女子都趕上街,一派熙攘景象。

“哎呀呀,赤芍啊。”

身旁響起婦人尖銳的音嗓,我将淚意斂在眼底,微笑轉身,眼見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婦人,懷中抱着滿臉稚氣的男童。

她咧嘴笑着,像一朵冬日裏盛開的牡丹,“你說這日子過得真夠快的,眨眼我孩子都這麽大。”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嘴角努力勾起的弧度就像凝固了一樣。

“這男人啊,就不該放出去,你也快些再找一個吧,別誤了自己……”

面紗下的臉再勾不起笑容,沒想到這樣都被認出來,當真是全村人都認識我。

耳旁的聲音愈發模糊,我聽不進去,也不想去聽。擡頭仰望,抹黑的天空中浮滿孔明燈,錯恍間覺得方圓地像是劈出來的空間,唯獨我一人。

“別離、是風、是雨、自此地角天涯。平生、勿見、無念、何苦燭窗話涼。”

拐杖嗒嗒落地聲漸近,拿着把純白色折扇的長者徐徐步入視野,他眉眼和煦,看着我時莫名帶着欣喜。

“赤芍,我是你的夫君。”

我不明所以,“老人家,我想你是認錯人了,我确實是赤芍,可才将将十九,怎麽能夠有你這樣的夫君。”

眼前的老人,怎麽看都已是古稀。出于尊重,我仍有禮道,“老人家,可是和家人走散?家住何處,我送你回去罷。”

(三)

他一路上都扶着我,歲月中沉澱下來的手,紋路粗糙,卻是再溫柔不過。

“老人家,你叫什麽?我是不是,長得很像你的妻子?”我将面紗摘下,側過臉看着他。

他大為吃驚,笑的樣子幾乎快掉出眼淚,略微顫抖的手更緊握着我的臂膀,怔怔道,“青木,我是青木!芍兒,能再次見到你,真如做夢一般。”

我尴尬笑笑,心想着長輩上了年紀,我們這些年輕人就該多謝理解,便不與他辯駁,“沒事沒事,芍兒在這。”

說着,伸手拍了拍他緊握着我臂膀的手,好讓他不那麽激動。

村後方是座山,那邊鮮少有人居住。因着過節的緣故,郊外一路無人。積雪雖已化,風吹依舊刺骨,山上荒蠻,讓人覺得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我正欲問家宅的具體位置,他停步在棵很高大的枯樹下方,“芍兒,送到這就可以。”

望眼很遠處,依稀有個屋子,我不解,“确定是這兒?或是後方?”

“這兒,就是這兒了。謝謝你,芍兒。”

青木的眼神很是确定,對此我心中做了兩個解釋:一是他不願我去他家,或許有什麽不願見人的。二是他有些癡傻,認為枯樹是他的家。顯然不可能是後者,他的舉止行為并不像。

無奈片刻,我緩緩将他的手移開,“那你且當心,我就不再送了。”

轉身欲走,青木拽住我的衣袖,躊躇着切切問道,“芍兒,今後還能見你麽?”

我愣了愣,目光對上他懇求的視線,噗地笑出聲,“當然。”

大約走了百步路,心底隐隐不安回頭,諾大的一座山,竟沒了青木的身影。

(四)

那是我同青木初見情景,他是個性情相當好的長者,次日便提着盒糕點上門道謝。

涼風帶起梅香,緊掩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從內步出位中年婦人,她蹭手跺腳,加濃了幾分寒意,“你是誰?”

“哦,是這樣的,昨日赤芍幫助我,特意登門拜謝。”

青木态度謙和,婦人放下戒備,“你等下。”

娘親進門時滿臉不悅,“成天都不知道在做什麽,有一老頭來找你。”

娘親看着我起身走出,末了還追句,“哎,怎麽就不是誰家公子呢。”

周遭該嫁的都出嫁,娘親面子上挂不過去必然的,我愧對于她,心底卻是無論如何都不願将就。

寧願孤此一生,也不願錯過良人。

可惜青木不是,他端量我半響,還是決定把糕點遞給我,頓頓道,“芍兒,都是你愛吃的糕點。”

我表示不相信。

青木轉身走了沒幾步,我打開木盒,心裏一咯噔,情不自禁喊住他,“慢着,你怎麽知道的?”

河畔涼風,青木與我點了壺清茶,坐在樓上閑聊。

他說,“因為我是你的夫君。”

我着實忍不住笑出聲,故意逗他,“那你倒是說說,我們何時成的親?”

他細致的将糕點擺盤,這樣的細活不适合年老的他,碎屑散落小半桌,又緩緩用布擦去,忙活空閑還不忘回應我,“白侯一十七年。”

倘若我腦子還算正常,現下才白侯一十四年,我有點迷茫,“你的意思是,三年後?”

他怔怔點頭,“是的,芍兒三年後會嫁給青木。”

“青木爺爺,你真的很有意思。不知為何,我覺得遇到你後,生活不那麽黑暗無趣了。”我把自己挂在桌上,饒有興致地擡眸看着他,嗫嚅道,“那就讓芍兒扮演你的妻子罷,反正芍兒也沒人要。”

“芍兒怎麽會沒人要……”他收起折扇拍了下我的頭,“別瞎想,那麽多人,有我,還有你的爹娘,都愛着你。”

我想了一會,發出一聲,“吾~”

日落時分,青木将我送回家中。我知道這樣不大好,看着他步伐輕盈的樣子,還是放下心底的擔心。

俗話說笑一笑百年少,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我笑着阖上門轉身,卻見到父親面似冰霜的臉。

(五)

“對街的房公子招妾室,他父親與我交好,答應讓兒子納你為妾。”

“我不要!”

這是我唯一的反應,音嗓大得自己都害怕。

啪。

一聲脆響,左臉火辣辣的疼,我難以置信的望眼父親。

他異常憤怒的瞪着我,狠狠道,“由不得你。”

巨鎖橫上房門的那瞬間,我覺得我的世界都坍塌了。一切就這麽結束?孜墨,青木,還有未曾現身的命中注定的人。

天氣的寒冷,冷不過心,我不是什麽意志堅強的女子,孜墨給了我希望卻又讓我絕望,這般慘忍,倘若真能等到他歸來,都快不知道如何回到從前。

心底荒謬的覺得要是青木,風華正茂就好了,眼眶不知何時發熱,連呼吸都變得疼痛起來,我努力張阖好幾次唇,卻怎麽也呼喊不出悲傷。

心很空。

巨大而恐怖的空虛包裹着那顆心,像是怕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終于泣出了血紅。

腦袋愈發昏沉,醒來時躺在床榻上,依稀能察覺旁邊是個大夫,正向父親解釋着什麽,“無礙,姑娘她只是心情太過悲悶,導致心口氣血不暢,好生調養便可。”

而後,是娘親心疼的聲音,“都說了別逼她,哎,随她去吧,聽天由命。”

胸口再疼,也不及心中的疼,有眼淚從臉頰滑落。我又怎麽會不知,爹娘如此都是為了我好。

十九歲,已是到做個小妾都遭嫌的年紀。

(六)

我在床榻上躺了兩日,第二日傍晚,青木來了。

整好是晚飯時辰,他帶來熱騰騰的的飯菜,随手點燃兩根蠟燭,垂眸打量我屋子許久,又捎來側方熱水。

星豆燭火,足矣照亮四周,他身姿不似之前那麽輕盈,眉眼中多了幾分愁緒,顯得蒼老病容。

我有些過意不去,年輕氣盛的我竟讓垂暮老人照顧,撐坐起身,乖乖端起飯碗吃起來。

全程無言,意外的和諧。他俯身看着我,想要說什麽,卻始終未有開口。

我大約能猜測到他是如何進來的,因我方才撇眼,窗楞處映着娘親的身影。

身影在我吃下飯菜後離開,我也覺得正在吃的東西,酸澀無比。

那麽多人愛着我,擔心着我,我這是何苦呢?着實難受,我緊緊抿着嘴,克制洶湧的情緒。

終究還是克制不住顫抖的雙手,飯菜摔了一地。

青木有些慌張,嗓音枯啞,“芍兒,都會好起來的,縱使近況再不佳,也要相信命中注定的人。”

我伸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将方才吃的東西吐出,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太執迷,是我太傻……

他慌亂手腳,拼命用熱巾布抹去我的淚水,發現怎麽也擦不幹淨,不知如何是好的安慰我,“芍兒,別哭了,別哭了,咳……”

“咳……咳咳……”

青木莫名開始劇烈咳嗽,他這招很有用,我立刻停下哭泣,伸手輕捶他的後背,“青木,你怎麽了?”

咳嗽沒能停下,他的樣子頗為難受,看來不是裝的。這下換作我慌亂,奪過布巾捂在他脖頸間。

他接過布巾推開了我,困難的遏制咳嗽,掙紮很久才稍有好轉,言語是努力顯得平和,“沒事,上了年紀,怕是時間不多了。”

“不會的,青木三年後不是還要迎娶芍兒麽,會沒事的。”我這安慰的方式确實拙劣,竟然順着他的玩笑話。

“會的。青木說到做到。”他根本就是很痛苦,回答得還那麽欣喜。

淚水風幹在臉頰,我就這麽看着他。或許,我的容貌真的太像他的妻子,陪伴他走完生命最後一段路,在此刻成了我最大的心願。

(七)

時至二月,我也漸漸走出陰霾。後山的古樹還未抽出新綠,我像往常一樣在那等着青木。

及遠處傳來敲鑼打鼓的巨響,混雜着辨出有人在高喊孜狀元。

孜墨,一定是他!他回來了!

敲鑼打鼓,響徹幾條街。好奇的人們傾巢而出,全部聚集到街上。

隊伍前面兩個壯漢賣力的敲着鑼鼓,後面跟着的人個個身着喜慶,手上舉着紋有龍圖的幔帳,聲勢浩大。

方帽翅,黑色宮花,一身紅色長袍,男子騎着馬在隊伍中間,清秀的五官,眉宇間幹淨無物。

“待我高中歸來,必十裏紅妝迎娶你。”

是他,真的是他。我沖到隊伍最前,仰頭看着馬背上的他,“孜墨!”

馬背上的人,低眸撇了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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